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權說:“從縣裏捎來的,味道好,您老嚐嚐。”
趙德順看國強這半天沒吭聲,就問:“咋著,又遇到啥難事,這麼發愁。還是先吃飯吧,吃了飯再想。”
趙國強說:“就怕您聽了也吃不下飯去。”
孫家權笑道:“爹才不像你那麼保守,爹思想解放。喝酒,喝酒。”他先端起酒盅。大家便喝起來。作為一個鎮的書記,孫家權此刻的心又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謀劃了許多日子的事終於有了成果,縣製革廠同意把新廠址建到三將來,投資高達上千萬,不光蓋廠房,還要蓋家屬樓,換句話說,就是把這個廠整個搬這來。三將鎮由此就增添了一個財稅大戶,實力肯定會大大向前邁一步。再有呢,鎮裏將從兩個方麵再受益,一是鎮裏將以土地入股,享受製革廠的紅利;二是征地與賣地之間有差價,再賣給其他個體戶一部分地可以掙一大筆錢,把鎮的家屬樓蓋上,把辦公樓的三層接上。還有一個不可跟外人講的效益,就是已經有包工頭找來,希望承包所有的基建,包工頭遞過一個信封,裏麵就裝了一萬元。孫家權猶豫了一陣收下了,但他跟包工頭講,我會盡力的,如果不成,你這錢原數奉還。當然,如果成了,你無論如何得給我作臉,把工程質量呀時間呀都確保了。包工頭說您就放心吧,我一貫是憑實力闖建築市場的,從來不靠送禮呀請客呀那些手段。這信封跟工程一點關係沒有,聽說你孩子上大學,學習成績好,我願意讚助他,希望他成為棟梁材,你就是不當書記,我也要給。好家夥,這小嘴叭叭說得這叫一個溜,說得孫家權心裏跟三伏天喝涼啤酒似的,這叫痛快。他想這叫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包工頭的錢哪兒來的,還不是掙旁人的,他們太肥啦,該讓他們減減肥啦。公家的錢,咱堅決一分不動。工程隻要保證質量,讓誰幹也是幹,我不收他的錢,也白讓他拿走,我是又完成了公家的工作,個人又得好處,何樂而不為呢……但令他著急的緊張的,是三將村這頭,這頭關鍵是兩個人,一個趙國強,一個趙德順,先前提過占地,一提他們都不讚成,這回要是過不了他們這兩個人的關,前麵一切努力就全泡湯了。來之前孫家權和金聚海核計了好一陣子,認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必須得給人家比較多的好處才行,不能光靠行政命令會壓。所以,他答應趙國強把鎮裏在製革廠的股份一半給村裏,這樣,確保三將村每年起碼淨收入幾十萬元。對承包大塊地的老丈人呢,他也想好了一套說詞。
酒過三巡,金聚海瞅瞅孫家權,孫家權點點頭,金聚海對趙德順說:“大叔呀,聽說您老想蓋樓,是不是啊……”
“好事,誰不想呀。”
“蓋樓嘛,在咱們這兒,起碼也得二十萬吧,這是個大數呀!大叔,為這數也發愁吧?”
“不發愁。發愁也愁不出錢來,我自己想法掙,哼,我誰都不求。”
“二十萬,要想一下子掙來,也真不容易。掙個七八年,錢夠了,您也老了。您還得以隻爭朝夕的勁頭去努力呀,爭取來年就住上新樓。”
“你以為那是氣吹的!我沒錢,拿啥蓋。你給錢?”
孫家權把酒盅往桌上一撂說:“爹,讓您說著啦,我們這次就是給您送錢來啦。這錢要是擱到明年,就說不定送誰頭上,今年土地承包還沒到期,就是您的。”
趙德順眼前一黑,好半天緩過來問:“咋著。又打大塊地的主意?先前,你們不是打過嗎?咋又來啦?趕上日本鬼子掃蕩啦,一遍又一遍的,還讓人活嗎!”
金聚海笑道:“哎喲,大叔呀,這怎麼能和鬼子掃蕩相提並論呀。鬼子搞的是三光政策,咱們是給大家鋪致富路,兩下有天壤之別呀。您老好好想想。”
趙國強說:“爹,您好好想想,別亂上綱上線。”
趙德順說:“不一樣就不一樣吧。可我總覺得哪兒有點像……對啦,你們總惦著人家口袋裏的東西,這有點像……嗐,說差啦說差啦……家權呀,這土地可是我們莊稼人的命根子,咱們這山這水你清楚,自打老輩子傳下來,就這點地,水衝人占,年年減少,往後想再增加一分,也沒處去增了。現有這點地,就跟大家心上的肉一樣,割一點都流血呀,難道,你們就不心痛!”
孫家權說:“我們也是從農村長大的,咋不知道心疼呀。可眼下的現實是,要把經濟搞上去,光靠種地還是不行的,還得有工業。您看全國各地,搞了多少開發區,占了多少地。隻要有效益,能補回來,那地就沒白占。”
金聚海說:“是啊,就說三將村吧,要是不建果茶廠,也不能富得這麼快。咱們這是山區,就得有超常規的發展路子……”
趙德順問:“啥叫超長龜?”
金聚海說:“是超常規。就是跟常規不一樣?”
趙德順問:“短的?短的是啥龜?小王八?”
孫家權笑了說:“不是吃的王八。那個常規呀,就是平時咱規規矩矩的作法,超常規呢……”
趙德順說:“噢,就是玩邪的唄!”
屋裏屋外的人都樂了。玉秀進屋說爹趕上說相聲的,這包袱抖得還挺到位。玉玲說爹說的不錯,就是玩邪的。
孫家權嘬嘬牙:“說玩邪的,就玩邪的。甭管歪的斜的,隻要咱們掙到錢,就行。爹呀,您老支持我這一把吧,大塊地我是征定了。今年征,給您的補償多,來年未包到期,未見得還在您手裏,興許把錢就給了旁人。”
金聚海說:“是啊,咱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玉秀說:“爹,家權可是為了您好。”
趙德順眯著眼問:“為我好?國強呀,你是個啥想法兒?”
趙國強說:“您還看不出來嘛。我不好辦呀。從農業這一塊看,這土地是再也不能占一分啦。占了,不光群眾罵,子孫後代都得罵。不讓占,鎮裏拉一個項目來,也不容易,縣裏每年都有指標,完不成,他們沒法交待。”
金聚海說:“我看還是思想不解放,南邊發展得快,靠的是什麼,假冒產品,走私販黃,啥都敢幹……”
孫家權忙拉他一把:“說過啦,說過啦……”
趙德順瞪了金聚海一眼:“說得挺好呀。那陣子,我還聽有人說,種大煙富得快,說咱這地方特適合種大煙,滿洲國時就種大煙,還說啥在路邊開窯子,來往的車輛就全停下吃飯住宿。老金呀,你說那是個超……超啥規發展的法兒嗎?”
金聚海弄不清老爺子啥意思,支吾著說:“要說……也是……個法兒……”
趙德順把酒盅子往地下一摔,臉色大變罵道:“是你娘個腿法兒!滿洲國種大煙,富了幾家,老百姓恨不得都給餓死啦,大姑娘都窮得穿不上褲子!知道不?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呀!大煙禍害人,咋連這麼點事都分不清啦。開窯子,好人家女子誰願意幹那活!誰沒有閨女,誰願意讓自己閨女掉那火坑裏去!你們呀你們!你們這官是咋當的?咋越當越回陷了呢,連土老百姓都明白的道理,你們咋就不明白了?還覥臉說啥解放,說啥超他媽的……王八龜!鑽泥裏去啦?不願意到清水裏,就喜歡往濁水裏鑽,**的天下,還不得毀在你們手裏呀!我他媽的不要錢,我不蓋樓,我說啥也不跟你們玩邪的,我怕我沒臉進墳地見我的老祖宗!”
壞了事啦,趙德順下了炕穿鞋走了。誰也不敢攔,誰都知道攔不得,越攔他火越大,把你罵一頓,還得讓他走。還是趙國強衝窗外說您別走遠啦,飯菜在鍋裏熱著,轉一會兒就回來吃吧。
大門咣噹一響,趙德順出了院子。屋裏玉玲笑得直不起腰來,好半天抹著眼淚說:“完啦,溜須沒溜到地方。給人家送錢,還挨頓罵。”
孫家權埋怨金聚海:“咋說著說著說出種大煙開窯子來啦?你是咋說的?”
金聚海說:“那是老爺子自己說的,不是我說的,我說的是南邊搞假冒偽劣、販黃走私……”
趙國強說:“還是你這話勾起來的。我爹最不愛聽種大煙,一聽就急,好像我家祖上是誰抽大煙把家給敗夠嗆。”
金聚海說:“這就難啦,我也不能把你們家曆史了解清楚再跟老爺子說話。”
孫家權說:“不管咋說,**到啥時也不會同意種大煙開窯子,思想再解放也解放不到那地方。還有個四項基本原則呢。老金呀,你往後也得學點,要不然,到關鍵時刻就走板。”
金聚海歎口氣:“誰知道老爺子這麼革命。得,長一個大教訓。往下,您說吧,我聽著。”
孫家權說:“我也不說啦,讓國強說吧,這事咋落實,反正我們已經定了。”
趙國強心裏忽悠忽悠連著翻了幾個個。他琢磨要是跟爹學繼續跟鎮裏頂牛呢,肯定和鎮裏把關係弄緊張,到時候鎮裏想個啥法子把地愣給占了,你也沒脾氣。別看報紙上電視上有哪個農民為土地打官司贏了的事,可那都是當官的鬧得太離譜,對農民傷害太大,農民又瞎貓碰死耗子碰巧把官司打贏了。不信你坐車順著公路走,這二年縣裏鄉裏搞開發占了多少地,荒了多少地,老百姓再心疼,又能咋著了。縣裏有權一次批三畝以下,政策允許,人家批十回就是三十畝,你能不讓人家占?你去攔?、扣你個阻礙人家正常施工的罪名,說抓你就抓你,說撤你就撤你,這老山溝子,天高皇帝遠,你不服不行……若是同意了呢,村民這一關也不好過,肯定會說你得了啥好處了,說你貪汙錢了,受人家賄了,然後,就準有人挑頭兒跟你找別扭。眼下又有村民直接選舉這一件事,有人已經放出風來,隻要他當村主任,就一定給村民免去各種費用,連稅都不交。這明擺著是瞎話,可就有人信,想換個頭頭試一把。把土地拿出去,毫無疑問等於給現在的班子、特別是給趙國強自己捅個大洞,讓人家往裏扔石頭……
玉秀端著飯碗邊吃邊說:“國強,你姐夫等著你的話呢,你咋不說呢?”
玉玲緊咽下一口飯說:“你讓他說啥,他是老鼠進風箱,兩頭受氣。這不是難為他嗎!”
玉秀說:“有啥了不起,現在是膽子越大,成績越大。受表揚的那些廠子,哪個不是吹牛扯謊。人家頭頭呢?甭管賠多少,廠長坐藍鳥。藍鳥也不知是啥高級車,比咱鎮的桑塔納準強。”
金聚海說:“強多啦,藍鳥是進口車,比咱國產的要強得多。”
一提起車,玉玲心裏忽啦一下想起點啥,她端著飯碗到了外屋,然後蔫不溜就到了後院……
錢滿天正在家中二樓吃飯。自打頭年臘月吃飯說分家的話以後,錢滿天一到吃飯時就愛生氣,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挺好的心情,咋往飯桌前一坐,肚子裏的火就往上拱,拱著拱著憋不住,就得說這個幾句說那個幾句,越說火越大,結果誰也吃不好這頓飯。後來,他又覺得右肋下不舒服,找大夫瞅瞅,人家說那是肝部,你趕緊去醫院做個b超吧。做了又沒看出啥毛病,又找個老中醫,老中醫說你是肝鬱不舒,你千萬不能生氣,你這病是從氣上得的。錢滿天一想人家說得太對啦,自己往飯桌前一坐,就得麵對這些人,火也就來了,要是少見呢,可能就好點。後來,他就跟玉芬說自己在樓上單吃,吃好吃賴無所謂,隻要清靜。
錢滿天吃到半道電話響了,伸手抓過聽是玉玲打過來的,說孫家權和金聚海來啦。錢滿天放下電話就下樓,開上吉普車就奔東莊。他這陣子沒少往鎮裏給金聚海家打電話,可金聚海就跟夜裏的蚊子一樣,光聽嗡嗡響,開燈又找不著。跟旁人打聽,說金鎮長在哪在哪,電話連過去,準說剛走。錢滿天已經懷疑這家夥是有意躲著自己。既然躲著,就說明心裏有鬼,就說明他不想快點把那二十萬塊錢還回來。錢滿天這些天心裏跟著了火似的,原因是他發現他放出的錢絕大部分可能要回不來,比如滿地的一個朋友借走了三萬,說好一個月就還,連本帶息還三萬五,錢滿天雖然覺得這生意挺好,可不放心,一再問他借錢幹啥用。那人說要倒一批橘子,需要周轉金。滿地又幫著說好話,錢滿天就答應了。可一個月過去了,不但錢沒還,人都不見了,滿地也慌了神,後來一打聽,敢情那小子做買賣虧了本,欠了不少債,他就拆東牆補西牆這麼對付,隔一段就跑出去躲幾天……這樣的事還有好幾宗,有借錢蓋房的,有借錢娶媳婦的,還有把錢給輸了的,雖然口口聲聲說你放心到時候保證一分不差還給你,可誰都清楚,到時候他不還,你拿他又有啥法兒。錢滿天心想壞了事啦,一旦放出去的錢回不來,來入會存錢的越來越少,吃利息的越來越多,兩下一夾擊,可就夠嗆。又有消息說,國家正製止非法集資活動,有幾個地方已經抓了人,萬一東北朋友那垮了,那可就不得了啦,那是自己屁股底下的大炸彈,炸了,非把人崩個稀巴爛不可。錢滿天決定,當務之急,是往回收錢,寧願利息不要,也得把放出去的本錢收回來。而金聚海強借去的二十萬,更排在索要名單的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