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民聽得又明白又不明白,他想過去看看,小朱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小聲地說:“趙書記,咱們去餐廳吧。”
餐廳在二樓,豪華得像電影裏外國的宮殿,隻是麵積小一些。大吊燈下放著一張碩大的長桌,桌上擺著銀光閃閃的器皿刀叉。這場麵,這擺設,都大大出乎趙國民的預料。他實在不敢想像在這山溝子裏,竟然還有這麼個地方。
“怎麼樣?這地方還可以吧?”
於局長從樓下上來,指著眼前的東西問。
“這是……是誰的地方?”趙國民不知怎的就冒出這句話。
“你管他是誰的。你是這個縣的一把手,隻要你喜歡,就是你的。在這比在家強多了吧,沒有那些煩事,沒有人找你……”於局長說。
“不過,這也有點太那個了……”
“哪個?豪華?**?”
“反正是有點過了……咱們縣還是貧困縣呀……”
“哎喲喲,趙書記,我看您得抽空到外麵多轉轉了。一年到頭總在縣裏呆著,您眼光開闊不了,思想更解放不了。您知道現在外麵都是啥樣兒?省裏市裏各單位蓋的辦公樓,您見過嗎?跟高級賓館一樣!頭頭們經常去的餐廳,您吃過嗎?每道菜都高級得不得了。我告訴您吧,這小餐廳,就是按省賓館的餐廳建的。人家大領導都不怕,咱怕啥!咱又不貪不占,不就是洗個澡吃頓飯嗎,放在哪兒都不過分。”
趙國民被他說的心裏犯疑惑。要說於局長說的不假,趙國民外出沒少見那些有權有錢部門蓋的辦公樓,一個比一個氣派,一個比一個高級;屁股下麵的車呢,要不是中央嚴格控製,恐怕卡迪拉克啥的可大街都是了,就這,四個環的奧迪也跟早先北京吉普一樣,馬路邊上到處都停。有一次晚上在北京路邊一家大賓館門口,隻見燈火輝煌直上雲天,停車坪上名車密密麻麻,大玻璃門內小姐穿著旗袍走來走去,趙國民當時差點犯了心髒病。他想起自己一年到頭鑽山溝,抓這個典型,樹那個樣板,風裏雨裏也不敢偷閑,在縣招待所喝多了心裏還怪不好受,怕影響不好,看看眼前這景象,這些人跟自己是生活在一個地球上嗎?
“原來,這些我也是可以享受的。”
趙國民朝這麵想想,心裏寬綽不少。他隨著耳邊緩緩響起的音樂聲,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過了一陣,霍大力等人進來,宴席就開始了。很顯然,這頓飯菜做了精心的準備,廚師的手藝相當不錯,味道很好,酒是高級的洋酒和白酒,那兩個穿三點式的女子換上了旗袍,讓人看著不緊張了,她們酒量大,又很會勸酒,一會兒就把氣氛弄得很活躍。其中,有一個很豐滿的女子緊挨著趙國民,左一個書記右一個書記叫著,細長的塗成銀灰色指甲的手不時地與趙國民的手碰在一起。趙國民的心裏火辣辣的,看著那女人姣好的麵容,渾身又輕飄飄的。
霍大力喝得臉色通紅,原型畢露,罵咧咧地說:“過了年說啥也得把這些老頭子攆走!他們在這也太礙眼了,再請人家領導,人家咋來。趙書記,你給說句話,批塊地,讓他們走。”
於局長說:“這對趙書記來講,是很簡單的事,是不是?”
趙國民還沒糊塗,他比劃著說:“搬遷……關鍵是錢。有錢,想搬哪兒去都行,誰拿錢?”
霍大力拍胸脯說:“我拿!”
趙國民笑道:“你還欠人家的錢,你往哪拿!”
霍大力把茶杯往桌上一摔,叭地碎了:“我欠錢?我是不願意給他們,吃了飯,我就給他們,這也就跟打發要飯的一樣!咋樣,趙書記,你給不給批地皮?”
小朱忙舉杯:“喝酒,喝酒。”
霍大力說:“你小子,保護領導,不錯。喝,喝完了再說。讓你們看看我咋還錢。”
於局長對趙國民說:“不著急,今晚上住這吧。”
小朱說:“趙書記晚上還有個會。”
於局長說:“都啥時了,還開會,你小子別蒙我。”
坐在趙國民身邊的女子小聲說:“晚上別走……”
趙國民緊張了,胃裏的東西向上翻。他趕緊站起來說我出去一下。那些人也都喝多了,點點頭,沒有過多的理會。小朱站起來要陪他去,趙國民推他一把,趙國民前列腺肥大,排尿不暢,尤其身旁有人時更尿不出來。小朱跟趙國民一段時間了,知道這細底,便聲問:“沒事吧。”
“沒事。
趙國民到了樓外,深深吸了一日夜晚的涼氣,腦袋雖然清醒不少,但胃裏卻更加翻騰了。他趕緊朝黑的地方去,手扶著硬硬的牆,嘴裏哇地一下就吐了出來。他心裏很明白為啥今天這麼快就吐了,他是白酒和洋酒摻和著喝的,一杯白的,一杯洋的,這麼著特愛醉。他更明白今天為啥這麼冒傻氣?長這麼大,別看聽人家說啥小姐陪酒,或者從電影電視裏男人和女人互相親熱著喝酒,自己可是從來沒親身經曆過,起碼沒遇見過這麼漂亮又敢這麼跟你膩歪的女人。這滋味你嘴裏說不好受吧,實際心裏還挺好受,畢竟那是一個女性味十足的大活人呀,跟你有說有笑,總比跟黃小鳳在一起,看她那像誰欠他二百吊錢的臉強多啦……
“那是誰呀?喝吐啦?”
一個老漢站在院門口問。趙國民抹了抹嘴要走,但嘴裏好像還有東西沒吐淨,他就朝院門走去問:“有涼水嗎?”
“夥房有,跟我來。”
趙國民隨那老漢進了院裏,立即就掉進一個黑咕隆咚的境地。一排平房的窗戶裏螢火蟲似的閃著微弱的光,沒有電視聲,沒有音樂聲。趙國民不由地打個激靈,心想我到這來幹啥呀,這不是榮軍療養院嗎?黑燈瞎火地跑這來,他們肯定知道我是從樓裏出來的,萬一認出來,多不好呀……
夥房裏一股濃重的泔水味兒,酸不溜的,那老漢指著水缸說喝吧,樓裏的人喝多了,斷不了到這來找涼水喝,這的水好,喝下去就能壓住胃裏的火。趙國民趕忙擓了半瓢水,喝了一口,果然清涼。老漢點著煙鬥,借著光亮,趙國民看見鋁盆裏剩著半下子湯菜,下意識地問:“給豬溫泔水呀?”
“給豬?人吃的,熬酸菜。”
“咋這味兒?”
“沒有油啦,清水熬酸菜能有啥好味兒。”
“咋不點燈呀?停電啦?”
“交不上電費,停有半個月了。”
“你們這的領導呢?”
“領導回城裏過年去了。”
“那你們這的年咋過?”
“說是要給送東西來,從臘月十五盼到現在了。”
“你是……”
“我是做飯的。看您這樣子,是個領導吧?”
“我,我不是……”
“甭管是啥呀,都是領導。您回去給領導捎個話,可得關心關心這些老同誌了,要不然,用不多久這些人就都沒啦,就都得死啦。”
趙國民放下水瓢,瞅著黑乎乎的灶口,一股涼氣從脖子後冒起,他驚訝地問:“為啥?”
“活著沒勁唄。看人家有家有業的過得那麼歡實。這呢?院長當他們麵就講,你們是最後一批啦,用不多久,這地方就說不定幹啥啦。你說,這些老爺子能心裏痛快嗎?有倆鬧喘病的,找我要老鼠藥,要好幾回啦……”
“你帶我去瞅瞅。”
趙國民隨老漢進了院內那排平房,推開一間屋門,一股刺鼻的煙湧出來,熏得趙國民睜不開眼……
“炕不好燒呀,倒風。”
炕上坐著兩個老人,目光呆滯地瞅著來人。趙國民看看地下有個桌子,上麵有暖壺和兩個掉了瓷的大缸子。他抓起暖壺,是空的,拉一下燈繩,不亮,上前摸摸炕,不熱……
“請坐,坐炕頭,熱乎。”
趙國民強忍著自己的眼淚,他說我再去看幾個屋。結果都是一個樣子,其中有一個老人正在喘,上氣不接下氣,大有一口氣上不來就完了的危險。趙國民問這裏不是有大夫嗎?做飯的老漢說早就給減員了,院長手裏有點藥,他在就能給幾片吃。
趙國民怒不可遏,扭頭就出了大院。走到停車場旁,抬頭望望朗朗星空,趙國民叫一聲慚愧呀,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他好後悔,這些年咋就沒上這療養院來看看呢!整天忙、忙的是啥?就忙在酒席宴中啦!這些老同誌真好呀,過這樣的日子,也不說找上級反映,隻是用自己的病殘之軀忍受著。若是他們有兒女,誰能忍心看到這種情形呢。天呀,我是縣委書記,我本來就是他們的兒女,我是不孝的兒女呀……
洋樓內響起了音樂,霍大力大叫驢似的嗓門在吼妹妹你坐船頭。
療養院的大門內黑洞洞,閃著油燈的窗口在默默地向天地訴說著什麼。
小朱和司機出來找趙國民。
趙國民拍拍車門。“快,回去!”
就在趙國民這車掉頭開走的時候,趙國強和高秀紅倆人從院裏出來,直奔小洋樓內。此時,於局長已經喝醉了,摟著一個女子進了房間,客廳裏,隻有霍大力和幾個人在唱在跳。聽說趙國民走了,霍大力嘴一撇說:“老革雞,沒見過世麵,興許咱的妞兒往上一靠,就跑了馬啦,回家換褲頭去了吧。”
眾人哈哈笑起來。
見趙國強和高秀紅進來,霍大力仔細瞅瞅說:“鬧了半天,還有個公的。我說這小母雞咋這大膽呢!”
趙國強和霍大力早就認識,走近了,互相都認出來。趙國強說你霍大力欠我們這麼多年的錢,應該還了。霍大力說錢有但是不想還,因為我還有別的用處,我還要把這個地方都建成賓館,到時候,給你們點股份就是了。趙國強說入股得自願,我們不想人,你立刻把錢還了沒事,不然的話……
“不然你們能咋著?”霍大力問。
“來了領導,我舅爺就反映情況。”高秀紅說。
“反映情況?你以為人家聽呀。”
“不聽就攔車,讓他們在這住不安生。”
霍大力嘬牙花子,瞥了一眼高秀紅說:“你這小娘們,還挺厲害的。”
趙國強說:“霍大力!你要是條漢子,你就痛痛快快的還錢!要不然,過年我就找我哥,我哥發話,你也得乖乖還。”
霍大力一愣:“你哥是誰?”
高秀紅說:“縣委趙書記。”
霍大力哈哈大笑:“鬧了半天,你們是哥倆。趙書記剛才還在這,他咋不替你說話……”
趙國強問:“我哥來這了?”
霍大力說:“剛才有車開出去了吧?那就是他的車。不過,人家趙書記在我這吃了喝了洗了玩了,這麼長時間也沒提你們一個字,我想,人家是不管你們的事的。”
趙國強說:“他是不知道我在這……”
高秀紅說:“知道了,整你個屁眼子朝天,不知道北在哪兒。”
霍大力皺著眉頭說:“小娘們,夠勁,有能耐,你光腚在那池子裏遊一趟,我加倍給你們錢,敢嗎?”
高秀紅一咬牙:“狗娘養的,我要是遊啦,你小子反悔不?”
霍大力酒勁往上湧:“我反悔,我是你孫子!你不敢遊,你是路邊的雞!”
高秀紅喊:“拿錢來!”
霍大力跺腳:“把錢拿來!”
趙國強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戰起火來,而且戧到這種地步。現在,他勸誰也勸不住了,他有些發蒙,趕緊去拉高秀紅,說不能這麼幹呀。高秀紅忽啦一下就把外衣脫了,使勁往趙國強的手裏一塞,使個眼色說:“拿著!娘的!要債的女人跟人睡覺都不怕,還怕光腚!今天我不鬥倒他,我高字倒過來寫!”
趙國強手裏摸著一個硬硬的東西,他輕輕地把手伸進高秀紅棉衣的口袋,一個冰涼的東西讓他吃了一驚:裏麵有把刀子……
霍大力手下的人拿來兩捆子錢,說隻有十萬。霍大力問十萬幹不幹。趙國強說不幹,他下決心了,就是一百萬,也不能幹這受汙辱的事。高秀紅卻跳過來喊:“我幹,立字據!”
霍大力說:“立就立!”
高秀紅打了收條放在錢旁,指著旁邊的人喊你們出去,我倆打賭。霍大力說都到門外看。趙國強看這局勢是沒法兒挽回了,便也要離開。高秀紅說你別走,你走了誰作證誰拿錢。趙國強想想也是,就木木地站在水池旁。
可恨的霍大力轉身把廳裏所有的燈都打亮。耀眼的光把每一個角落都照得如同白晝。趙國強的心在流血,他緊緊地握著秀紅衣中的刀柄,真想一刀殺了霍大力。這幾年,不少地方在催債的時候動用了女將,效果比派男的去要好。對此,人家也是議論紛紛,說這些女人是通過啥啥手段把錢要回來的。啥手段?那還用明說嗎?誰心裏都清楚。趙國強從未派女人出馬,他怕三將村的姐妹受到侮辱。他不願意在社會的汙泥濁水麵前低頭,他希望三將村所有的人保持著純潔的高貴的頭顱……難道,今天就要低下頭了?從此往後,難道隻有隨波逐流這一條路了嗎?
高秀紅卻渾身燥熱,恨不得一頭紮進水裏涼快一下。她不能夠忍受霍大力那種傲慢和狂妄,她下了狠心,要不擇手段去贏得這次爭鬥的勝利。特別是有趙國強在身邊,她覺得自己身上的血流得比往日快得多,好像沒有啥能難住自己。村裏正需要錢,趙國強為錢也急得直上火,自己為此做些犧牲,難道還有啥抹不開的嗎!
高秀紅走到趙國強麵前小聲說:“國強,睜大眼好好瞅著我,就當隻有咱倆。”
趙國強一把拉住高秀紅的手:“不,咱們走。”
霍大力笑道:“走吧,走了你們就認輸了。告訴你們,那欠款就算拉倒了。”
高秀紅臉上顏色一下子變紅,兩個眉毛高高揚起,她猛地脫掉內衣,薄薄的背心下,是兩隻挺拔的**,她喊道:“誰輸?是你輸,你看看,這是啥!這是你娘的奶!”
她一步步逼近霍大力。霍大力猝不提防,身子朝側麵一歪。但這家夥很快就站穩了,獰笑著朝高秀紅撲來,兩隻大手緊緊抓住高秀紅的胸脯,他狂叫著:“走啊,陪老子睡覺去!再給你加十萬……”
高秀紅罵道:“畜生!你是牲口!”
趙國強上前猛拉霍大力,被霍大力一腳踢倒在地。霍大力的手下從門外一哄而進,幫著霍大力按住了高秀紅的手腳。霍大力說剝光她讓她洗個澡再說,其餘的人便下手……
趙國強被霍大力踢著小肚子,好半天才緩過來。他眼裏冒火,伸手從秀紅的衣兜裏掏出刀子,使勁地朝霍大力的屁股紮去,霍大力大叫一聲,肥大的身子倒在一邊,鮮血流了一地。
他手下的人都傻眼了。趙國強拿著刀子比劃著說:“誰敢上來,就要誰的命!”
高秀紅跳起來,抱起錢說:“他動手動腳!輸啦!我們走!”
趁著那些人愣神那一小會兒,他倆真的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