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幕把人世間最美好的祝福全部攏合在一起,釀成了滋潤心田的美酒,毫不吝嗇地送給了普天之下芸芸眾生。
當電視裏播起春節聯歡晚會時,德順老漢送走了諸位鄉親。小黑狗在人們吃飯時,東一塊骨頭西一塊肉,在炕下歡跳著吃飽了,這會兒隨著老爺子在院裏東瞅瞅西望望,時不時叫一兩聲。德順老漢要看看柴草或易燃的物件歸置得咋樣,三十夜裏的爆竹把誰家給點著,那是極容易的,得加小心。
趙國強這時候已經躺在炕上睡著了。他實在太乏了,酒喝到半道就抬不起眼皮了。幸好黃小鳳和玉玲兩口子都來了,才又熱鬧了一會兒,令德順老漢心裏痛快。不管咋說,畢竟是在自己家吃飯,咋也有個主人客人之分,熱情總該是第一位的。莊稼人能說出啥花花詞兒呀,張嘴就是吃好喝好啊,落到實處,就是讓眾人喝得不知東南西北,想出去找不著大門……
“您老快進屋吧,院裏涼。”
黃小鳳幫著玉玲收拾碗筷。她好幾年沒見著公公了,看著生生的,嘴裏叫不出爹或爸這個字了。但畢竟是兒媳婦,對老人家連句關心的話都不說,也不合適,憋了半天,才說出這麼一句來。
玉玲對嫂子未加稱謂的話不大滿意,但人家畢竟說了,總比不說強,玉玲就朝院裏說:“爹,我嫂子叫您回屋呢!”
“嗯,這天頭還中,不太涼。”
趙德順嘴裏答應著,往屋裏來。進了屋他跟黃小鳳等人說自己有個想法,就是把這前後院的瓦房拆了,蓋座二層樓。要不然,前街後街新樓一個勁起,相比之下,趙家大院顯得低矮又沒有氣派。
玉玲說:“爹呀,您老還有那麼大心氣呀?平房不是住得挺舒服得嗎?”
趙德順說:“早先還住草房呢,也說住得挺好的,冬暖夏涼。你看現在,哪兒還能見到草房?”
黃小鳳笑道:“您老的思想挺解放呀。不過,一座樓的花費可不少,沒個二三十萬是下不來的。”
趙德順點點頭說:“要不我咋想先跟你們商量商量。我老了,就是有新樓也住不了幾天,我想的是他……”他用手指指東屋炕上睡著的國強。
黃小鳳眨眨眼說:“他是支書,手裏還有那麼大的廠子,他還蓋不起一座小樓?我看蓋座大樓也沒問題。”
玉玲擺擺手說:“嫂子,你這可就不知道實情了,他可不是那種人。他啥都不沾不說,還從家裏往外搭,你瞅瞅這兩個院子,有啥?我真擔心再給他說一個,人家能不能看得上這個家。”
黃小鳳說:“還有這事?城裏當官的,表麵上越窮越樸素的,實際上可能就是最富的。他家裏藏著錢,銀行裏存著錢。錢太多了,心裏發毛,就得從穿戴上打點遮掩……”
玉玲使勁刷著大鍋問:“你和我哥穿得就挺樸素呀,是不是……”
黃小鳳抓起笤帚又放下說:“我們可不行,我們是最窮的,你大哥最多敢收人家兩條煙兩瓶酒,錢是一分也不敢,現在年節有人給送票兒,用票兒去買東西,這個倒是敢收……可人家呢?組織部長一年到頭光提拔幹部的人情費,就得收個十來多萬……”
趙德順吃驚地說:“那不成了貪官汙吏了嗎?”
黃小鳳拿個小凳讓老爺子坐下,她說:“您以為現在還有多少清官呀!就跟青龍河一樣,水土保持不好,一年到頭總是渾水多,清水少。”
趙德順站起來:“我不愛聽你這話,要是那麼多渾水,咱的日子咋能越來越好呢?還得說到啥時候都是好人多老實人多,歹人總是少的。”
滿河坐在裏外屋的門檻上說:“我讚成爹的說法兒,前些日子我出門,把皮包丟在飯館裏,回去就找著了。”
黃小鳳問:“裏麵有多少錢?”
滿河說:“錢不多,有幾十塊吧。”
黃小鳳笑了:“就是嘛,你那裏錢少,要是多,恐怕就找不見了。”
滿河說:“那可不見得,我就揀過一鬼子錢,足有好幾萬,等了半天才等著丟錢的人……”
趙德順挑起大拇指:“老四呀,好樣的,有骨氣。”
玉玲問:“這是啥時的事?我咋不知道?”
滿河說:“就是上個月去市裏,我沒跟你說,怕你說我冒傻氣。”
玉玲臉忽地一下子就發起燒來。這些年一直不待見滿河,對他的事基本是不聞不問。那家夥倒也不計較,自己也不主動說,沒成想他這人還有這等心腸。她瞥了一下滿河,壯壯實實的身板,虎實實的樣子,相貌怪憨厚……可惜呀,腦子簡單點,不是那種又能幹大事又能體貼妻子的男人……玉玲小聲說:“你進屋坐著去吧,門檻子上涼。”
滿河卻聽不出來這話的意思,笑笑說:“沒事,我愛坐這兒。”
玉玲差點給自己一個嘴巴。這可咋好呀,這人咋連好歹話都聽不出來,他爹娘上輩子做過啥虧心事,養了這麼個虧心眼的家夥,讓我給趕上了。
趙德順老漢沒理會這一切,自己接著磨叨蓋樓的事。這件事過去沒咋想過,不是有那老話嗎:要想一天不消停,就請戚,要想一年不消停,就蓋房。其實過去蓋新房,哪是一年不消停的事,連籌備帶收尾,往往都得張羅小二三年的。當初蓋後院房時,就把全家老少都折騰夠嗆,為了省錢,自己上山打石頭,自己往回推,可把人累稀了。就那樣,國強那三間房也建得簡單了,柁呀梁呀都是一般的木料,對付著才蓋下來。至於前院這老房子,若不是德順老漢這些年加著小心,哪壞點就趕緊補呀修呀,早就塌咕了。要知道,這房子少說也有七八十年了。原先,德順老漢想自己這輩子就不必再跟房子費心了,老大在城裏,不需要這的房子,老小有後院半新不舊的,也可以了,姑娘跟著各自男人,用不著操心,自己這個歲數,似乎不用再把心思用在陽宅上,倒是應該考慮一下自己的陰宅。老墳地裏早給自己留著位置,朝陽背風不犯水,是塊風水寶地。不過,近幾年有錢的人修墳地的不少,除了立碑,還用水泥把墳包和地麵都抹了,很是講究。德順老漢手裏有幾個錢,他的一些老哥們都勸他早早下手,活著的時候就能看見修好的墓地,那麼著心裏踏實。德順真被他們說動心了,可轉念一想又不中,墳地裏有自己的老祖和父母,他們的墳都是老樣子,自己咋好高過一頭。老哥們說這就沒法講啦,誰讓他們沒趕上這時候,人走時氣馬走膘,咱們先跟上**,後趕上鄧小平,咱們有福分,活的死的誰也說不出啥。趙德順聽著挺心寬,但過後還是不踏實。他想是不是把祖宗老墳都修一下,讓先人也跟著沾沾我們新生活的光,日後和他們見了麵,臉上也好看。可閑來無事往老墳地邊上走走,我的天呀,黑壓壓一片墳包,清清楚楚的就有好幾十,邊邊沿沿還有不少水淹沙壓的。要是把這些都整修一遍,那可是個大工程,不僅花費大,影響也太大,叫人家說三道四,不中。
最終讓德順老漢轉心動念的,還是他那大塊地。這幾年,由於身體大不如前,對莊稼伺候得也跟不上去了,說心裏話,他有點服老了,不想再承包這塊地了。可不料種地出了新章程,鎮農業技術推廣站搞全程服務,送來新品種,還負責打藥和秋收。自己這頭隻管轄地施肥。這些活都好辦,現在雇工做農活很普遍,耪頭遍一畝二十五塊,二遍二十。三遍就不雇人,自己帶拉著幹了。沒想到這新品種把德順老漢給喜蒙了,大棒子個個二尺來長,粒粒飽滿,穗穗結實,真出糧食呀,往糧站送,全是一級,往集上拉,拉多少賣多少……趙德順笑眯了老眼,瞅著地裏一道道壟溝,就像看到了一條條五彩路,前麵通的不是山坡子上的老墳塋地,而是金光閃閃的糧倉。忽地,趙德順就後悔了自己先前的念頭,那想法太消沉了,自己作為一家之長,得給後生們做出榜樣。六十六歲生日那年的雄心壯誌不該丟呀,七十六,八十六,九十六,那都是人活出來的歲數呀!這麼好的年月,別忘了往前走呀……
於是,趙德順老漢決定要拆老房蓋新樓,要體驗一下住樓的感覺。他想趁著春節兒女都回來的時候跟大家提提,大家同意的話,還能幫助出點錢。
電視裏的春節晚會演得熱火朝天,黃小鳳和玉玲滿河在屋裏看得哈哈直笑。笑聲把趙國強驚醒了。他揉揉眼爬起來說:“啥時候了,該點年火了吧?”
這地方的“年火”與滿族風俗有關。旁邊幾個村滿族人多,他們到了三十夜裏就點一大堆秸稈,人們圍著火堆跳呀唱呀,祝福來年的日子紅紅火火。三將村雖是漢人多,但誰都想日子越過越紅火,結果也就搞起來。
趙德順說:“得會兒呢,你躺著吧。”後麵的話,他沒往下說。他想說都忙了一年了,都到了大年三十,你還不放下村裏的事。
趙國強伸個懶腰說:“這覺睡得真香,骨頭節都酥了。”
趙德順問:“你出去要債咋要到這時候?慌慌張張的,沒出啥事吧?”
趙國強說:“咋沒出啥事,差點出了人命……”他意識到說走了嘴,趕緊停下說,“就是嚇了一跳,有驚無險,沒有大事……”
黃小鳳說:“為要債出人命的可不少,你可得加小心。”
玉玲指著電視說:“二哥,你看電視裏相親的小品,演得多好。我看你也得抓緊了,總這麼過,讓我們也擔心呀。”
趙德順坐在炕頭說:“你們倒是給他快點張羅呀,光這麼說管啥用。”
玉玲從玉芬那知道張小梅那檔事,便說:“不是現成的嗎?我看她還可以,模樣長得俊,手腳也挺利索……要不然,今天就隨我們過東莊來了,生讓他大哥給留下了。”玉玲指指滿河。
滿河不知道咋回事,邊看電視邊說:“真邪,我大哥非留那女的,也不知是看上她了還是咋的。那女的不咋著,抹個白臉,一見我大哥就笑。哪天,我得把她攆走……”
“哎喲……”
玉玲又差點要給自己一拳頭。壞啦,自己實在是個糊塗蛋呀!和張小梅在一個院子裏呆了好幾天,咋就沒看出這層意思來呢!玉芬姐呀,你也太好心眼了,也不細琢磨一下,就把人領回去,一旦真是引狼入室,想清出去可不容易呀……
黃小鳳問:“你是說那個張小梅?”
滿河說:“就她,沒旁人。”
黃小鳳也明白了:“把她說給國強,合適嗎?”
國強搖頭說:“不合適,咱和她配不上。”
趙德順支愣著耳朵聽,電視聲音太大,他說:“關小點。你們說的是誰呀?給國強說媳婦可得讓我知道,要不,就甭想進這大門。”
黃小鳳說:“就是一個叫張小梅的,她幹娘是這個莊的……”
趙德順睜大眼:“馮三仙?”
黃小鳳點頭:“對。您知道這檔事?同意?”
趙德順把臉一沉:“我同意個屁!那個小梅,跟著她幹娘能學出啥好來?我沒相中。”
趙國強樂了:“瞧,爹都沒相中,你們就別費心啦。將來遇到好的,我自己找一個就是啦。”
趙德順說:“那天,玉琴說你自己不是已經有了嗎?”
趙國強支吾道:“有……還沒定下來,正在談著……看電視吧。”
玉玲急了:“到底是誰?你要是另有一個,張小梅這頭可咋辦?玉芬把話都跟人家說明白了。要是不行,得趕緊告訴人家,省得出亂子。”
趙國強低頭不語。他很為難。他想起了高秀紅,他不知道往下應該咋辦。從感情上講,幾件事令趙國強深信不疑,高秀紅對自己愛得很深,她是用命來愛一個人,沒有半點虛情假義。能和這個女人走到一起,也是一種難得的緣分。可是,這秀紅畢竟是他人之婦,並非“自由”之身。寧拆十堵牆,不拆一段婚。何況還不是在一旁說說閑話,而是要親身介入,成為“第三者”。作為村黨支部書記,自己咋能當如此的角色呢?那天夜裏在李廣田家裏,李廣田已經把話挑開,趙國強對此有所準備,一旦李廣田把這事亮出去,他會毫不客氣地應戰。然而,李廣田未往外說,反倒使趙國強進退兩難……也許,李廣田在等著自己去向他服軟,答應他可以承包果茶廠……也許,李廣田要等自己去道歉,保證不再對高秀紅有非分的想法……
趙國強心亂如麻,他覺得炕上太熱,就要出去走走。大家都反對,說年三十應該呆在家。這時候,小學校的丁四海來了,滿腦袋是汗,說點年火的柴都準備好了,由於有錢,今年不光用木柴還用煤,這樣燒的時間就長,同時還扭秧歌,放花,地點呢,就放在東莊和西莊河邊的山梁子上,算是把兩邊都照顧了。趙國強問啥時候開始呀,丁四海說到十二點就點火。趙國強看牆上的鍾已經快十一點了,便跟爹和黃小鳳說:“穿暖和點,也過去看看吧,比往年要熱鬧些。”
黃小鳳笑道:“還想趕上**呢,我一定去。”
趙德順說:“可別燎了荒呀,在山崗上。”
丁四海說:“收拾個挺利索的空場。這不,我想請趙書記去檢查檢查。”
趙國強點頭說:“那我就去吧,時間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