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玉琴越想越不是滋味兒,心裏說我這不是花錢找病嗎!萬一養了孩子人家說啥不走咋辦?萬一孫二柱假戲真做跟她要結婚咋辦?萬一……萬一他們合起來把我給害巴了咋辦,就跟評劇《楊三姐告狀》裏的楊二姐似的。
孫二柱自打幫助滿山到縣裏看了一次錢滿天,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整天不在家呆著,總到東莊去。嘴裏說村裏有事找他,但玉琴知道他準是去找張小梅。玉琴決心要和張小梅當麵鑼對麵鼓談一次,她把家裏的活都安排好,就來到東莊。東莊這會兒挺安靜,村民們都到大塊地看新建起來的大棚,村委會在那招標承包。這是大事,沒有不去看的。才走到村委會門口,就見孫二柱從李廣田院裏出來,孫二柱朝玉琴招招手,上前小聲地說:“壞了事啦,老李頭子又犯了病啦,要帶喜子去北京告你哥了。”
玉琴問:“因為啥呀?”
孫二柱說:“他說你哥騙了他,把秀紅的離婚證開了,也讓他管杏仁露的銷售,但外地主動來拉貨的,卻跟他沒關係。讓他空歡喜一場。”
玉琴說:“那事先是咋講的,他當初咋不弄清楚。坐在屋裏就把錢掙了,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孫二柱嘿嘿笑道:“要不咋說你二哥有頭腦呢,隨便使個小手腕,就夠老李頭子使半年。老李也犯傻,為了錢,簽合同也不細看。光想抱胖兒子美,忘了還得肚子疼呢……”
玉琴一把抓住二柱說:“好懸呀,差點忘了幹啥來了。快帶我去找張小梅,我有話跟她說。”
孫二柱立刻哭喪著臉說:“人家還要找你呢,說咱們合夥騙她上當,已經懷上了,要告咱們。”
玉琴愣了:“告咱們?”
孫二柱說:“說我騙奸她。要不就拿出二十萬塊錢,要不就送我進監獄,媽的,這娘們可真狠呀,咱可咋辦。我想問問李老頭子這事該咋辦,沒想到他正發火寫狀子呢。”
玉琴對著孫二柱的臉,使勁給了一巴掌:“叫你要兒子!叫你要!這回好啦,把你要監獄去了。”
孫二柱說:“去就去,老子才不怕呢。不過,咱得找她問清楚,我那兒子咋辦?我得要兒子!她不能白拿我的錢,又送我去監獄。
玉琴看看四下,有人隔著牆頭朝這看,忙拉著二柱就走:“你還兒子兒子呢!我倒黴就倒在你這兒子上。你要的不是兒子,你是要我的命呀。”
倆人拉拉拽拽氣呼呼到了後街,推門進了院裏,見高秀紅腰上紮著圍裙,袖子挽得挺高,正往繩子上曬衣服。看那模樣,跟這家的女主人毫無二樣,而且,她的臉上滿是喜悅的神色,人也顯得格外年輕。她顧不上擦手,兩隻胳膊往圍裙上蹭了蹭,迎上前說:“你們來啦,快坐,快坐。”遞上兩個小凳。
玉琴沉著臉問:“我爹呢?”
“去大塊地包大棚啦。”秀紅說。
“是大哥回來了嗎?”
“回來七八天了,也去大塊地了。”
“我二哥呢?”
“去縣裏學習,今天回來……”
孫玉柱說:“我剛從喜子那來,他們又要去上告了,說你們合夥騙他……”
高秀紅說:“我知道他為啥。他這二年總想掙大錢,跟國強爭,爭不過,他就拿我威脅國強。一早上他們爺倆來了,說村裏要是給他留一個大棚,承包費低,他就不去告狀了……”
“二哥也沒在家,他找誰?”
“我答應由我來出這個錢。隻要他們不再鬧了,出多少錢,我都願意。我沒有別的要求,隻盼著順順當當住到這個院子裏來,跟你二哥在一起。”高秀紅說得很平靜,就像嘮嗑家常似的。
玉琴突然感覺到眼前這個女人跟印象中的高秀紅不一樣了。原先的高秀紅潑辣有餘,甚至有點瘋瘋道道,在女人們眼裏沒個穩當勁。而現在這個高秀紅不緊不慢,言語中充滿著自信和實在,讓人感覺像是十冬臘月找到一件厚墩墩的棉衣,不用說穿,就是摸一把,也暖和。玉琴不由地問:“秀紅,你現在做事:好穩當呀。”
高秀紅不好意思地說:“看跟了誰,跟了你二哥,就受他影響唄。”
玉琴沒好氣地看了一眼孫二柱說:“說得對。自打我跟了他,我那些好的脾氣秉性都丟了。”
孫二柱不愛聽了:“咋能這麼說呢,我那些優點還讓你給影響設了呢……”
玉琴問:“你說,你有過啥優點?你給我說出一條來,我頭朝下爬回溝裏。”
孫二柱吭哧半天說:“誰都有缺點,誰都有優點,一著急想不起來啦,回家我慢慢給你琢磨。”
玉琴說:“拉倒吧,等你琢磨出來,興許人家就把你告到監獄裏去了……”
高秀紅驚訝地問:“出了啥事?”
至此玉琴也不怕寒磣了,一五一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孫二柱在一旁說我可沒騙她,是求她幫忙生兒子,她挺痛快地就答應了,現在她懷孕了,她卻變卦,敲詐我們。高秀紅想想說張小梅不可能懷孕吧,她好像是做過結紮。玉琴跳起來,問孫二柱:“她肚子上有刀口嗎?”
孫二柱臉上冒汗:“我光顧著幹事,沒留神有沒有刀口。”
臊得高秀紅趕忙背過臉,抖了抖掛在繩上的衣服。
玉琴臉色煞白:“走,咱們找她去,她要是結紮過,她從一開頭就騙了咱們,我跟她沒完。”
高秀紅忙說:“別急著去。這麼去,到那就得打起來,弄個滿城風雨,將來大丫二丫都沒法過來上學。”
玉琴歎了口氣說:“那咋辦?要不就讓她告,要不就給她二十萬塊錢。她要的也太狠。”
孫二柱說:“她們娘倆說得很死,少一分也不中。”
高秀紅說:“你們呆在這,我去她無那一趟,看看能不能說動她們。說不動,再想旁的法兒。”
玉琴一把拉住高秀紅的手:“哎喲,還得讓你費心……”
孫二柱說:“咱們是誰跟誰呀,未來的二嫂子,她可不得管咱們的事。”
玉琴瞪他一眼:“你還有臉說。”
高秀紅也顧不上再說啥,捋捋頭發,放下袖子,噌噌地就出了門。玉琴挽起袖子,從盆裏撈出衣服,擰幹了往繩子上晾。孫二柱在一旁抽煙,說要是幫咱們把這事了啦,可得好好謝謝她,往後呀,我也不要兒子了。玉琴說有能耐你要一百個。孫二柱說我那不成了種馬了嗎。玉琴說你不是想當種馬嗎,到處歡樂還不犯法。孫二柱一下子蔫巴了,他確實說過這話。
門外有了腳步聲,玉琴趕緊迎上去,進來的卻是國強。國強說你們在這呀,太好了,中午都別走,咱們在一塊熱鬧熱鬧,也給大哥送行。玉琴問大哥去哪兒。國強說調到省裏去啦。他放下提兜,扭頭又走。玉琴說你剛回來咋又走。國強說我是陪客戶和投資商回來的,人都快到後山廠子了。
玉琴站到院牆邊的一塊石頭上,踮著腳往後山看,兩輛麵包車停在廠子門口,十好幾個人下了車正往裏麵走。玉琴的心忽啦一下像被春風吹開了,跟孫二柱說:“想法子讓他們看看咱們的牛場,興許就有人跟咱合資,咱就能擴大規模。”
孫二柱說:“那敢情好,我去跟國強說說。”
玉琴說:“還是我去,你在這等著。”
“行啦,行啦。”
高秀紅樂嗬嗬進了院,說張小梅真的結紮過,她怕時間長了露了餡,就想出這麼個招子,想樓一把回她娘家去,不在咱三將了。她說看你們個個都發家致富,她琢磨自己也能幹。玉琴緊著問現在她們又提了啥條件。高秀紅說馮三仙說那五千塊就算賠償張小梅的損失,另外,張小梅提出再借她五千塊,等到年底,說啥也還上。玉琴連連點頭,可以可以。孫二柱嘟囔說她也沒啥損失的,要說損失的是我,我白搭了那些東西。玉琴從背後狠勁地掐了他一把,說那得有個字據吧。高秀紅說這就去寫,我還陪你們去。玉琴心頭一熱,指著大塊地那個方向說:“二嫂子,快去大塊地,包下一個大棚給李廣田,我出錢!”
高秀紅的眼淚頓時流下來,張嘴想說句啥,玉琴已經跑出大門奔後山果茶廠了。剩下孫二柱遠遠地站著。高秀紅擦擦眼睛說:“走吧。”
孫二柱指指大門:“您先走。”
高秀紅笑了:“啥時學得這麼有禮貌。”
孫二柱說:“往後,您就是這院的二嫂子,我不跟您鬧。”
高秀紅說:“鬧吧,不鬧不紅火!”
趙國民從後山上下來,頭上已經冒了汗,身上卻覺得格外的舒服。這麼多年在機關,從來就沒有這麼舒服過。那時也冒過汗,一是領導來檢查工作,一下子查出漏子來,沒法解釋,冒汗;二是開常委會,一大堆難題擺在麵前,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一著急,也冒汗;三是下鄉看見生活挺困難的老百姓,看他們家裏連炕席都沒有,心裏慚愧,也冒汗。現在跟那時不~樣了,無官一身輕呀,盡管那些問題困難還都有,但畢竟與自己的聯係不那麼直接了,你想操心也操不上了,所以,你心裏必然踏實,走路不想事,一撲納心地觀山景,冒出些汗,也是身體吐故納新的過程。另外,趙國民心裏特別舒服,還在於他十分清楚自己心裏沒“病”,那就是在任職期間沒收人家一分錢,沒利用職權為自己打過錢的主意。存在錢滿天那的錢是自己的,白搭了雖然心疼,但想想錢那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何況當官這些年,白吃白喝也沒少花公家的錢,也算是老天給的一個報應。這麼一想,還真想開了。這些日子,每天在養育自己長大的家鄉山水中走動,楊呀柳呀草呀水呀,把他心頭的積塵掃得幹幹淨淨,他下決心回來,不光是回來住幾天散散心,他想把家安在這兒,退下來就徹底歸來,黃小鳳不願意來也沒什麼,夫妻之間也可以各有各的選擇,沒有必要強求一致。至於當政協主席,他也不想當了,想坐那個位子的人不少,讓人家去當吧。如今不願意退的人多,先是把年齡往小了改,說參加工作時填的出生年月或者是陰曆,或者是當初多報了一歲。然後就想辦法擔任有屆別的職務,如縣人大縣政協,當上主席副主席,一般就得讓人家幹滿一屆,一屆就是四年。有這個名分,到處出席個會,發發言,管用不管用沒關係,自己心裏痛快是真格的,還斷不了領個會議發的紀念品,那也是一種樂趣。對此,趙國民也挺理解人家的,縣裏最高的級別就是團級,當上書記和縣長的能有幾個人?剩下的人不是沒水平,而是沒位子。你當了一任縣委書記,再當一任政協主席,兩下合起來就是小十來年,你還給旁人留個空兒不?再者說啦,如今當官不光工作上不省心,讓你冒汗,複雜的人事關係,更讓你把腦瓜筋都要使斷了,你看電視上的官員全是一水黑頭發,一根白的都沒有,其實全是染的,不染不行,年紀輕的都白頭發了,實在是腦子得不著休息。還有就是一個個看似身強力壯腆肚子挺胸,可到醫院一檢查,心髒血壓肝肺,還有腦血管,差不多都有些毛病。不可能沒毛病,天天喝呀吃呀,啥身板也架不住這麼往裏擱東西,就是鐵桶也得撐破了漚爛了……
趙國民過去從來沒有從這些角度去考慮問題,現在這麼一想,他就完全心平氣和了。他朝山下看,村裏的果茶廠大門上飄的彩旗,轟轟的機器聲響個不斷,拉貨的車出來進去,看來生產和銷售的情況不錯。東南方向是大塊地,齊整整修起了一片大棚,還有很多人聚在那兒,看來村裏已經開始招標承包了。正前方的三將村裏好幾處支著高高的腳手架,那是村民在蓋新樓。
有人朝這邊走來,走在前麵的,竟然是黃小鳳,後麵是秘書小朱。黃小鳳喊:“國民,你一個人在山上轉悠什麼,害得我們這一通找……”往下她說不下去了,呼哧呼哧喘粗氣。
小朱則畢恭畢敬地上前說:“趙書記,車在下麵等您。”
趙國民暗叫怪事,這小朱怎麼又拿出這種架式了,莫非是有什麼變化。他不動聲色地問:“是市委組織部來談話嗎?”
黃小鳳說:“不是,那個電力局的老於回家跟媳婦打離婚,還得打幾天呢……我找了梁書記,反映了你的情況,梁書記說這麼著對你確實有點不合適,他跟省裏說了,省裏說有一個什麼局缺一個副局長。梁書記的意思,讓你去省裏一趟……”
小朱說:“是土地管理局。”
趙國民問:“讓我幹什麼去?”
黃小鳳說:“這你還不明白,這事哪有坐家裏等著的,過去活動活動唄。”
小朱說:“梁書記已跟主管副省長說了,您應該會見一麵。”
趙國民心裏忽悠忽悠這叫不是滋味兒,已經撤走了的那塊大石頭,一下子又壓回到心頭。他默默無言,眼睛瞅著三將村。小朱很知趣地說我到車那等著,就走了。剩下趙國民和黃小鳳,倆人顯然都知道對方要說什麼。黃小鳳說:“你別覺得不好意思,副廳級,不是平調,是提拔,你還猶豫啥?不好意思去跑?怕人說你跑官?現在,哪個官不是跑出來的!你在這埋頭傻幹一百年,恐怕也沒人知道。好人出在嘴上,好馬出在腿上,你就連嘴帶腿一塊動,肯定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