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這天,趙德順老漢一早起來,身子有些乏。頭一天大年初一,來拜年的人從早到晚一刻也沒斷,幾乎是前成讓後戚,要不然,屋裏都擠不下。人家來拜年的,一是看老爺子,二呢,也是看趙國強。要是國強在家張羅張羅,老爺子也不至於太累,起碼有個幫助說話的人。偏偏這個趙國強一早就出去了,說是給縣榮軍療養院送東西去了,一直到天黑才回來。幸虧有玉玲兩口子和黃小鳳,才沒把老爺子累倒。
趙德順起來以後去後院,衝著東屋說國強呀今天你哪也不能去。屋裏滿河從炕上坐起來,隔著窗戶說:“他一早就出去了。”
趙德順火了,扭頭喊:“玉玲呀!你給我把你哥找回來!”
玉玲和嫂子睡在前院西屋。玉玲披著棉襖出來,跺跺腳把鞋穿實問滿河:“他沒說上哪兒去?”
滿河說:“我睡著,覺著身邊有動聲,睜眼看,人不見啦。”
玉玲自言自語:“他能去哪呢?噢,我知道了……”
趙德順說:“知道了還不去找。”
玉玲係好棉衣扣子,就出了大門。她琢磨國強準在高秀紅那兒。高秀紅昨天夜裏住在福貴家。下了台階,玉玲見街口過來兩個人,正是哥哥趙國強,另一個是高秀紅。玉玲趕緊迎上去,眼睛不瞅高秀紅,隻瞅趙國強說:“咱爹發火了,讓你趕緊回家。”
“我這不回來了嘛。秀紅今天也過來了。”趙國強很平靜地說。
玉玲沒有說話,也沒有轉身往回走。她木本地站在原地,表示著不讚成。
“要不,我還是回福貴家吧。”高秀紅說著,轉身就走。
“回來!跟我走!我不信,誰敢不讓你進家門。”趙國強火了。
高秀紅笑了笑,上前推推玉玲說:“走吧,今天你們家人多,我沒事,幫你做飯……”兩個人隨著趙國強往家走。
趙國強不願意在大街上都是人的情況下領高秀紅回家,所以,一早他就去福貴家找她。秀紅沒有說啥,隨著國強就走,事到如今,她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福貴擔心地跟趙國強說你爹那通過了嗎。趙國強說沒事,我爹不管我的事。金香說我家裏吃住都很方便,秀紅在這兒一點問題都沒有。趙國強說今天我們家人都回來,我想讓他們都知道一下,省得將來還得亂打聽。福貴和金香說那也好,晚上回來吧。就這麼著,一大早,趙國強領著高秀紅回家來。說實在話,趙國強打前天晚上心裏就憋著股勁,說到天邊去,這回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人家高秀紅為了我又受侮辱又挨打挨罵,我趙國強要是不拿出真心對人家,我還算是個人嗎!一定要大大方方把她領家去。可現在真到家門口了,他又不得不想老爺子這兒。別看那事傳得可村裏人都知道了,可沒人敢告訴老爺子,萬一老爺子接受不了,把自己罵一頓事小,要是把他氣個好歹的,當著兄長姐妹,可就有點擔當不起了。所以,當腳下踩著台階時,他回頭說:“剛才秀紅說的不錯,爹問,就說幫忙來了。”
玉玲問:“旁人呢?”
趙國強說:“讓他們問我。”
高秀紅說:“我自己會說。”
玉玲歎口氣說:“但願你們說好。”
還真不賴,趙德順老漢輕而易舉地就放過了高秀紅。他熟悉秀紅,有一陣子秀紅常替玉玲來給他們爺倆做飯。一見麵,老爺子倒先說:“你又來給我家幫忙來啦?今天人手多,不麻煩你啦,你家裏也有人,回去吧。”
高秀紅也會說:“老爺子,過年了,我得給您做幾樣可口的,我知道您愛吃啥。”
趙德順樂了,“那敢情好,我身邊呀,還就缺你這麼個人。”
高秀紅說:“回頭我就到您身邊來,您可別嫌煩呀。”
趙德順沒聽太清:“你說啥,真上我這來?那廣田他爺倆咋辦?”
趙國強說:“來抽空給您做飯。”
玉玲說:“兩頭忙。”
趙德順說:“那可難為你了,多累呀。”
趙國強趕緊擺手,讓高秀紅進屋裏。他心裏挺高興,暗說還是少說兩句見好就收,別一上來就露餡兒。
趙德順接著就跟國強說今天說啥你也得在家,你哥你姐你姐夫都來,好像有好幾年都沒來這麼齊了,另外就是少的那一撥兒也都長大了,聚到一塊也夠一個班了,也得好好招待……
趙國強一一應下。然後,他又簡單解釋一下昨天為啥沒在家。昨天給溫泉榮軍療養院的老人送去了一車東西,有衣服被子,還有吃的。趙德順邊聽邊點頭,說你幹這事我讚成,那幫老哥們不容易,回頭多搞幾回,我看城裏人不少捐錢捐物,咱們要捐也有人捐。趙德順忽然問:“溫泉離這大老遠的,你咋想起幹這事?”
趙國強被問得一愣,想想說:“越到年節,越得想想革命前輩嘛……”他隻好撒謊,他怕提起要債,爹再尋根問底,那就越說話越長了。
黃小鳳不像當年那麼愛指手劃腳了。她從玉玲那明白點這裏的細底,顯出一副很機靈的樣子,從屋裏出來給國強使個眼色說:“咋幹?你發話吧。”
趙國強說:“前院待客,後院做飯。”
黃小鳳點點頭:“好,我做飯不行,我在前麵忙乎吧,我給大家夥沏茶……”
趙國強笑道:“您是大嫂,哪能讓您幹那活,您就跟大家說話吧。”
黃小鳳說:“大嫂不如大款,二線的人,就得幹點實際的,不能擺譜啦。”
趙德順說:“不賴,你有進步,比我六十六那年進步多了。”
黃小鳳說:“再進步也提拔不了啦。不過,往後國民再一退,我們就徹底退了。”
趙國強問:“咋著,我哥也要退啦?”
黃小鳳就把上麵搞年輕化的情況說了說,還說想調到市裏去,到那又怕沒有好位子,工資有限,幹啥都得花錢等等。她可能是練氣功練得嗓子眼特痛快,突突突就把家裏那點事都倒出來。還算不錯,沒把集資的事露了,但憋得怪難受,好半天才咽下去。
趙德順說:“要是不幹了,還不如回家來呢,城裏那麼多人,往那擠有啥意思,電視裏說空氣不好,愛得毛病。”
黃小鳳笑道:“瞧您老說的,沒那麼邪虎,現農村有錢的人把家都往城裏搬,還是城裏的生活好,高樓大廈。”
趙德順揚起下巴,眯著眼看日頭,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眼睛,他接著說:“高樓大廈好是好,住著也不如咱這一家一戶的舒服。回頭我蓋個小樓,咱家生活也就跟城裏差不多啦……”
趙國強在後屋接了電話,是大哥國民用手機在車上打的,說這會兒正在路上,再有半個鍾頭就到。國強放下電話,瞅瞅在堂屋忙著洗菜的高秀紅。高秀紅幹得挺帶勁,一縷頭發散在臉前。趙國強輕輕招手說你過來。高秀紅放下東西進東屋問:“幹啥?”
趙國強指指靠山鏡,又指指櫥上的梳子,意思是你收拾收拾。
高秀紅把頭發向後一捋說:“不用吧。”
趙國強拉開櫥子的抽屜,裏麵是些化妝品。那還是給桂芝買的,桂芝沒使上就走了。高秀紅愣愣地瞅著,卻不敢去碰那些東西。玉玲進來拿起一瓶說:“大家都回來,收拾收拾吧。”
高秀紅抬頭看一眼玉玲,眼淚在眼裏打旋,她說:“玉玲,別生氣,我知道,我可能不行……”
“你行!”
趙國強嘴裏喊出這兩個字,就躥出門外喊我哥就要到了。話聲才落,就聽嘩啦一聲響,黃小鳳把一盤子茶杯給摔了,她自己也從裏屋摔到外屋。
“加小心呀,看著點門檻。”趙國強說。
“對啦,這有門檻,在家沒這東西,走道不知道抬腳。”黃小鳳爬起來收拾碎片。
“我來吧,碎碎(歲歲)平安呀。”趙國強瞅瞅在院裏的爹,爹耳朵有些背,好像沒聽見。
其實趙德順聽見了,大過年摔東西是犯忌的事。可已經摔了,沒法子,不如裝著聽不見,省心。他站在門口,想第一個看見自己的大兒子。他當然特別疼國強,但國民在他心中,那是給趙家爭大氣的兒子,從祖輩上往下排,能當上縣太爺這層官的,恐怕就國民一個人。每年清明給老墳添土,趙德順自己心裏跟祖上念叨些事時,總要有國民給咱老趙家爭了光露了臉這一檔。
噔噔噔從門外竄進一個人來。趙德順剛要高興起來的心情忽地被澆了一盆涼水。進來的是孫二柱,臉色青灰,頭發像雞窩。他進院緊眨眨眼,看清眼前的人,忙說:“是爹呀,給您老人家拜年。”
趙德順嗯了一聲,又問:“都過來啦?”
孫二柱說:“這兩天,我一直沒走,不知她們娘幾個過來沒有。”
趙德順真想給他一巴掌。強忍著,他問:“打三十晚上你就沒回溝裏?”
孫二柱說:“想回呢,生拉著不讓走。不行啦,再也堅持不住了。你呆著,我進屋吃點啥,眼睛直冒金花,看啥都像八條……”
趙德順哭笑不得。他也不想說孫二柱,人家倒挺實在,有啥說啥,比在自己麵前假模假樣要強。
“你個王八羔子的!你還露麵呀!你咋不鑽麻將堆裏……”
玉琴領著兩個丫頭攆進來。這娘仨肩上背著手裏拎著都是年貨,臉色通紅,喘著大氣。進院裏一看老爺子站在跟前,玉琴把到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忙帶著孩子給老爺子拜年。孫二柱揉揉眼問:“剛才攆我的是你們?”
大丫說:“一進東莊看著就是你,你跑啥?”
“我沒跑呀,我是急著給你姥爺拜年。”
“沒跑?”玉琴扔過一條腰帶,“這是誰的?你出了茅房看見啥啦?連褲帶都跑掉了?”
孫二柱上前看看玉琴身上穿的外衣,淺綠色的。他指著說:“你也是,穿啥色的不行,非穿這綠色,我還以為是警察呢!”
二丫說:“我倆沒穿呀。”
孫二柱上前拿下丫頭肩上的東西說:“閨女,爸看花眼了,以為你倆是被警察抓住的……”
趙德順擺擺手:“快進屋吧,給二柱弄點好吃的,先填填肚子。”
這時趙國強和黃小鳳都迎出來,自然是又一番歡笑,然後,大家就奔了後屋,見到了高秀紅和玉玲。孫二柱和玉琴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但趙國強不點透,他們也就裝傻,有說有笑,玉琴挽起袖子就幹活,孫二柱翻出豬蹄就啃,大丫喊:“媽,我爸啃生豬蹄,好像狼。”
孫二柱摸摸牙:“我說咋這麼硬呢!生豬蹄咋這深色,跟熟的似的。”
玉琴說:“那是燎蹄子上的毛燎的。你是餓狼呀,也不仔細看看。給你饅頭。”
孫二柱抓過就是一口,伸伸脖子咽下去說:“餓狼?比餓狼還餓。他娘的,都輸啦,連賣包子的都不賒我一個。”
玉琴跟眾人說:“各位呀,他要是找你們借錢,你們掂量著,我可不負責還。”
玉玲點頭說:“最多借他個窩頭。”
大家哄地都笑了。
孫二柱吃了多一半了,低頭瞅瞅說:“這裏還有餡呢,我說這麼甜呢。”
公路上的車沒有往日多,拉貨的大車幾乎沒有,嗖嗖跑的一色全是轎車或麵包車。趙國民坐在奧迪車裏,用車裏的電話給市裏幾個領導和朋友打電話。他沒用手機,手機在山裏打效果不好,但車上有天線的電話打起來就很清楚。他是由於心情不錯才打的,昨天大家互相拜年時,有人給他通報了一個信息,說外麵都傳說你要高升了,具體說是要調到市裏當副市長。這消息讓趙國民一宿沒合眼。正好黃小鳳沒在家,閨女兒子都找同學玩去了,他就開燈抽煙前前後後琢磨起來。他想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事?天上掉金磚,就掉自己的兜裏?這也太美了。他不敢相信,又打電話問告訴這消息的人,那人說一點也差不了,有個副市長要調省裏去當廳長,空出一個位子來,梁書記在書記碰頭會上提了您,過了年組織部就要去考察。電話裏說得千真萬確,不由得你不信。趙國民於是開始往好的方麵想、他想,也許是自己在這些縣委書記中屬於資深的,工作上也有成績,他們不得不重用;另外,就是梁書記每次來青遠時,自己接待得都很熱情,或許是感動了他;還有呢?也許是自己在處理複雜的人事關係時比較有經驗,從來沒有跟誰搞緊張過,上上下下都說自己的為人好……
反過來掉過去尋思了一宿,早上照照鏡子,臉色發青,眼泡子鼓鼓的。肚子裏的尿憋得很,到廁所卻尿不出來,等了好一陣才有點暢通。他知道自己抽煙喝茶太多了,前列腺的毛病在加重。但精神頭還算不錯,那個神秘的消息像強心劑一樣,刺激得他渾身是勁。
他給市委組織部那位老朋友打通電話時,離三將村還有三十多裏地。車後排擠著閨女兒子兩家人,熱鬧得很。趙國民聽電話那頭也挺亂,都是說話的聲音,老朋友被接電話的人喊來,一張嘴就說:“是老趙吧,我正要找你……”
就這一句話,差點說得趙國民眼淚都要流下來。有門,話茬對!他朝身後擺擺手,把話筒使勁按在耳朵上。但那頭說:“你過十分鍾打來,我這太亂。”電話立刻掛上了。
趙國民的心懸到嗓子眼兒了。看來這消息是真的了。如果那樣,自己在青遠也不會呆多久了,回老家過年,也不會輕易來了,因為,你那時身分變了,從上麵下來就是檢查工作。你回來過年,基層也得接待你呀,何況,你還是從這出去的老領導。
“慢點開。”
趙國民朝路兩邊看,熟悉得很。全縣所有的村他都去過,路邊的村去得更多,盡管大多數是走馬觀花,但他對這裏還是有感情的,畢竟是生育自己的土地呀……
他忽然看見一輛標有電視台字樣的麵包車超了過去。他心裏一震,暗道在這關鍵時刻,可別出什麼麻煩呀……領導幹部用公車拉子女回鄉過年?這也是要犯說的,要是讓記者照一下子,那就不好了。他看了看表,剛過去五分鍾,他果斷地說:“停車。”
司機把車停在路邊。趙國民扭頭說:“快到了,我還有事,你們坐小麵包吧,一直能開到村裏。”
女兒說:“您有事,把我們送到那兒,也占不了多少時間。”
司機說:“再有十多分鍾就到。”
趙國民繃著臉說:“你們應該懂事,下車吧。”
女兒氣得把車門拉開跳下去喊:“我不去啦,我回市裏啦。”
旁人也跟下去。好說歹說才拉住她,幾個大人孩子站在路邊等麵包車。
趙國民看表還差一分鍾,他跟司機說:“慢開。”然後,就打電話。這回電話那邊不亂了,老朋友急火火地說:“我說老夥計,你咋搞的,聽說你的兄弟把人給捅了,於局長把這事跟梁書記說了。”
趙國民還算鎮靜,不緊不慢地說:“我正讓人調查此事,一定按法律辦事,決不包庇,請梁書記放心。”
“其實,也沒啥。我隻是不希望影響你下一步的調動……”
“調動……”
趙國民愣啦,應該是提拔升遷,怎麼變成調動了呢。他試探著問:“我聽說最近市裏有人要調省裏去?”
“對,走一個副市長。”
“誰補他的缺呀?能不能給透一下。”
“這個情況你不知道?梁書記已經有意見了。”
“是誰呀?”
“是張國民,跟你差一個字。梁書記說啦,張年輕,他那縣又是小康縣,而且,人家早就是後備隊人選,進過中央黨校,和省領導的關係也非同一般……”
“噢,噢。”
趙國民也不知道啥時放下的電話。抬頭一看,車都進三將村了。他猛地想起那幫孩子,回頭望望,沒有車跟上來。司機很機靈,把車速放到最慢處說:“要不,我去接接他們。”
趙國民點了下頭。車停下後,他下來,看看路,低著頭朝後街走去。一時間,他身上一點勁也沒有了,早上忙忙火火也沒吃飯,肚子咕嚕叫一聲,頭上便冒出汗來,這是又犯了低血糖的老毛病。這時,隻要吃點什麼東西就能緩和。平時他在自己的手提包裏總放幾塊糖,那是救駕的好東西,可此時那包在車上。摸摸口袋,什麼都沒有,連手帕都忘了帶。
幾個小孩子從後街跑過來,其中一個手裏舉著一串冰糖葫蘆,又薄又亮的糖,通紅的山楂。趙國民真想攔住那孩子要一個吃,可那些孩子小鳥一般地飛過去,蹚起了一些灰塵。趙國民覺得自己像踩著棉花套,腳下軟綿綿的。他還算清醒,盡量挨著牆根走,怕的是萬一站不住,好有個扶的地方……
門樓、台階……
怎麼一下子像回到了童年,這門樓顯得那麼高,這台階顯得那麼陡。唉,人生啊,走了一圈,終於又走回來了。
“你找誰呀?”
院內的趙德順根本想不到眼前這個滿頭是汗臉色發青的人是國民,還以為是過路人呢。
“爹,我,我是國民呀……”
“國民,你咋這樣?快來人呀!”
趙國強和黃小鳳在前屋,趕緊跑出來。黃小鳳知道他有這毛病,嘴裏一個勁埋怨閨女兒子:“這幫孩子,跑哪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