“我去的時候,洗澡的池子還是黑水泥的,洗一回就不想再去洗了,現在還是那樣嗎?”趙國民問。
“早就變了,都是房間裏的小池子,單間,跟賓館一樣。”小朱說。
“把泉水引到客房裏?水的質量還行嗎?要是行,將來上麵來客人,咱也往那領領。”趙國民說。
“小規模的還行,多了有困難……人家霍大俠建溫泉賓館,不是為了掙錢,是另有目的……”小朱不再往下說。
趙國民也不往下問了。他明白如今有的大款已經改變了發財的路子。那些人原先靠的是拚命掙,大利小利全掙,不怕辛苦,不怕冒險。現在不一樣了,他們中的一些人特別注重和各級黨政領導幹部交往,也特別喜歡加大自己的社會影響。他們很大方地讚助各種社會活動,花多少錢也不心疼,作為回報,由於有了各層有權人物的關照,他們的經營會更加順當,贏利更加豐厚。
溫泉距縣城五十裏,一座羅圈椅形的小山麵朝南,懷中抱著一片樹木茂盛的坡地。由於這裏地下水是熱的,再加上小山擋著西北風,這裏的氣溫明顯地要比旁的地方高出五六度。時至年底,這兒的樹竟然還有未落葉的,黃黃綠綠一派晚秋景象。山坡下流淌著一條冒著熱氣的小溪,幾個女人在洗衣,羊兒在一旁啃著溪邊的殘草。冷眼看去,真是一片極美的鄉村風俗畫。
趙國民從車上就看見建在山凹裏的溫泉賓館。原先這裏是兩排平房,是縣裏的榮軍療養院,有幾十位建國前參加革命的老人住在這。說來這些老人也怪不容易的,他們大多是四六年前後參軍的,去東北打過四平打過錦州,還圍過北平。後來就退伍回鄉種地,當社員。幹到老了,有的是一輩子沒娶媳婦,光棍一個,有的是無兒無女,老伴又先走了。這些人已經無法自己獨立生活了,隻能由政府給養起來了,於是,縣裏就建了療養院。這種療養院,各縣都有。早些年這地方挺受重視的,領導經常來看望,中小學生也常來這兒幫助做衛生,還聽傳統教育課。那時候生活費也不高,縣裏財政撥,療養院職工再在山坡子上開些菜地,養十幾口豬,日子過得挺好的。有一陣子,剛參加工作的小青年都願意調這兒來,其中一條就是這夥食好,基本上是吃飯不要錢。趙國民那年來的時候,情況就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青年人都想方設法調回縣城去了,財政撥的錢錢數沒變,可物價早上去了,這些錢買的東西不如以前的一半,所以,療養院的領導一直都跟趙國民喊窮。趙國民那時剛當縣委書記,心氣也挺高,立刻就批了些錢。後來就沒來過這地方,倒不是把這些老同誌忘了,實在是忙不過來。
幾幢別墅式的小樓靠山根建著,樣子很有些歐洲風格。原先的青磚平房不見了,一旁有個紅磚牆圍起的大院,掛著療養院的牌子,看來,老人們都轉移到那院裏去了。這些小樓的前麵,是一片空地,有雕塑、草坪和停車場。幾輛高級轎車停在那兒,看來,於局長還真在這兒。
車停下,趙國民走下車想去療養院看看,小朱指指別墅小樓說:“在這邊。”
趙國民朝紅磚牆的大門望望,他看見那院裏蹲著個人,個頭大小很像自己的兄弟趙國強。但他想可能是看錯了,這個時候,家裏正忙,國強不會到這兒來,這兒跟他也沒有關係呀。正想著,小樓裏出來個人,小朱做了介紹,很快,從樓裏又出來了一位腦袋很大的中年人,自我介紹:“我是霍大力,霍元甲的霍,大個的大,力量的力。”
趙國民說:“人稱霍大俠。”
霍大力笑道:“不敢不敢,請。”
趙國民往樓裏走的一瞬間,心裏想,這裏麵能有啥吸引住於大肚子呢。
蹲在療養院裏的,還真是趙國強。別說趙國民想不到他會在這裏,連國強自己,也沒想到大年根子了,卻跑到這來。
趙國強是來找高秀紅的,高秀紅為了要果茶廠的欠款,出來六七天了。本來,趙國強沒有時間找高秀紅,村裏的事不少呢。特別是開完村民代表會後,村裏的局麵有點亂,村民們四下裏互相串通開小會,不僅有人把自己的存款送到錢家去吃高利息,還有人找到趙國強要求退股,不再跟村裏幹了。偏偏這時高秀紅又不見了,喜子找趙國強要人,鬧得沸沸揚揚。福貴還算不錯,立刻告訴了實情,說高秀紅去要賬了。喜子說年三十如果見不著人,大年初一就住到趙國強家。趙國強當然是不怕這個喜子啦,但也不願意讓這個二拉巴唧的人纏著。再有就是,趙國強想和高秀紅好好談談,把這一段關係盡快結束了,要不然,麻煩事還得多。所以,他跟福貴打聽清楚高秀紅奔哪兒去了,又跟柱子交待好村裏的一些事,就攆了出來。攆了幾個地方,就攆到霍大力身上,這霍大力欠趙國強他們十多萬果茶錢,有好幾年了,趙國強不是沒找他要過,那姓霍的特賴。那時他是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你拿他一點法子也沒有。後來,這家夥又賺了,架子又大起來了,身邊還有保鏢,你想見他又見不著。一來二去,趙國強和柱子都覺得這筆錢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也曾想打官司合他,可一打聽,姓霍的幾個鐵哥們中,有的就在法院,不少告他的人,一開庭就輸,結果還得自己承擔訴訟費啥的。往下還沒法找他要了。左思右想,趙國強隻好把霍列為欠款中的特殊人物,先放著,以後再說。
高秀紅憋著一口氣離開村,要了兩家,數額都不太大。可能是臨近年底,誰都圖個吉利,再加上高秀紅架式拉得也硬,口稱如果不給錢,今年就去你家過年,把欠債的給震唬住了,猶豫了一陣子就把錢給還了。初戰告捷,高秀紅信心大增,便想抱個大金娃娃,回家過年好榮耀榮耀。接下來這個就是霍大俠,還真是個大個的,欠十來多萬。甭說都還上,就是還一半,回去交給趙國強,也是大功。可沒想到這個姓霍的可不那麼好辦。好不容易找到溫泉來,樓門卻有人把著不讓進。幸虧療養院裏住著高秀紅一個遠房的舅爺,高秀紅買了點東西說來看看他,就住在這兒,趙國強隨後攆來,試巴兩回也沒進去樓,他就勸高秀紅一起回三將,高秀紅犯了倔勁,說非得見見這個姓霍的,要不然太憋氣了,趙國強咋勸她也不聽,到了弄得趙國強腦瓜子疼,蹲到院裏抽煙。趙國民的車開進來時,他根本沒正眼瞅。
高秀紅從屋裏出來勸趙國強說:“堅持就是勝利,咱倆大老遠來這兒,不見他一麵就走,他也太便宜了。說啥也得問他幾句,讓他心裏別扭別扭。”
趙國強笑了:“人家那些人還怕你那幾句話?你想得太簡單啦。”
高秀紅說:“這年頭簡單點好,太複雜了,叫人都沒法往下活了。國強呀,我都不想回三將了,這地方風光不錯,這院裏又有好幾間空房……”
趙國強站起來:“打住!秀紅呀,我跟你說了多少遍,我是找你回去的!不是跟你……私奔的。我家裏還有老有小呢,我得回去過日子,你別總打歪主意,那麼著不僅坑我,也坑你自己。”
高秀紅笑了:“看你把人說的,都成害巴人的妖精了。行行行,你有老有小,你還有個張小梅等著你,過了年就登記結婚,是不是?”
趙國強瞅瞅坐在牆根曬太陽的老漢們說:“你嚷嚷啥呀!叫人聽見像啥?”
高秀紅說:“沒事,他們耳朵都讓大炮給震壞了,這麼點聲,聽不著。”
趙國強歎口氣說:“那你別糟踐人家,誰要和張小梅登記?你造啥謠呀!”
高秀紅說:“那你幹啥那麼急著回去?放著為村裏那麼多人關心的債錢你不討,扭頭就要往回走,你當幹部的良心跑哪去了?到時候群眾問你為啥不要債,你咋回答?就說人家不見。能行嗎?”
趙國強抽著煙瞥了一眼高秀紅說:“好家夥,說來說去你比我責任心都強。你行,回去就把村幹部的位子給你。可惜,你不是黨員,當不了支書。不過,你要是想當領導,慢慢培養也不遲。”
高秀紅笑了:“我才不當呢。不過,眼下我想當,就當今天一天,你要是答應,明天一早咱就回三將。”
趙國強看看偏西的日頭,想想說:“明天一準走?”
“一準走,見到見不到都走。”
“好吧,你就領導吧。”
高秀紅轉回身跟她那位遠房舅爺說:“這是我們村支書,請你們幫個忙,去找霍大俠,要了債,回頭一定給你們置辦新棉衣月民。”
那位舅爺一隻眼瞎了,耳朵還行,拄著棍子說:“中啊,打土豪分田地,我們老哥幾個都經過。幫老百姓找富人要錢,這還是頭一回,那就幹吧。咋行動?奔哪條路線?”
趙國強忙過去問高秀紅:“你要幹啥?驚動他們幹啥?”
高秀紅說:“窮幫窮嘛。我答應給他們一人做一身新棉衣。”
趙國強說:“那會兒我還想呢,回頭給這些老爺子幹點啥實事。”
高秀紅說:“這不得啦,咱想一塊堆兒去了。咱幫他們,他們也幫咱,我舅爺說了,他們不敢把這些老爺子咋著,他們想占這塊地,這些老爺子不同意,他們一點法子也沒有。”
趙國強擔心地說:“他們歲數大,可別鬧出啥事來。”
高秀紅的舅爺拍拍胸脯說:“放心吧,頂不住的都死了,活著的都禁折騰呢。院長都換十三個啦,我們這不活得好好的。走吧。”
趙國強眼睛濕潤了:“叔叔大爺,甭管這錢討來討不來,我回去就把新衣新被給你們送來。”
高秀紅把趙國強拉到一旁說你先不要過去,你一過去,這些老爺子就不好說話了,等到關鍵時刻,你再出馬。趙國強想想也就依了高秀紅,眼瞅著她和七八個老爺子奔了小樓。
小樓內趙國民見到了於局長,轉達了梁市長的話,並問於局長有什麼事需要辦。於局長瞅瞅霍大力,指指客廳外玻璃屋頂下的遊泳池和台球室說這啥都不缺。趙國民說這裏的設備不錯呀。霍大力哈哈笑,說早就想請您來,今天來了好好玩玩,先遊泳吧。趙國民仔細往那邊一看,兩個穿三點式泳裝的女子從水裏出來,身上水光閃閃地過來了。
霍大力喊:“來,陪趙書記遊遊。”
趙國民忙說:“我不會遊泳,我是旱鴨子。”
霍大力說:“這是溫泉水,下去泡泡,去病,下吧。”
趙國民說:“不行,我一見水就頭暈。”
霍大力說:“那就洗桑拿,全套芬蘭進口的。”
趙國民說:“不行啊,我還有事,我得回去啦。”
於局長說:“看看,人家趙書記還是放不下架子,不願意跟咱們接近吧。”
霍大力嘿嘿笑道:“趙書記,梁市長前兩天來這兒,您恐怕都不知道吧?都是於局長陪著,沒敢打擾您。”
趙國民吃了一驚,但畢竟在場麵上呆得久了,他毫不失態地笑笑說:“那你們可不夠意思,讓人家看我的笑話。”
於局長說:“別逗別逗。人家梁市長完全是為我的事,專門來一趟。怕到縣裏驚動您,就找了這麼個偏僻的地方。趙書記,您放心,人家完全是為私事而來……不過,好像也提起您,說您是全市資格最老的縣委書記了……”
小朱說:“是啊,趙書記資格最老。”
於局長說:“你們別呆著,到這起碼洗個澡,也要過年了,回去恐怕也沒有那麼方便的澡堂子,是不是啊?”
小朱和司機瞅著趙國民的表情。趙國民琢磨這麼樣子就走,不但沒起到和於局長搞好關係的目的,反而會鬧個不愉快。他索性擺了擺手說:“既然人家這麼熱情,你們先洗去吧,我們聊聊天。”
“這就對了,夠哥們!”霍大力轉身又喊,“告訴夥房,晚飯給我準備好點,上最好的菜。”
趙國民說:“還是簡單點。”
於局長說:“那事,你就不用操心啦,反正就要過年了,我不回家,有您來,我特別高興,今天得跟您多喝幾盅,回頭我把梁市長也找來,梁市長遊泳特別好,你也陪他一塊好好玩玩……”
趙國民笑道:“梁市長那麼忙,能來?”
於局長抽著煙說:“書記,當著您的麵我不敢誇海口,也就是過年這兩天,人家得跟老婆孫子團聚,剩下的日子,隻要梁市長在市裏,我一個電話,他要不到,我於字倒著寫。”
霍大力哈哈笑:“倒著更好,一根大杆子朝上,是不是?哈哈。”他粗魯地拍拍身邊一個女子的屁股。
另一個女子過來給趙國民倒茶。趙國民見兩條光溜溜的大腿就在自己的眼前晃,不由地閉上眼說:“謝謝,我不渴。”
於局長瞪了一眼霍大力,又朝那兩個女子擺擺手,讓她們走。然後,他對趙國民說:“我也不習慣這樣,他們說遊泳都是這樣,咱就當在海灘上吧。”
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
有個人跑進來說:“霍經理,那幫老家夥要找你。”
“找我幹嘛!這幫老不死的。”
霍大力罵罵咧咧過去,一會兒回來說:“一個小娘們兒,非說我欠她的錢,笑話……你們去洗洗桑拿吧,看來我得在這接見他們。這幫老家夥,不好對付。”
趙國民不願意讓人看見自己在這裏,隻好跟著於局長去洗桑拿浴。於局長對這裏輕車熟路,拐了兩個彎領趙國民到了桑拿浴室,於說洗完了按摩,然後吃飯特別香。趙國民笑笑就脫衣進了浴室。這裏的設備果然地道,金黃色的木板光滑濕潤,木桶裏裝著清水,用木勺擓著往通紅的爐子裏澆,熱氣騰地一下就竄起來。很快,趙國民就覺得渾身發癢,然後刷地一下汗就冒出來。於局長沒有進來,卻進來了穿三點式的女子,拿起木勺說:“我給您澆水。”
趙國民趕緊用毛巾擋住下身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他的心快要跳出來了,心裏說這叫怎麼回事,女的怎麼闖進男浴室裏。但他不敢動,死死地坐在那裏,使勁擺手,讓那女的出去。
女的出去了。於局長進來笑道:“趙書記您別太保守,您洗您的,她服務她的,您沒必要緊張。”
趙國民說:“不習慣,實在是不習慣。”
於局長說:“慢慢就習慣了。”
趙國民看那女的在門外站著,忙說:“你還是讓她離遠點。”
於局長說:“我領她走。”
他出去把那女人領走了。
趙國民一個人坐在這小木屋裏,汗流如雨,腦袋昏沉沉的。他瞅瞅門外沒有人,忙把門推開條縫,涼空氣忽地一下湧進來,令他猛地打了個激靈。把臉貼在門縫往外瞅,挺安靜的,也不知於局長把那女人領哪裏去了。趙國民叫聲謝天謝地,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淋浴室,從裏麵關上門,嘩嘩地衝起來,衝罷擦擦身子就穿衣服,然後,就回客廳。但客廳裏的爭吵聲,使他停下了腳步。
霍大力在說不就欠你們那倆錢嘛,過了年就還給你們。一個女的說今天你一定得還,不還就不走。一個老漢說你占了我們的地建歡樂窩,你不還人家的錢,回頭就讓你這歡樂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