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來過 活過 愛過(3 / 3)

她喘息了口氣,才接著道:“沒有人知道哪扇門外是活路,你可以自己選擇去開哪扇門,但隻要一開了門,就非走出去不可。”

楚留香的臉色也有些發白,苦笑道:“看來那不但要有勇氣,還得要有些運氣。”

張潔潔勉強笑了笑道:“我本來也不願你去冒險的,可是……這地方也是個看不見底的深淵,你留在這裏,也一樣會沉下去,隻不過沉得慢一點而已。”

楚留香道:“我明白。”

張潔潔凝視著他,道:“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親近的人,我當然不希望你是個臨陣退縮的懦夫,更不願有人看不起你,但我也不願看著你去死,所以……”

楚留香道:“所以你現在就要為我去找出哪扇門外是活路?”

張潔潔點頭道:“天梯就在聖壇裏,現在距離天亮還有一兩個時辰……”

楚留香道:“但我卻寧願你留在這裏,多陪我一個時辰也是好的。”

張潔潔嫣然一笑,柔聲道:“我也希望能在這裏陪著你,可是我更希望以後再見到你。”

她俯下身,在楚留香臉上親了親,聲音更溫柔,又道:“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這是楚留香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這句話正和她上次離開楚留香時說的那句話,完全一樣。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為什麼她要離開楚留香時,總是偏偏要說很快就會回來呢?

張潔潔沒有再回來。

楚留香再看到她時,已在天梯下。

她臉色蒼白,臉上的淚痕猶未幹。

她眼睛裏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說,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楚留香想衝過去時,她已經走了--被別人逼走了。

她似已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隻不過在臨走時忽然間向楚留香眨了眨眼。

左眼。

眼睛豈非也正是人類互通消息的一種工具?

楚留香盡力控製著自己,他從不願在任何人麵前暴怒失態。

可是他心裏的確充滿了憤怒,忍不住道:“你們為什麼要逼她走?”

黑衣老嫗冷冷道:“沒有人逼她走,正如沒有人逼你走一樣。”

楚留香道:“你至少應該讓我們再說幾句話。”

黑衣老嫗道:“你既然已經是要走了,還有什麼話可說?”

楚留香道:“可是你……”

黑衣老嫗截斷了他的話,道:“可是你若真的有話要說,現在還可以留下來。”

楚留香道:“永遠留下來?”

黑衣老嫗道:“不錯,永遠留下來。”

楚留香長長吐出口氣,道:“你明知我不能留下來的。”

黑衣老嫗道:“為什麼不能?你若真的對她好?為什麼不能犧牲自己?”

楚留香道:“因為她也不願我這麼樣做!”

黑衣老嫗道:“你以為她真的要你走?”

楚留香道:“你以為不是?”

黑衣老嫗冷笑道:“你真相信女人說的話?”

她冷笑著,接著道:“我是她的母親,我也是女人,我當然比你更了解她。她要你走,隻不過因為她已傷透了心--她要你走,隻不過因為她已永遠不願再見你。”

楚留香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了。”

黑衣老嫗道:“你明白就好。”

楚留香神情反而平靜下來,淡淡道:“你不但希望她恨我,還希望我恨她,希望我們的遭遇,也和你們一樣。”

黑衣老嫗臉色變了。她當然知道他說的“你們”就是說她和她丈夫。他們豈非就是彼此在懷恨著?

楚留香的聲音更平靜堅決,道:“但我卻可以向你保證,你女兒的遭遇絕不會跟你一樣,因為我一定會為她好好活下去,她也同樣會為我好好活著,無論你怎麼想,我們都不會改變的。”

黑衣老嫗目光閃動,道:“你真的相信自己說的這些話?”

楚留香道:“是的。”

黑衣老嫗忽然笑了,道:“你若真的相信,又何必說出來?又何必告訴我?”

她笑得就像是根尖針,像是想一針刺入楚留香的心髒。

四十丈高的天梯,人在梯上,如在天上。

兩扇門幾乎是完全一模一樣的,沒有人能看得出其間的差別。生與死的差別!

楚留香站在門前,冷汗已不覺流下。

他經曆過很多次生死一發的危險,也曾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有時甚至已幾乎完全絕望。

但他卻從未像現在這樣恐懼過。因為這次他的生與死,是要他自己來決定的,但他自己卻偏偏完全沒有把握。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被人逼你做無把握的決定更可怕。

你若非親自體驗過,也絕對想不到那有多麼可怕。

左眼,是左眼。張潔潔是不是想告訴他,左邊的一扇門外是活路?

楚留香幾乎要向左邊的這扇門走過去,但一雙腳卻似被條看不見的鐵鏈拖住。

“你以為她真的要你走?”

“她要你走,隻不過因為她已傷透了心,已不願再見你!”

楚留香不能不問自己:“我是不是傷了她的心?是不是應該走?”

他從未覺得這件事做錯,這地方本是個牢獄,像他這樣的人,當然不能留在這裏。

可是他又不能不問自己。

“我若真的對她好,是不是也可以為她犧牲,也可以留下來呢?”

“我是不是太自私?是不是太無情?”

“我若是張潔潔,若知道楚留香要離開我,是不是也會很傷心?”

你若真傷了一個女人的心,她非但永遠不願再見你,甚至恨不得要你死。

這道理楚留香當然也明白。

“她故意眨了眨左眼,是不是希望我一腳踩入萬丈深淵中去?”

楚留香又幾乎忍不住要走向右邊的那扇門去,可是他耳畔卻似又響起了張潔潔那溫柔的語聲。

“我喜歡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為了我,你也非走不可。”

“隻要你快樂,我也會同樣快樂,你一定要為我好好地活著。”

想起她的溫柔,她的深情,他又不禁覺得自己竟然會對她懷疑,簡直是種罪惡。

“我應該信任她的,她絕不會欺騙我。”

“可是,她暗示地眨了眨左眼,究竟是想告訴我什麼呢?”

“是想告訴我,左邊的一扇門才是活路,還是想告訴我,左邊的一扇門開不得?”

所有的問題,都要等門開了之後才能得到解答。

應該開哪扇門呢?這決定實在太困難,太痛苦。楚留香隻覺得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濕透。

黑衣老嫗站在他身邊,冷冷地看著他濕透了的衣衫,突然冷笑道:“現在你是不是已後悔了?”

楚留香道:“後悔什麼?”

黑衣老嫗道:“後悔你本就不該來的,沒有人逼你來,也沒有人逼你走。”

楚留香道:“所以我絕不後悔,無論結果如何,都絕不後悔,因為我已來過!”

他來過,活過,愛過。

他已做了他自覺應該做的事,這難道還不夠?

黑衣老嫗目光閃動,道:“你好像總算已想通了?”楚留香點點頭。

黑衣老嫗道:“那麼你還等什麼?”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打開了其中的一扇門--他的手忽然又變得很穩定。

在這一瞬間,他已回複成昔日的楚留香了。他邁開大步,一腳跨出了門--

他開的是哪扇門呢?

沒有人知道。

但這已不重要,因為他已來過,活過,愛過--無論對任何人說來,這都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