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潔垂下頭,輕輕道:“我知道,他……他是的。”
黑衣老嫗道:“很好,你們現在可以走了,明天早上,我親自為他送行!”
夜很靜。
這裏雖然看不見星光,也看不見夜色,但夜的本身仿佛就有種神秘奇妙的感覺,讓你可以感覺到她已經來了。
楚留香仰麵躺著,閉著眼睛--他是不是生怕眼淚流下?
張潔潔輕撫著他的臉,眼波中已不知流露出多少溫柔,多少深情。
楚留香是不是不願意去看呢?
張潔潔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為什麼不看著我?難道不想多看我幾眼?”
楚留香嘴角的肌肉在跳動,過了很久,才忽然道:“是的。”
張潔潔道:“為什麼?”
楚留香道:“因為你根本也不想我多看你!”
張潔潔道:“誰說的?”
楚留香道:“你自己。”
張潔潔笑了,勉強笑道:“我說了什麼?”
楚留香冷笑著,道:“對了,你什麼都沒有說。可是我問你,你為什麼不跟你母親說,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張潔潔垂下頭,道:“因為我知道,說了也沒有用的。”
楚留香大聲道:“為什麼?”
張潔潔淒然笑道:“下一代的聖女還在我肚子裏,我怎能走?”
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要我一個人走?”
張潔潔道:“是的。”
楚留香忽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你以為我一個人走了會快樂?你以為我肯讓你和我的孩子,在這鬼地方過一輩子?”
張潔潔道:“你錯了。”
楚留香道:“我哪點錯了?”
張潔潔道:“很多點。”她先掩住楚留香的嘴,不讓他再叫出來,然後才柔聲道,“我們不會在這地方過一輩子的,再過一陣子,就算我們還想留下來,這地方也許已經不存在了。”
楚留香道:“為什麼?”
張潔潔道:“我們的祖先會住到這種地方來,隻不過是因為他們經曆過太多折磨和打擊,已變得憤世嫉俗,古怪孤僻,他們知道別的人已看不慣他們,他們自己也看不慣別的人,所以他們才寧願與世隔絕,孤獨終生。”
楚留香在聽著。
張潔潔道:“可是這世界是一天天在變的,人的想法也一天天在變,上一代人的想法,永遠和下一代有很大距離。”
楚留香在聽著。
張潔潔道:“現在上一代的人已死了,走了,下一代的人還留在這裏,隻不過因為他們對外麵的世界有某種恐懼,生怕自己到了外麵後,不能適應那種環境,不能生存下去。”
這點楚留香當然不會同意,立刻道:“他們錯了,一個人隻要肯努力,就一定有法子生存。”
張潔潔道:“他們當然錯了,可是他們這種想法,也一定會漸漸改變的。等到他們想通了的時候,世界上就絕沒有任何一種經典和規矩還能約束他們,也絕沒任何事還能令他們留在這牢獄裏。”
她笑了笑,接著道:“到了那一天,這地方豈非就已根本不存在了?”
楚留香道:“可是,這一天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來呢?”
張潔潔道:“快了,我可以保證,你一定可以看到這一天。”
楚留香道:“你保證?”
張潔潔點點頭,道:“因為我一定會盡我的力量,告訴他們,外麵的世界並不如他們想象中那麼殘酷可怕,我一定會讓他們了解,一個人若要活得快樂,就得要有勇氣。”
她眼睛裏又發出了光,慢慢地接著道:“這不但是我應盡的義務,也是我的責任,因為他們也是我的姐妹兄弟。”
楚留香道:“所以……你才一定要留下來。”
張潔潔柔聲道:“每個人活著都要有目的,有意義。我就算能跟你一起走,也未必是快樂的,因為我沒有盡到我應盡的義務和責任,我一生活著就會變得全無價值,全無意義。”
楚留香道:“據我所知,有很多女人都是為她們的丈夫和孩子而活著的,而且活得很有意義。”
張潔潔淒然笑道:“我知道,我也很羨慕她們,隻可惜我命中注定不是她們那種人,也沒有她們那麼幸運。”
楚留香道:“為什麼?”
張潔潔歎息著,道:“這道理你難道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楚留香不說話了。
張潔潔道:“就因為你也跟我一樣,你也不能忘記你應盡的義務和責任,所以你才要走,而且非走不可。就算你自己能勉強自己留下來,也會漸漸變成個廢物,甚至變成個死人。”
她說得不錯。一個人若是活在一個完全不能發揮他能力和才幹的地方,他一定會漸漸消沉下去,就算還能活下去,也和死相差無幾。楚留香當然也明白的。
張潔潔輕撫著他,柔聲道:“我喜歡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我絕不希望你改變,所以你為了我,也是非走不可的。”
楚留香終於長長歎息,道:“我直到現在才發現,我根本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你。”
張潔潔道:“世上本就沒有一個人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的,無論是夫妻,是兄弟,是朋友都一樣。何況,女人本就天生不是被人了解的。”
楚留香道:“但現在我已確定一件事。”
張潔潔道:“什麼事?”
楚留香凝視著她,目中竟似帶著些崇敬之意,長歎道:“我以前從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女人,以後隻怕也永遠不會再見到了。”
張潔潔道:“但你卻一定會永遠永遠想著我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當然。”
張潔潔道:“這就已夠了。”
她眼波更溫柔,輕輕道:“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楚留香忍不住緊握住她的手,道:“我還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張潔潔道:“你說。”
楚留香道:“好好地活下去,讓我以後還能夠看見你。”
張潔潔道:“我一定會的。”
她的語聲堅定而明朗,可是她的人,卻似已化為一泓春水。她倒入楚留香懷裏。
夜更靜。喘息已平息。
張潔潔抬手輕攏著發邊的亂發,忽然道:“我要走了。”
楚留香道:“走?現在就走?”
張潔潔點點頭。
楚留香道:“到哪裏去?”
張潔潔遲疑著,終於下定決心,道:“這家族中的人,無論誰想脫離,都隻有一條路可走。”
楚留香道:“你是說--天梯?”
張潔潔道:“不錯,天梯。”
楚留香道:“這天梯究竟是條什麼樣的路?”
張潔潔的神情很沉重,緩緩道:“那也許就是世上最可怕的一條路,沒有勇氣的人,是絕對不敢去走的。她要你走這條路,為的就是要考驗你,是不是有這種勇氣。”
楚留香道:“哪種勇氣?”
張潔潔道:“自己下判斷,來決定自己的生死和命運的勇氣。”
楚留香道:“這的確很難,沒有勇氣的人,是絕不敢下這種判斷的。”
張潔潔道:“不錯,一個人在熱血澎湃,情感激動時,往往會不顧一切,甚至不惜一死,那並不難,但若要他自己下判斷來決定自己的生死,那就完全是兩回事了,所以……”
她歎息了一聲,接著道:“我知道有些人雖已決心脫離這裏,但上了天梯後,就往往會改變主意,臨時退縮了下來,寧願被別人看不起。”
楚留香道:“天梯上究竟有什麼?”
張潔潔道:“有兩扇門,一扇通向外麵的路,是活路。”
楚留香道:“還有一扇門是死路?”
張潔潔臉色發青,道:“不是死路,根本沒有路--門外就是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隻要一腳踏下,就萬劫不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