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滿天的車開得飛快,一進東莊,就碾死一隻雞,他也沒停就開走了。下車進了老丈人家,孫家權和金聚海還逼著趙國強表態呢。一見錢滿天,金聚海先慌了,張嘴問:“你咋知道我們在這?”
“我去鎮裏找你,聽說你們上這來啦。”錢滿天編個瞎話,為的是不讓他們懷疑是玉玲通的信兒。
孫家權很鎮靜,他知道錢滿天在要錢,但這錢在金聚海那兒,冤有頭,債有主,要不到自己身上,所以,他接著逼趙國強說:“你身為村支部書記,你明白組織紀律,下級服從上級,鎮裏的用地是統一規劃的,不是亂征地。群眾有意見,咱們可以做工作嘛,將來群眾得到實實在在的利益了,就會感激我們做了件好事。”
趙國強說:“是好事是賴事,我心裏總有點鬧不清。萬一這個廠子又垮啦,給我們撂下一堆破房子,我們咋辦?”
金聚海說:“那不可能,我打保票……”
錢滿天說:“你還打保票過了年就還錢,今天這都啥日子了,過了二月二啦,龍都抬頭了,您到底想咋著?”
金聚海把臉郎當下來:“嘿,你這是幹啥?不就是借你倆錢嗎?至於這麼著急嗎!幹啥?想綁票咋著?”
錢滿天笑道:“違法的事我不幹,可你們拿我二十萬塊錢,你們得還。”
金聚海說:“你知道你那集資是非法的嗎?你幹的這事就是違法的,我一個電話報上去,公安局就得來抓你,你還想掙大錢,你小屋裏關著去吧。”
錢滿天臉色煞白,用手指點點金聚海,然後對孫家權說:“你都聽見啦,借我的錢,不說好聽的,還這麼臭白我,你,你說,咋辦?你要說解決不了,沒關係,我這就去縣法院。你要說你們不怕,法院有你哥們,我立刻回去告訴我那幾個兄弟……”
“咋著,你們還要來武的?告訴你們,我可不怕,我在礦上見過多啦。”金聚海也火了。氣氛頓時緊張。
玉秀趕緊上前勸解,孫家權瞪著眼珠拍桌子大喊,總算把他倆給震乎住。然後,他埋怨國強:“瞧瞧,都是你,你要是痛快,我們早吃完走啦。”
趙國強站起來說:“這是能痛快的事嗎?我辦不了,我不於啦!這村裏的頭頭,你們另找旁人吧!”
他說罷噔噔跑回後屋,把門一關,用被子把頭一蒙,往炕上一倒,任憑旁人咋喊,他就是不動。
孫家權這叫來氣,折騰了六夠,挨了老爺子一頓罵,又碰上國強這麼個倔驢,到了啥也沒弄成。他回頭一看錢滿天,滿肚子火全衝他去了:“你來幹啥!你算哪的大鳥?啥都想霸占!借你的錢,早晚給你得啦,保證不少你一分,你幹啥來壞我的事。你要不來,我早把思想工作做下來啦,這可好,把他鬧得也掉耙子啦,這麼大個村子,還不得亂了!”
錢滿天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他不幹有得是人幹。他不幹,我幹!”
金聚海輕蔑地說:“你連黨員都不是,你能幹支書?”
錢滿天說:“入黨得花多少錢?你們開個價。”
孫家權說:“你別胡來啦,那不是花錢買的。”
錢滿天說:“那我就當村主任,我說選就能選上,你們信不?我這回也當他一把村幹部,省得你們說我瞎摻和,叫人不待見。”
孫家權說:“行啦行啦,你還是忙你自家的事吧,我看你家的那些事就夠你操心的了,村裏這些事,你顧不過來。”
錢滿天說:“咋著,以為我沒那個能力呀?我這回說啥給你們幹一個瞧瞧。玉玲,你不是管村裏選舉嗎?我報個名,我要競選。”
玉玲說:“你報名得有十個選民複議,讚成你作為候選人。”
錢滿天樂了:“十個?咱自家人就夠了,今晚上咱商量商量。”
孫家權敲後屋的窗子喊:“國強,你別耍熊,你有能耐就躺著別起來。反正這事定啦,過些天就來測地,你不落實也不行!”
“我辭職啦,我不幹啦還不行嘛!”
“不幹也不行!這事就定在你身上。”
孫家權和金聚海要走,錢滿天上前說:“二位是不是上我那頭坐一小會兒。”
孫家權問:“幹啥?不讓走?”
錢滿天說:“我這資金緊張,你們那錢,還得抓緊還給我。”
孫家權看著金聚海說:“說說,啥時候能給上?”
金聚海想了想說:“就是個過賬的事,十天以內吧。”
孫家權說:“銀行辦事效率咋這麼低,過個賬過了一個多月。”
金聚海說:“這回沒問題啦,我昨天打的電話。”
孫家權衝錢滿天說:“這回行了吧?十天以內。你就等十天。”
錢滿天說:“二十天也行,隻要不一天一天往後拖。我拖不起呀。果茶現在正在淡季,銷不出去,資金都壓住了,你們行行好,快點把錢歸回來。我騰出空,再張羅些,到時候你們再用錢,我絕不說二話,一定讓你們滿意。”
孫家權說:“行啦,那些事回頭再說吧。你要有心幫我,就幫我做做國強的思想工作,讓他快點振作精神起來幹活,別要熊包。告訴他,他鬧到啥時候,也別想扔了夾板。”
錢滿天笑了:“好家夥,想幹的,不讓幹,不想幹的,非套夾板,你這也不尊重個人的意見呀。”
孫家權說:“哪來的那些尊重呀,都尊重,我這個鎮誰說了算,恐怕都說不清了。該民主的時候就民主,那時候一年裏有數幾天,絕大多數的日子是集中。你連這個都不明白,還想當幹部。”
錢滿天點點頭:“這裏還有這麼多說道呢。哪天你好好給我講講,我付給講課費。”
孫家權說:“你咋一張嘴就離不開錢呢……”說完就往院外走,玉秀上前在他耳朵邊說了些啥,他不耐煩地一擺手,說那些事以後再說,就下了台階。玉秀回頭瞅瞅玉玲,小聲說快讓國強給辦啦,我急等著用呢。
金聚海眨眨眼睛,走到錢滿天跟前悄悄說:“錢兄,我剛才的話有誤,你能當幹部,你想法當吧,我支持你。”
聲音雖小,錢滿天卻聽得清清楚楚,他心裏想,是不是不想還我的錢呢?主意咋變得這麼快。就在他猶疑這一小會兒,金聚海又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村裏和你的企業在一塊,那是多大實力。”
錢滿天好像正餓的時候讓誰扣了一臉粥,扣迷乎了卻舔出來這東西能吃。但他還沒有想出咋跟人家說句啥,金聚海已經坐上車跟孫家權走了。
玉玲這時才鬆了口氣,朝後院喊人走啦,別躺著啦。
趙國強一骨碌就爬起來,到院裏撓撓頭皮說:“可走啦,我的天呀!”忽然見到錢滿天,他上前抱了下拳說,“來得不錯,救我一駕。”
錢滿天指指玉玲:“她打的電話。”
趙國強說:“我知道。要不,我也堅持不到你過來,快把我逼死啦。”
錢滿天愣愣地問:“你咋說不幹啦?真不想幹啦?你要不幹,咱合計合計,別把權力掉旁人手裏,實在不行,我也能幹。”
玉玲笑了:“你還當真呀,那不是跟他們對付嘛。”
錢滿天說:“好家夥,我還以為生意場上才有真真假假,鬧半天官場上更厲害。我得跟你們學點啦。”
趙國強笑了笑說:“你不用學這個啦,這都不是正常的,要是允許人家講話,我也不裝這個熊。滿天呀,我看咱得學學政策了,別看金聚海那些話不中聽,可裏麵有值得你注意的地方。非法集資可不是鬧著玩的,就像你說的,現在果茶銷售是淡季,本來資金就壓住了,回頭像金聚海這樣的借你的錢再不還,入會的人還得吃高利息,你咋能承受得了,還不得連老本都搭進去。”
錢滿天心中暗叫好精明的國強呀,一下子就看出這裏的漏洞。但眼下不能在他麵前服輸,隻要把欠款抓緊收回來,局麵還是能穩住的。錢滿天臉上毫無表情地說:“這個,你就放心吧。一是現在社會上集資的太多了,你到縣裏市裏看看,各單位都集資搞三產,要是都是非法,那可就多了去啦,全國監獄都住不下了。二呢,眼下我這還沒有太大的風險,借出去的錢,要的差不多了。擱在我朋友那的大泡兒,月月利息一分不少地給我。這麼好的生意,哪能扔了不幹呢。”
趙國強搖了一下頭說:“要是像你這麼說的,當然幹得過。可我咋聽說,你那壞了不少的賬……”
錢滿天臉色頓時變了,不高興地問:“你聽誰說的?”他不由自主地看著玉玲。
趙國強說:“你別瞎猜疑,用不著你家裏誰說。咱們這點地方,有啥事還能瞞住。有人耍錢輸了一點也不心疼,說輸的是錢家的錢,不輸白不輸。”
錢滿天差點蹦起來。忍了又忍,他歎口氣說:“剛開始,沒經驗,算我倒黴,往下不會有了。我走啦。”
玉玲突然說:“大哥,你等會,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錢滿天扭頭問:“啥事?”
玉玲說:“我想跟滿河分出過。”
“分家?你們自己單過?”
“嗯。”
不光錢滿天沒想到,連趙國強都吃驚。錢滿天冷笑一聲眯著眼睛說:“早就謀劃好了吧?”
玉玲說:“想法早就有了,就是一直沒得著空兒說。大哥,年三十晚上您說的天下大事分啦合啦,我聽了心裏怪不是滋味兒。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哥們妯娌,早點分開過,還都是好親戚,要是打臭了再分,連好鄰居都不如……再說,單過對滿河也有好處,跟著你,他一點腦筋也不動。前幾天,有幾個婦女要辦飯館,要我牽頭,滿河也可以在那裏幹活……”
錢滿天皺著眉頭,雙手比劃著說:“可是,可是你想過沒有,你這個時候提分家,就等於拆我的台呀!這一大家子人,你清楚呀,有幾個是能成事的?有幾個能自己過好的?我支撐著這個門麵,為啥?我是老大,父母沒了,我就得負責……我不敢指望你幫我啥了。可惜呀,我這個當家人無能,治理不好這麼一家人,亂亂哄哄,傷了你的心,不願意跟我在一起共事……”
趙國強看錢滿天說得怪真誠的,不由地動了心,勸玉玲道:“玉玲啊,這件事你還得慎重呀,別頭腦一熱就幹。你沒有單過過,也沒經營過飯店,不是那麼容易的。還有個問題,你說你要牽頭辦飯店,在哪兒?”
“想在公路邊上。”
“那你村裏的工作咋辦?”
“我也正要說這事呢。村婦女主任這活,沒啥硬任務,設一個專人幹,還得發補貼。村裏迎來送往的差事,說心裏話,我打心裏膩歪,虛事多,實事少。還有就是咱們家裏兩個人都當幹部,不好。我想,過一段,你把會計配好,我把賬一交,我就不當村幹部,去幹點實在活去啦。”
把這些話說完了,玉玲心裏非常痛快。就跟大熱天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井裏的涼水一樣,全身都跟著舒服。她自己也覺得挺奇怪,這幾年心情總是不好,看啥都來氣,也沒少勸自己,可就是不頂用。村裏不少人都說玉玲是三將村最幸福的人啦。可自己咋一點幸福的感覺也沒有呢!錢家有錢不假,可那個院裏缺少真情。可能是讓剛才孫家權他們逼國強的場麵刺激了一下,先前心裏的別扭一下子理順啦,理明白啦。
玉玲說完想起件事要辦,把放在鍋裏的飯菜蓋好,對二人說:“我可都說完啦,就得這麼往下辦。眼下你們兩頭的事,我還都管,但你們趕緊另安排,別怪到時候我撂了挑子走了,說我沒跟你們打招呼。”
玉玲推門出去了。剩下趙國強和錢滿天互相看看半天沒說話。錢滿天搖搖頭說:“玉玲這脾氣,可真夠嗆。”
趙國強說:“這可咋好,你不是有意想當幹部嗎?這婦女主任你來幹吧,不少村這職務都是男人幹的。”
錢滿天說:“女人的活,我幹不了。”
趙國強說:“又不讓你生孩子。”
錢滿天喊:“那我也不幹。”
趙國強說:“那就回去分家吧。”
錢滿天說:“家也不分。我辛辛苦苦掙的錢,一分家都得拿走四分之一,我才不幹呢!想分家自己走,想帶我的東西走,沒門!”
趙國強樂了:“你又鑽錢眼裏去了。人家玉玲可不是圖你的錢才要分家。”
錢滿天說:“我跟他們搞法律的人問過。如果分家,就得按法律辦,要不然分不清……唉,我掙這麼多錢圖啥?還不如人家貧困戶省心,救濟幹的吃幹的,救濟稀的喝稀的……”
趙國強說:“要不,你把家產全捐出來,我給你個貧困戶的稱號,山坡上還有一間半草房,給你住……”
錢滿天噌噌往外走,走了幾步扭頭喊:“憑啥?我有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