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說旁人也就沒說啥。趙國強和丁四海從後街奔前街,街上人很少,都在家看電視,隻有幾個小孩子在叮噹地放炮。老遠地瞅見李廣田家的大門,又勾起他的心事。他真想進去看看高秀紅,跟她聊一陣子,問問她折騰了一天一夜累不累,問問她打算往後咋辦,問問她萬一村裏有人說風涼話,能不能頂得住……”
李家院裏有人在叫喊啥。趙國強很警覺地往前快走。聽清了,是喜子在罵人,在罵“你個不要臉的娘們!跑外麵去給我丟人!”
趙國強的血往上撞,徑直就奔李家大門去。丁四海一把拉住說:“他兩口子打架,打了一陣啦,我來時就罵上了。”
“罵啥?”
“罵啥來著……對,說喜子媳婦在外麵光身子洗澡給男人看,才把欠款要回來。”
“你相信嗎?”
“難說,要債難呀。不豁出點啥,難要回來。我有個親戚在工廠,為要債,得花錢給人家找女人,陪著睡覺……”
“別說啦!”
趙國強緊鎖雙眉喊了一聲,把丁四海嚇了一跳,心裏說這位怎麼啦,發這麼大火。這也難怪,丁四海對村裏的事很少過問,更不愛打聽是是非非的事,他不可能知道這裏的奧妙。
趙國強伸手拍李家的門。喜子在院裏說你是趙國強吧。這家夥腦瓜子在這上還真挺好使,一下子就猜了個準兒。
趙國強也不瞞著:“是我,你把門打開!”
高秀紅在院裏喊:“你別進來!這牲口要打人,你千萬別進來!”
趙國強使勁拍門:“開門!”
喜子喊:“你敢進來,我就殺了你!”隨後就是鐵棍子碰啥的叮噹聲。
丁四海嚇壞了,上前拉趙國強說:“還是回避一下好,還是回避一下好。”
趙國強一把甩開丁四海,用肩膀使勁撞門,隻聽嘎吧一聲響,大門竟讓他撞開了。再看院內,高秀紅被綁在牆邊的一棵樹上,大冷的天,隻穿一件單衣,臉上青紫色,顯然是挨了喜子的巴掌,又挨了凍……
喜子手裏攥著一根采石頭用的撬棍,又黑又粗。他一步步逼向趙國強,嘴裏噴著熱氣喊:“看來,你是不想活啦!今天,我跟你拚啦!”
高秀紅喊:“趙國強,你快走!”
趙國強兩眼冒著火,指著喜子的手說:“你放下!你把東西放下!”
喜子喊:“我就不!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你個腦瓜子砸成八瓣!”
丁四海緊拉著趙國強,朝屋裏喊:“李廣田!李廣田,你還在屋裏呆著幹啥!還不出來,要出人命啦!”
屋門嘎吱響了一下,李廣田還真的出來了,他嘿嘿一笑:“丁四海,你嚷嚷啥!”
丁四海說:“你沒看見這,都要出人命啦。”
李廣田說:“他們兩口子幹架,我老了,我管不了啦。你們願意管就管吧。”
趙國強說:“快把人放下來,這麼打人,是犯法的!”
喜子用撬棍擋著說:“你敢!我才不怕你,你們合起夥來欺負我!讓我當王八,我不幹!今天我和你們倆拚啦!”
高秀紅說:“你殺我來吧,是我看不上你!是我有外心!是我在外麵胡亂搞!喜子,你來,朝我腦袋來一棍子!你不來不是人養的!”
喜子怒氣衝衝轉過身說:“好,好,你要一棍子,我就給你一棍子!”
這家夥說著說著唆地就舉起撬棍,劈頭蓋腦朝高秀紅砸下去。這舉動,令丁四海和李廣田都不由自主哎呀喊了一聲,同時腿便軟了。趙國強沒有喊,他猛地向前躥了過去,抬起胳膊,就擋住了砸下來的鐵棍……
鐵棍噹啷一下掉在地上。
喜子突然哭起來:“你欺侮我!搶我媳婦,我要去告你!”喜子是個欺軟怕硬的家夥,虎一陣子,盡一陣子,畢竟他是有毛病的人。
也許是穿著棉衣,趙國強沒覺出胳膊哪疼,隻是小臂沉乎乎的。他趕緊把高秀紅從樹上解開,高秀紅一頭撲在趙國強的懷裏,鳴鳴地哭起來。這時候,院裏院外就有不少看熱鬧的人,見這情景,不由地議論紛紛,說看呀,咱支書跟高秀紅好上啦,喜子要跟他們拚命呀……
丁四海這會兒也明白個五六成,他趕緊上前推推國強和高秀紅。趙國強愣了一下,扭頭看看,夜色裏有那麼多腦袋一動不動地朝這瞅呢,他心裏緊了一下,想推開高秀紅,但整個左胳膊沉乎乎根本動不了。他暗道這是老天爺要我和高秀紅往一條道上走呀,右胳膊便使勁撐住高秀紅……
李廣田冷笑兩聲說:“大家夥都瞧見啦,還抱著不鬆開啦!這不是欺負人嗎!你趙國強做得也太過分了吧。”
喜子喊:“你摟我媳婦,我告你去!”
丁四海說:“你沒看她凍得要不行了嗎!你們還不把衣服給她拿來!要是出了人命,你們就得去坐大牢。”
趙國強鬆了口氣,身子向後略退。高秀紅鬆開手,捋了捋頭發說:“不用他們,我自己去拿!”說罷踉踉蹌蹌就往屋裏跑,穿上棉衣出來指著李廣田父子說:“從現在起,我再也不踏進你家的門,我個人用的東西,你們願意給就給,不給,我也不要。過了正月十五,咱就去鎮裏辦離婚手續。”
院內頓時鴉雀無聲。李廣田很尷尬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事情弄成這個樣子,是他沒有想到的。那會兒從果茶廠回來,見到趙國強,他心裏就別扭,言不由衷地對付了幾句,回家正喝著酒呢,金聚海打來一個電話。金聚海也是剛喝過酒,他在電話裏說縣裏有一個大新聞,你村趙國強帶一個女的去要債,那女的光腚遊泳讓人看,趙國強趁人不注意,拿刀子捅人搶錢……李廣田一聽就火冒三丈,放下電話就問高秀紅是不是在外麵幹了丟人的事。高秀紅自然是不能承認,一賭氣,她就要走。喜子攔她攔不住,就把她綁在樹上,結果就鬧成這樣。李廣田下不了狠心讓高秀紅走,她一走,這個傻不傻精不精的兒子就打了光棍,想再娶個媳婦,不容易呀。高秀紅跟喜子沒有孩子,不用說,那毛病就在喜子身上。高秀紅光溜溜一個人來去無牽掛,出了這大門,肯定是斷線的風箏,一去不回來呀……
李廣田忙上前追了幾步說:“慢走,咱把話說清楚再走。”
高秀紅問:“還有啥說的?”
李廣田說:“我是跟趙支書說。國強,這深更半夜的,你跑我家來,搶走我兒媳婦,你這舉動可是違法的。”
趙國強感到左胳膊發疼,他強忍著說:“你看清聽清,是我搶人,還是人家主動走的?”
高秀紅說:“是我自己要走的。跟人家趙支書無關。走到哪兒我也這麼說,你甭想往旁人頭上扣屎盆子。”
趙國強抬頭看看滿天的星鬥,不由地暗叫慚愧呀慚愧,一個堂堂男子漢,咋一個勁畏畏縮縮,總得等人家女人說硬氣話呢,豁出來招呼他一下,又能咋樣呢!
趙國強咳嗽了一聲說:“老李呀,喜子,你們別鬧,秀紅,你也別喊,聽我再說幾句。要說在這以前,我還總覺得秀紅跟你們在一起過著,我不能有啥想法。今天,我可要說了,我還就不在乎你們說啥,也不怕旁人說三道四,我還就搶定秀紅這個人啦!我還要搶得合理合法,讓你們口服心服。人家不願意跟你們過了,那是人家的事,你們就等著接傳票吧,我就等著接媳婦啦!”
李廣田跺腳大罵:“趙國強,你不是人!你等著,我到上麵告你!”
喜子又抄起鐵撬棍:“我真跟你拚了!”
高秀紅拉著趙國強說:“我們走!”
趙國強也想快點離開這是非之地,回頭瞪了一眼喜子說:“你再動家夥,我讓民兵綁了你。”
柱子上來說:“放下撬棍,出了人命,再給你八個媳婦你也沾不上。你想吃槍子呀!”
喜子愣了一陣,把撬根一扔,扭頭朝李廣田喊:“都是你!都是你!把我媳婦給弄丟啦!你還得再給我找一個!”
哈哈哈……
村民們都笑起來,比劃著說這爺倆,一對二球子,連個媳婦都看不住。
除夕的鍾聲在那一時刻就敲響了。
河東河西,屋前屋後,坎上坎下,鞭炮響成一團,花炮映紅夜空。這時,就見青龍河旁的一片高崗上,一座小山似的柴煤轟地一下子被點燃,加了柴油的火苗子足有七八丈高,把方圓幾裏地都照亮了。三將村的老少蜂擁而至,像圍著一個大火盆,每個人的臉都照得通紅烤得發熱,渾身的血都在沸騰。又是一陣大響,大個的禮花震得腳下凍土發顫,夜空裏綻開五彩繽紛的花朵,把三將村變成了神話中的樂土……
人們忘了這是在寒冷的冬季,脫了棉衣圍著火堆隨著音樂聲扭起來。丁四海安排得很細致,他讓秧歌隊的人都扮妝上場,由於前一陣一直在練,所以,扭得整齊,使場麵愈發精彩,看得一些老人揉著眼睛直說:“這輩子沒想到還看到這陣勢,值呀,活得值呀……”
歡樂的場景把趙國強的情緒也帶得愉快起來。和李廣田幹架的事扔到了腦後,他瞅著身邊的高秀紅說:“進去扭不?”
“扭!不扭白不扭!不扭對不起自己!”高秀紅說。
“那就上場!”
趙國強跳進人流裏,甩了一下胳膊,就覺著左邊的不給使喚,但那麼多人在扭,使他無法停下來,他隻好甩著一隻胳膊往前扭,他聽見身後高秀紅在問:“你咋一隻胳膊扭?”
他回頭一看樂了,高秀紅一條腿瘸著,身子一歪一歪的。他說:“你咋一條腿蹦!”
“一條腿也能跟上你!”
“一隻胳膊也摟了你!”
“一條腿你也甭想把我拉下。”
“一隻胳膊你也別想跑。”
“想讓我跑我也不跑。”
“回頭帶你去個沒人的地方……”
“隻要有你,我就去。”
“去了叫你害怕……”
“我願意……”
火光中,人群裏,多少人在悄悄地說啥。但誰也不想知道旁人在說啥,也沒有必要知道……人世間的話題太多啦,春夏秋冬風霜雪雨,有多少話埋在心裏沒法說,無處說,不敢說……可有這麼一個與天地同慶的日子,可有這麼一個盡情放鬆的黑夜,中國的農民呀,難得有這樣的機會,這樣的時刻,人們之間男女之間說點悄悄話,說點讓心裏發熱發癢的話,哪怕是說了出圈的話,也是情有可原呀,老天爺都睜一眼閉一眼,不願意影響人家的好事……
錢滿天本來不想看熱鬧。雖然花炮的錢是他出的,但他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像沒見過世麵的村民那樣歡蹦亂跳的。他覺得自己應該保持一種威嚴,畢竟,在這村裏最上數的能人,那是非我錢滿天不可。至於國強,他不過是個辛辛苦苦的村幹部。玉琴牛倒是不少,說起來也算是有產業的,可玉琴從頭到腳就像個喂牛的,不上檔次。隻有自己,既有實力,又有牌麵,上級的政策看來一時半時變不了,而且又用法律的形式給確定下來,可以放心,還可以接著往大裏幹。香港的那些家族財團都有幾十億幾百億的財產,那也是人幹出來的,為啥人家行,我錢滿天就不行?我行,我一定能行!
他坐在二樓的房間裏,邊抽煙邊看電視邊想一些事。樓內一陣說笑聲,大家都要去河對岸看熱鬧,玉芬推門說你也去看看吧,一年就這一回。她這麼一說,錢滿天忽然想起那個算卦的還跟他說,要想日子紅火,年三十得放一把火。他趕緊穿戴嚴實準備下樓。玉芬用身子擋著門說:“孩子都回來了,你還睡在樓上。知道的,是你不願下樓,不知道,還以為我咋給你氣受呢……”
錢滿天眼睛瞅著別的地方說:“一個人睡慣了,你打呼嚕,我睡不著。”
玉芬歎口氣說:“我要是不累,能打呼嚕?我這陣子強多了,你還是下樓吧。”
錢滿天想想說:“好吧。”
玉芬臉上發紅,到床邊把被褥往胳膊下一夾,就下了樓。高翠蓮出門要打扮,比旁人總要慢,還要尿尿,別人都笑她懶驢上磨屎尿多,她不以為然,說這麼著出去心裏踏實,現在小孩子都玩望遠鏡啥的,你就是蹲八裏地山凹,興許都讓人看個清楚。她下樓時正碰見玉芬,她樂著追上去說:“嫂子,這是要圓房吧。你可得加小心。”
玉芬笑道:“放屁,我大老婆子,還有啥怕的。”
高翠蓮小聲說:“新婚不如久別,滿地隻要出門幾天,回來就跟狼似的……”
玉芬臉上火辣辣的,想說高翠蓮沒正經的,看看四下沒有旁人,禁不住問:“那是咋回事呢?出門挺累呀。”
高翠蓮說:“我審過他,他說在外麵陪領導呀客人呀淨吃好的,吃啥牛鞭鹿鞭啥的,有時還要跳舞,跟女的在一塊摟著,隔著一層薄衣服,乳罩勒的肉溝兒,摸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就攢足了勁,回家拿咱泄火。”
玉芬小聲說:“那是你們兩口子,我們可沒有這時候。”
高翠蓮說:“沒有就不對啦,那就證明他那些玩藝給別人啦。嫂子,你得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