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 3)

“你說這算什麼功?”

“什麼功?升遷唄。”

“我要是不想升了呢?”

“那你就口這種地,包一個大棚。那邊正招標呢。”

趙國民樂了:“叫你說著了,我還真有這個意思。老爺子包兩個大棚,我想跟著一起搞科學種植,別忘啦,我可是學農的。”

黃小鳳說:“學農的?這麼多年也沒聽你說過,現在不當書記了,反倒想起學農啦。早先那些年你算學啥的?學當官的?”

趙國民也不惱:“行啦行啦,我都到這份上啦,你就別再踩踏了。我早想好了,咱城裏安一個家,鄉下安一個家,兩下住,多舒服,你練氣功,這的氣場也好。”

黃小鳳說:“氣場?你是要活氣死我!我現在根本不練那玩藝啦!你少提!”

“為啥?”

“為啥?那幫辦氣功班的,根本不是什麼大師,這一陣子都搞傳銷去啦,什麼床墊子、搖擺器呀,都瘋子一樣,見人就推銷,讓人躲都沒處躲。”

“那不正好,你上這來,不就躲了嗎!”

黃小鳳看看表:“你別說啦,我是不會上你的賊船的。我還得去錢滿天那,你趕緊考慮,一會兒車就回去,要走還來得及。”

趙國民說:“沒什麼可考慮的,想著哪天給我捎些換洗的衣服。”

黃小鳳瞥了一眼,扭頭走了。

錢滿天進了樓裏隻見到玉芬,玉芬又驚又喜問你是咋出來的。錢滿天搖搖頭歎口氣上了二樓,坐在辦公桌後,他問玉芬:“人呢?咋這麼冷清?”

玉芬說:“翠蓮回娘家了,說她娘病了。滿山和小秋在鎮政府旁邊租房子,要開飯店,玉玲和滿河說路邊飯店太多,帶人改辦養雞場了。”

錢滿天皺著眉頭問:“家裏有廠子,幹啥非得出去幹?”

玉芬說:“都說啦,不圖掙多少錢,隻想自己幹著痛快。”

錢滿天歎口氣,翻翻擺在桌上的賬本,上麵記得清清楚楚,全是玉玲親手寫的。錢滿天問:“如果讓玉玲管咱們這一攤子,她能幹嗎?”

“夠嗆。讓她管,你幹啥去?”玉芬問。

“我想……我想出家當和尚去,哈哈……”錢滿天說罷就笑了。他這心思是在公安局拘留所裏關著時候冒出來的。他想自己一晃已是五十多歲的人啦,雖然掙個萬貫家財,可心裏很少有痛快的時候,爭來鬥去,到啥時是個頭呀,真不如放下摟錢的耙子,跳出錢海,立地成佛……

玉芬說:“依我看,你還是踏踏實實經營你自己這攤子。你有能耐幹好,這個大家都清楚。可這些年咱家這麼亂糟糟,就跟你總想一口吃個胖子有關。錢,是要掙,可咱又不能為掙錢活著,那就太累了。特別是那些歪門邪道,更走不得,一走上去就退不回來,跟掉泥坑裏一樣,越掙越深。我沒多少文化,幫不了你啥,這一點你放心,你就是掙得再多,咱家再富,我也不臭美一點,該做飯照樣做,該喂豬照樣喂,該伺候你老娘還伺候。如果你把家折騰垮了,就是要著吃,我也要把炕燒得熱熱的,稀粥爛飯也讓你吃飽,不讓你凍著餓著……”

“玉芬呀……”

錢滿天的雙手不由地微微抖起來,他直想把玉芬摟過來親一口。天呀,真是醜妻薄地家中寶呀。沒想到能說出這麼熱乎自己心腸子的話,還是自己的結發之妻呀……

“你好好歇著吧,要是賬目上有啥不清楚的,你給玉玲打電話,號碼那上麵寫著。這是保險櫃的鑰匙,還給你,剩下的錢,全在裏麵。”玉芬掏出鑰匙放在桌上。

錢滿天說:“鑰匙就放你那吧。”

玉芬說:“不,我帶著走道都不舒服,還是你拿著吧。”

錢滿天點點頭,指指床上的被褥說:“在那裏受涼了,幫我搬樓下去,我得睡熱炕烙烙……”

玉芬瞥了一眼錢滿天,揉了揉眼說:“反正熱炕頭總給你留著,你想去,晚上就過去唄。”說完就走了,也沒動那被褥。

錢滿天不由地苦笑了一下。然後,仔細地看賬本。看了一陣,他情不自禁地給玉玲打了電話,先說了些感謝話,然後問:“為啥把小戶的錢都退回去?”

玉玲說:“不退就得出亂子。”

錢滿天問:“欠大戶的錢咋還?”

玉玲說:“隻有等滿地要回東北的錢。”

錢滿天問:“萬一錢回不來咋辦?”

玉玲說:“趕緊把果茶廠的設備全賣了,反正沒了市場,變死錢為活錢,再搞新產品。”

錢滿天點點頭。果茶的行情真的不行了,隻能走這條路了。他說:“你和滿河還是回來吧,讓你當家,我當顧問,中不?”

玉玲說:“回去可以,但人得湊齊了。”

錢滿天問:“當著大家的麵說?”

玉玲說:“對。可是,要說的是,分家!大哥,弟兄都大了,該分家了。”

錢滿天像被潑了一頭涼水,慢慢地放下電話。才放穩,電話鈴又響了,抓起一聽,是滿地的聲音。滿地說費盡千辛萬苦,才把錢要出來少一半。錢滿天說:“你快把錢拿回來呀!”

滿地說:“哥,我不想回去啦。”

錢滿天大怒:“你說啥?”

那邊突然出現了高翠蓮的聲音:“大哥,您別發火,我是高翠蓮……”

“你咋在那兒?”

“這您就別問啦。我倆想在這邊過日子了。當初想讓您出錢買房子開飯店,就拉倒吧,要回這點錢,就算我倆這些年在家裏的辛苦費吧。就像您說的。天下事,早晚得分。晚分不如早分,旁人給分,不如自己主動分。打這往後,家裏你們再掙多少,我們也不要了。”

錢滿天氣得眼珠子都要冒出來:“你們,你們等著,看我抓回你們,咋收拾你們!”

滿地說:“大哥,您別急,您找不著我們。您要非讓我們回去,除非回去分家,分多分少沒關係,分完了我們肯定離開三將,我在這邊已經跟朋友合著辦了個買賣。”

錢滿天狠狠地把拳頭砸在桌子上說:“好,好,回來,分家!”

玉芬進來說:“嫂子來啦。”

錢滿天有氣無力地說:“請她進來吧。”

大塊地上一片沸騰。

趙德順老漢渾身燥熱,恨不得脫個光膀子,像年輕小夥子立刻幹一場。他身旁的孫萬成、孫萬友幾個老頭子也跟他差不多,攥著煙袋杆的手一個勁哆嗦,幾顆老牙碰得煙袋嘴呱呱直響。

十幾排嶄新的鋼架大棚,坐北朝南,盡情地敞著懷,讓陽光照個痛快。擰一下開關,清水從棚頂春雨般的降下,再擰,又雨過天晴。村民們看到這等情景,心都動了。這哪裏是種菜的大棚,分明是聚寶盆呀,趕緊掏錢包上一個,一年就能掙上好幾萬呢……

趙國強是從果茶廠匆匆趕來的。他隻能呆一小會兒,那邊福貴正和鮑老板魏大寶那些人談呢。他們看中了新產品杏仁露,有意投資,如果談妥,當即就能簽字生效。趙國強胸有成竹,有叫得響的產品,就不怕沒人主動上前。鮑老板你還能挑啥毛病?電,管夠使;設備,成套新設備;原料,本地產;銷路,拉貨的車排隊;運輸,公路直通廠大門;工人,本村年輕人,工資低。這一切,都讓投資者興奮不已,紛紛向趙國強伸出熱情之手。這跟先前求他們投資可是大不一樣了。但趙國強還算冷靜,他知道自己畢竟是個農民。中國的農民想跨進現代化經營者的行列,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你把生意做大了,錢掙多了,臉光了,肚子鼓了,說不定到啥時候,你那讓別人暗中偷笑的高粱花子味兒就會顯露出來。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好方法,是冷靜,是多想困難,必要時,就得從熱鬧的談判桌前走出去,去到莊稼地裏吸一吸新鮮的空氣,你就會頭腦清醒地去幹事。所以,他來到了大塊地。

柱子把村民承包大棚的報價告訴他,趙國強說頭一年種這種大棚,經驗肯定不足,可以適當往下減點錢,別給承包者太大的壓力。他看見報價的人中有李廣田,便給柱子使個眼色,柱子小聲說:“不幹銷售了,要幹這個。”

趙國強笑笑,輕輕點了一下頭。這時,高秀紅從人群中走過來,跟趙國強小聲說:“玉琴非要出錢……”

“出就出吧,她家那些牛。九牛一毛,擱她身上不算啥。”趙國強說。他在廠裏聽玉琴說這檔事了。

“就怕他貪心不足,還起啥新招子。”高秀紅說。

“他有啥招子,咱都慢慢接著。你別往心裏去。明天咱就去……”

“小點聲。”

“怕啥,我待會兒就大聲公布一下子……”趙國強忽然發現從鎮政府那邊開來兩輛推土機,後麵還有一輛轎車。

轎車開得快,轉眼間開到大塊地旁,下來了金聚海幾個人。金聚海住這邊一瞅,就喊了起來:“趙國強,你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膽呀!我說要占這塊地,你拖來拖去,變戲法似的建起這些大棚!這是存心跟我作對呀!”

村民們都不吭聲,得愣地瞅著。趙國強和柱子迎上去。柱子說:“金鎮長,有啥事咱到村委會去說。”

金聚海說:“說個屁!誰讓你們在這建大棚?這塊地鎮裏征下來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趙國強說:“鎮裏要征,我們可沒有同意呀。這是我們村的土地,我們有權在這建大棚。”

金聚海跺著腳喊:“瞧瞧,多大口氣,你有權?你有個屁權!你三將村不在政府領導下啦?全鎮就你三將村腦瓜子硬,誰也不敢碰?”

趙國強轉身看看老老少少的鄉親,心裏漸漸有了根,拽了拽衣服,他對金聚海說:“三將村是在鎮政府的領導下,三將村也沒有不讓誰碰的事。但咱們不論誰領導誰,都得按政策辦事,都得講道理,不能胡來。國家這麼重視耕地的保護,甭說你是鎮長,就是市長,省長,恐怕也沒有權力想占就占。”

孫萬友上前說:“我說老金呀,這不是在你的礦上,你承包了就一個人說了算。三將鎮沒讓你承包,三將鎮還有這麼多老百姓呢!”

眾人都跟著喊起來。金聚海看看兩台推土機已經到了身後,他掏出幾張帶公章的文件說:“你們聽著,這塊地,縣土地局已經批給鎮裏啦,現在我就來勘界,誰敢阻擋,誰就是妨礙公務,傷著碰著,我可概不負責。”

“慢著,慢著。”

趙國民從人群後走過來。他已經聽了一會兒,見這情景,不由得走出來。他萬沒想到這個曾在自己麵前滿臉都是笑的金聚海,在老百姓麵前竟是這麼一副凶相。他真後悔當初把這個人給安排了。

“喲,這不是趙書記嗎?您在這呀,咋不去鎮裏坐坐?”金聚海迎上前。

趙國民說:“你在這要幹啥?群眾把大棚都建起來了,你還想給推了咋著?”

金聚海遞過那些批文:“您看看,都批了,我把協議也跟人家簽了,人家都開始拆設備了,我這土地落實不下來,就得賠人家的損失一百萬,我賠得起嗎!”

趙國民仔細看看批文:“這上麵也沒村裏的公章呀?”

金聚海說:“各鄉鎮占地,哪個事先征求村裏的意見?我做得就不錯了,我來跟他們商量過。”

趙國民說:“可人家也沒同意呀。你這事不能幹,回去吧。”

“回去?您說得輕巧、一百萬誰拿?”金聚海攤開雙手說,“您給我?甭說一百萬,給五十萬,我就走。您想想,各鄉鎮一年到頭分了那麼多任務指標,我靠什麼完成?那些人頭費我從哪來?幹脆,您發句話,把年初的目標責任製改了吧,改了,我就不占這地。”

趙國民說:“那事,你別找我,我已經不當書記啦。”

金聚海就等著這句話呢,他朝身後擺手:“瞧瞧,他已經不當縣委書記了,還要管這事,還給人個活路不?今天,我占這塊地占定了,看來你們還沒包到個人頭上,正好。推土機,給我上!”

推土機轟轟開過來,徑直朝頭一排大棚衝過去。 人們驚訝、膽寒、歎息,碰上這麼個不講理的金聚海,真是倒了黴了。他給你都推倒了,你再去打官司,這麼好的大棚也毀啦。

“站住!”

趙德順老漢突然從人群中跑過來,像一塊石碑般地站在推土機前。駕駛員大叫一聲,急忙刹車,可已經晚了,巨大的鐵鏟把德順老漢撞倒在地上。

“出人命啦!”

村民哄地一下圍上去。

趙國強猛撲上前,抱住倒在地上的爹,大聲喊:“爹!爹!”

德順老漢慢慢睜開眼說:“我豁出這條老命了……”

金聚海已被人們團團圍住,要不是趙國民勸說,柱子等人手裏的鐵銑鎬頭就搶下去了。不過,到了還是讓跟黃小鳳一塊坐車過來的錢滿天給了一拳,說你騙走我二十萬,你又到這來禍害人。

還好,趙德順被撞了一個跟頭,由於身後的地建大棚時挖過,土很軟,摔到上麵,頭有些暈,筋骨卻沒傷著。但這足以把金聚海嚇得沒了魂。好家夥,鬧出人命,你就是再有批文,也不管用了,他連忙帶人往後退。趙國民很冷靜,讓金聚海等人回去,立即將此事向縣委報告,聽候上級的意見。然後,他讓爹坐自己的車去縣裏檢查。

趙德順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說:“不用檢查,他們傷不著我!”

孫萬友上前抱住德順的手臂:“老哥,你真是老英雄呀。”

趙國民暗叫慚愧,跟爹和國強等人告了別,坐進車裏,黃小鳳問:“去哪兒?”

“直接去省裏。”

“急什麼?”

“不行,我得當那土地局長……”

一切都跟先前一樣了。一段似乎驚心動魄的插曲就像天上的流雲一樣過去了。三將村的農民和他們的支書趙國強經曆過太多的坎坷,好像誰給他們定下了這麼一種命運。好在他們已經習慣了。許多事如果不碰到一點溝溝坎坎,反倒覺得不正常。畢竟三將村在跳過這些溝坎後,變得越來越好了。

趙國強從大塊地往果茶廠走。福貴叫人告訴他,條件談得很好,可以簽字了。柱子已經把大棚承包落實到人頭上了。隻要落實了,任何人都不好來動了。趙國強進了村,聽身後有腳步聲,原來是高秀紅。趙國強樂了:“你攆我幹啥?”

“誰攆你,我要回家。”

“回家著啥急?”

“明天去登記,我得找身像樣的衣服。”

高秀紅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趙國強前麵。趙國強看著秀紅豐滿的腰身,不由地心裏發癢。看看後山上那片整齊的廠房,又瞥了一眼自家的舊門樓子,他心想,天再熱熱,騰出空兒,就拆了這舊門樓,蓋個新的……

1998年12月10日一稿

1998年12月31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