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粒種子。
我把自己移栽進了城市。
我要說,我是一粒成熟的種子。我的成熟是在十二歲之前完成的。我還告訴你,我是一個有背景的人。我有許多老師,家鄉的每一棵草都是我的老師……早在十二歲之前,我已讀完了三千張臉,吃過了田野裏生長的各種植物,見識過了各樣的生死。此後生活的每一天都是過程了。過程是不可超越的。
我身上背負著五千七百九十八畝土地(不帶宅基),近六千隻眼睛(也有三五隻瞎了或是半瞎,可他們都看著我呢),還有近三千個把不住門兒的(有時候,能把死人說活,也能把活人說死的)嘴巴,他們的唾沫星子是可以淹人的。
我之所以把自己展覽出來,是為了讓你了解,在這個世界上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每個人都是有背景的。一個人的童年或者說是背景,是可以影響一個人一生的。比如說,在我的潛意識裏,電話鈴響和狗咬聲是一樣的突兀。不過,現在不同了。狗也到城市裏來了。
在我進入城市的頭一個十年裏,你要問我最怕什麼,我告訴你,我最怕的是電話鈴聲。每一次電話鈴響,都會讓我心驚肉跳!有時候,我又覺得我是一個楔子。
強行嵌進城市裏的一隻柳木楔子。
雖然我滿身是芽兒,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水泥地上紮下根來,長成一棵樹。因為,家鄉父老還等著我植下的陰涼呢。
三十年前,當我背著行李來到省城的時候,下了火車,已是黃昏了。滿眼都是燈。燈就像菊花一樣一盞一盞開放著,卻沒有一盞是我的。可我心裏仍然充滿暖意,因為我是一個有“單位”的人了。那時候我順著柏油馬路往前走,公共汽車一輛一輛從我身邊開過,自行車的鈴聲一串串響著,人流像潮水一樣湧動,我知道他們都是有方向的人,回家的人。我也有方向,單位就是我的方向。我不急,我沒有乘車。不是錢的問題(那時公共汽車坐一站五分錢,三站一毛),我是想用腳步丈量一下這座我很有可能就此紮下根來的城市。
每當我走過一兩個路口,就會看到一個公共汽車的路牌。那時候的路牌很簡約,一根刷了藍白兩色漆的鐵杆子,杆子上掛著一個刷了紅漆的鐵牌子,牌子很多,一路車一個牌。牌子上標著通往各站的站名……那路牌叫人覺得親切。我以後就是這個城市的人了。
不客氣地說,最初,我走在省城的柏油馬路上就像是走在紅地毯上一樣,很幸福。路兩旁亮著一盞盞路燈,那光芒是五彩的,這就是我的未來。周圍的自行車鈴聲也十分悅耳,公共汽車刹車後的那一聲“嗞”很溫馨,很生動……我很想給這個城市打聲招呼,嗨一聲:你大爺的,我來了。
我邊走邊問,走了一小時四十六分鍾,當我摸到單位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失去“方向”了。在學院門口,傳達室的老者告訴我說:下班了。你明天再來吧。我說我是來報到的。老者說:我知道你是來報到的。人事部門的人都下班了。你明天來,明天上午八點……我站在那裏,遲疑了很久,我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我有點蒙。我順著一條條街道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邊走邊想,我該往哪兒去呢?我甚至不知道餓。我隻是在想,是不是到火車站去蹲一夜?雖然那時我兜裏揣著一百二十六塊六毛錢(這是我讀研節約下來的),可我沒有想到可以住旅館。我根本就沒有住旅館的意識。再說,那時候還沒有實行身份證製度,住旅館是要證明的。在報到之前,我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那就是說,我現在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我無處可去。
就這麼走著走著,我腦海裏突然蹦出了一個念頭:油菜!我緊緊地抓著這個念頭不放,心裏一遍一遍地念著:油菜。油菜。油菜。
油菜是一個人的兒時小名。他也是無梁村人,吳老根家的兒子,大名叫吳有才。吳有才在部隊裏當了三年工程兵,複員後轉業到潁平市一家建築公司當了建築工人。記得夏天裏他回家鄉時我跟他見過一麵,他穿著一件“的確良”短袖衫,手上戴著一塊手表,很驕傲地說:我們的工地遷到省裏去了。在省城蓋大樓,在某某路某某街……去呀,你們都去,到時找我!我知道,他也就這麼順口一說。他知道村裏人沒有機會到省城去,才這麼說的。這叫“巧讓客碰上熱粘皮”,我真的來了。
在我苦思冥想之後,我終於想到了這麼一個老鄉,七不沾八不連的“關係”。可什麼路什麼街呢?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那是冬天,走著走著,天開始下雪了,小雪。城市的夜晚有燈撐著,那暖意是彩色的,也是有差別的。城市最寒冷之處,是讓人看到了差別。
在飄著雪花的夜晚,我順著馬路往前走。那時城市裏剛剛時興羊皮衣,百貨商場的櫥窗裏展示著各式各樣的羊皮;大街上行走的也是羊皮,有駝色、藍色、紅色和黑色的羊皮……羊皮衣一旦穿在女人的身上,皮帶子一紮,腰就細溜了,屁股一扭一扭,更顯臀肥。馬路上響著很時尚的“嘚兒、嘚兒”的節奏,圓潤飽滿的節奏,叫人春心蕩漾的節奏(後來,等我穿上羊皮衣的時候,城裏已經沒人再穿羊皮了,它過時了,成了三陪小姐的著裝了)。那時,我的眼是在鄉村裏經過節儉訓練的,尚不敢亂看。
省城的路有經、緯之分,我從經一路一直走到經十路,爾後從緯九路拐到緯一路、和平路、文化路、黃河路、農業路、京廣大道……夜漸深了,天空飛舞著雪花。有燈光的夜晚雪花像粉色的天幔,洋洋灑灑,給女羊皮們那“嘚兒、嘚兒”的節奏輸送著溫文爾雅的詩意。可我,走著走著,卻聞到了一股薄荷的氣味。
燈光裏有針,有薄荷,一絲絲的。無論走到哪條路上,我都能聞到一股薄荷的氣味,那是從燈光裏冒出來的。我的腿很沉,越來越沉。可我的腦海一刻也沒有停止轉動,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我先是使用了“聯想記憶法”,爾後又使用“排除記憶法”,“諧音記憶法”,甚至“油菜記憶法”,每到一個路口,我都站下來看一看路牌,爾後去想油菜的嘴臉……油菜,你到底在哪條街上呢?
油菜的大嘴一次次在我腦海裏浮現。我看見油菜揮著手,他手腕上的表明鋥鋥的,他說:“上海全鋼防震的。”這就是那個時期建築工油菜的時髦。這就是那個時期城市和鄉村的差別:燈光和狗咬,毛藍布和的確良。他穿著“的確良”、戴著“上海全鋼防震的”手表向我招手呢……走累的時候,我多次靠在電線杆上,靠著一份冰涼,小心地打量著這個城市。它會屬於我麼?
有一刻,我以為我想起來了,好像是嵩山路,我就問嵩山路;走到了嵩山路,我又覺得他說的好像是衡山路,爾後又是香山路,黃山路,榆樹街,椿樹街,鼓樓街,清虛街……街邊上,樓房裏的燈光一盞盞熄了,隻有路燈亮著。我還在走,很機械地走。我實在是不想走了,我累了,這已經不是疲憊,是麻木。我對自己說,再走一條路,隻一條。如果還找不到,我就調頭回去……我不停地對自己說,回車站吧,回火車站蹲一夜就是了。可我還是不甘心,我怎麼這麼笨呢?
我走在省城的大街上,呼吸著寒森森的空氣,就像走在荒原上一樣,滿心的淒涼和荒蕪。路邊的商場已經關門了,連個借腳取暖的地方都沒有。路是陌生的,所有的臉都是陌生的。我在尋找一絲溫熱。那是一個小名叫油菜的人,你在哪裏?
此後我問我自己,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幾乎走了一個晚上,走了半個城市,執著地去尋找一個小名叫油菜的人?你怎麼就這麼傻,為什麼不先找一個小旅館住下呢?你還可以打打電話,找一找昔日裏的那些大學同學。可你連打電話的想法都沒有,你沒有“電話意識”。後來我明白了:那不是我在走,是我的背景我的家鄉在推著我走。我不能不走。我不是在找人,是找一份庇護。
也是過了很久我才明白,要想順順利利地在城市裏生活,你必須擁有三要素:身份、單位、關係。這三者缺一不可。如果你沒有“身份”,也沒有“單位”,再沒有“關係”,那麼你就成了一個漂泊者。城市就像是一個迷魂陣,隨時都會有危險。商人是最先明白這個道理的。早在幾百年前,精明的晉商就在各地建起了“山陝會館”,這也許是他們有過許多沉痛教訓之後得出的經驗。哪怕是到了交通和通訊如此發達的今天,各省仍然在首都北京建起了許多辦事處,那其實就是一個為了辦事方便的“關係處”,一個據點。
我知道,在報紙上,人們都反對拉“關係”。豈不知,“關係”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土壤,人們是最離不開“關係”的。尤其在精神世界裏,人們靠“關係”活著。馬克思就曾經說過: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於是,所有的反對者反對的都是別人,不是自己。沒有人反對自己。我還算幸運,在淩晨兩點二十七分,我終於找到了“關係”。
我是在一家建築工地上找到油菜的。他是“有才”,不是“油菜”。為了他的體麵,我不能再叫他小名了。守工地的老頭告訴我說:有。有這麼個人。
建築工人吳有才睡在一棟正在施工中的七層樓(還沒有安裝門窗)的毛坯房裏。當他穿著褲衩子從床上跳下來,赤裸裸站在床前的時候,眼瞪得像牛蛋,嘴張得像簸箕,那兩隻手哆哆嗦嗦,像是大冬天握著兩把扇子,扔也不是握也不是,他萬萬想不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人來找他!
油菜傻了。
吳有才抱著兩隻膀子,凍得噝噝地說:丟,是丟(我兒時的小名)?你,你你你……怎麼來了?我說,看工地的老頭人不錯,說你在七樓。他說:是老朱吧?朱師傅,老鄉,一個縣的。說著,他趕忙披上衣服,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我操,都兩點半了。你咋這時候摸來了?還沒、那個啥……吧?說著,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還沒粉刷的牆,牆上楔著一個釘子,釘子上掛著一個提兜,提兜裏裝著他的碗筷。我說,都啥時候了,早吃過了。找你可真不容易,我都快累死了。你不是說,讓來省城找你麼?他聽我說吃過飯了,一顆心放在狗肚裏了。說是啊,是啊。你怎麼不早點來呢?我說,我是來報到的,來晚了……他看著我,連聲說:先睡,都快三點了,趕緊睡吧。說著,他指了指對麵的一張床,說:這兒,就睡這兒。這狗日的請假回家了。
這時候,我一下子鬆下來了,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我往“狗日的”床上一躺,那木板床上鋪了新鮮的穀草,床單是新洗過的,真軟和呀!被子也厚,暖暖和和的!真好。我太累了,太想睡了,眼皮像粘住了似的。可我得說話,必須說話,這是代價。
我們兩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家鄉體己話。為了能接住他的體己話,我用心支著眼皮,拚命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好去接他的話頭。油菜的話就像是紛亂的線團一樣,七纏八繞,像是永遠沒有頭兒。我心裏說:油菜,你饒了我吧,讓我睡吧。
他絮絮叨叨地說:丟,畢業了?我說畢業了。他說:還是啥子研究生?我說是。他說:調省裏來了?我說是啊。他說:從今往後,你就是國家幹部了?我說……啊。他說:乖乖,大學教師?我說……啊。他突然坐起來,身上披著被子,兩腿一盤,說:丟,我差一點就當空軍了。空軍飛行員。我說,是……嗎?他說:不騙你,丟。我身上有癬。要不是我身上有癬,要是我娘早些用偏方給我治治,我就是飛行員了。我說:是啊,你就上天了。他說:當初,二嬸給我說個媒,兔子家還看不上我呢。如今,她算個屁……丟,老蔡那狗日的還當著支書呢?他老三閨女真不像他親生的,水靈靈的,瓷白……我嗯著嗯著,我的心已經睡著了……床很暖和,太舒服了!
第二天早上,油菜請我吃了一頓大餐:豆漿、燒餅、油條、胡辣湯還有醬鹹菜。爾後,我正式去學院報到了……報到後,我終於在省城分到了一個床位。
一間房子,住三個人,有我一個床位。
每個城市都有它的氣味和特點。
你聞到這個城市的氣味了麼?風裏、空氣裏是不是有點沙?有沙吧。
這是一座毗鄰黃河的城市,關於黃河的曆史記憶就含在那有沙的氣味裏。在時間裏,沙已被磨成了麵兒,顆粒很小很小,可它還是沙的味道。帶一點磣,一點澀,一點水腥,一點甜,一點點兒鹹。這裏還是“十字路口”,一個國家的十字路口。這裏有貫穿東西南北的鐵路線和飛機航線。更早的時候,它還有黃、淮兩條水路……四通八達。就此你明白了吧,這座平原上的城市,就是一個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雖然是一個“十字路口”,可它的曆史很厚,厚到了不可言說的程度。那就單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行走著南來北往的人。這是一個叫人淡忘記憶的地方,也是一個喜新厭舊的地方。它的商業氛圍是含在骨頭縫兒裏的,欺生又怕生,是那種一次性交易、不要回頭客的做派。但一旦待的時間長了,它又是寬容的、保守的、有情有義的。
我曾認真研究過這座平原上的城市,雖然它交通發達,可它又處於中原腹地,其生活節奏自然比一線的大城市要稍稍慢一些,慢半拍。生活節奏一慢,人情往來就多,人事關係就相對地要複雜一些。這裏的人事關係是由一個個“單位”組成的。單位又與單位相互交叉輻射,一級一級的,成了一個個由人與單位,人與家庭、樓房、街道組成的網。白天裏“單位”是魂,人活在一個一個的單位裏;到了夜晚,燈光就是魂了。燈光聚攏人氣,給人以方向。如果沒有燈,城就死了。我很慶幸,我是個有單位的人。
剛進省城的時候,我曾經問過很多人:我臉上刻有字麼?
同事都笑著說,沒有。沒有。可為什麼連賣早點的小販都用那樣的眼光打量我,說新來的?我怎麼就是新來的?我怎麼就不能是城裏人呢?我是學院的老師了。我已經上了戶口,轉了關係,有了單位,還怎麼著?
報到後的第五天,我去學院的電工房借一把鉗子。我住的地方離電工房鍋爐房很近,整天嗡嗡響,噪音大。我想修一修那扇一刮風就呱呱嗒嗒響的窗戶,就近借把鉗子用用。誰知電工房的師傅看了我一眼,說:你誰呀?我說我是這個學院的老師。他冷冷地說:新來的吧?我說:是。他馬上說:沒有。其實,我看見鉗子了,鉗子就插在牆上的電工包裏……我賠著小心,說:師傅,我就用一下,一會兒就給你送來。他低著頭,看都不看我,仍然生硬地說:沒有。不借。我前天還見他對辦公室管後勤的一個小職員點頭哈腰的,小跑著去給人家換燈泡去了……我頓時火冒三丈,這不是欺生麼?我扭頭就走,到商店裏花三塊五毛錢買了一把……不為鉗子,為尊嚴。
初來時,我有一年的實習期,是係裏的助教。我的態度很好:上班第一個來,打水掃地抹桌子;下班最後一個走。我見人就點頭,恭恭敬敬地對長者微笑……走在學院的路上,一個老教授突然扭過頭來,對我說:小豆子,我家的紙箱子……噢,新來的?我很沮喪。我怎麼就成了“小豆子”了?我怎麼就是新來的?我黑麼?我回房照了照鏡子,我像新來的麼?我“新”在什麼地方?
我得承認,我是一匹狼。我心裏藏有“狼性”。我是一匹企圖披上“羊皮”的狼。我混進了城裏,可我在城裏必須小心翼翼地走出“羊”的姿態。我說過了,我見人就點頭,微笑。但點頭也得有度。我知道,做學問的都是“刺蝟”,要有距離感。不能過於近,過於巴結,不能涎著臉對人笑,要似點似不點,就像見了老熟人一樣,淺淺地點,有親切的意味又不討人嫌。這且得練呢。
我的敏感是天生的,是田野裏的五穀雜糧和百家奶喂出來的。為了融進這座城市,我開始不斷地修正自己。我發現,我走路比一般人快,急辣辣的,這也許就是“新”的不成熟的一種表現。我得慢下來,做出一種氣定神閑的樣子。也不能太慢,太慢了會顯得遲疑,大門口的門崗馬上就會攔住你問:找誰呢?我的胳肢窩裏還得適度地夾上兩本書,兩眼目視前方,似看似不看,這就對了。這種既快不得也慢不得的走法我練了好一陣子。晚上,我獨自一人在校園裏走來走去,我很想走出一種從容……
在我正式成為披著羊皮的“狼”之前,我還需要適度的“包裝”。那時候,“包裝”是一個新詞,還沒人用呢。我是在生活實踐中最先發現的。於是,拿到工資後,我給自己添了幾件衣服,衣服是在火車站附近的批發市場上買的,大多是仿名牌。這沒人能看出來。這樣,我走在學院裏,走在大街上,就自如多了。沒人再說我是新來的了。雖然,在這座城市裏,我隻有一個床位。
我開始大量地閱讀,我所有的閑暇都泡在了圖書館裏。八十年代是一個讀書的時代,國內國外所有的新書我都找來讀。從曆史到文學、哲學、心理學,一直到世界各國的名人傳記;從黑格爾到莎士比亞,從希特勒到尼克鬆,從蓬皮杜到田中角榮,我逮誰讀誰,一邊讀一邊記筆記……這就是我的武器。我知道,在大學裏,一個沒有學問的人是很難混下去的。我還知道,對付城裏人,舌頭上必須有新詞。
學院後邊有一工字樓,也叫朝陽房。工字樓坐北朝南,采光很好。上邊是古色帶簷筒子瓦,下邊是古色紅牆,廊前有中西合璧式的圓柱,樓道裏鋪著紅木地板,樸中透著貴氣,顯得厚實,莊重。前邊還有兩個幾何形的花圃,有一排丁香樹,朱牆上爬滿了紅葉,那是一棟教授級別才能住的樓,每戶都是三室一廳。不時有穿著紅色塑料拖鞋的小保姆挎著買菜的籃子,“呱嗒、呱嗒”地從樓道裏走出來……那就是我奮鬥的目標。
我的機會來了。一個副教授,在臨上課時突然病了。我作為臨時救場的“替補”被係主任急火火地找去,要我代他上一課。我問講什麼?係主任說:老周的講義在桌上放著,你替下來就行。係主任老魏又很知心地告訴我說,這屆學生底子薄,你隻管放開……於是,我就這麼“匆匆”上了講台。
說老實話,我並不“匆匆”,我是早有準備。
沒想到,我的第一課是在學院最大的梯形教室裏上的。那是一堂大課,我帶著我的筆記本進了教室。教室坐有大約三四百名學生,最開初時亂嚷嚷的……現在,我已忘記我到底講了些什麼了。開始,一看那麼多人,我有點慌。可我記住了一句話,我童年裏大隊支書蔡國寅說過的話。他說,球,你一旦站在台上,台下的都是白菜,一地的撲啷頭大白菜!我豁出來了,我是對著一地的撲啷頭白菜講的那堂課……臨進教室前,我在教研室裏偷偷翻了老周的講義。老周他五十九歲了,講的都是些“文革”前老掉牙的東西。而我,講的全是新東西。我慷慨激昂地給學生們上了一課!
站在梯形教室的講台上,沉默了三秒鍾之後,我在黑板上寫下了三個大字:吳誌鵬。這是我自己的名字。我知道他們不認識。我想,從今以後,他們就認識了。這也是我童年的老師——“慢毒藥”先生告訴我的。我說:同學們,一八四八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創作《共產黨宣言》時說過的一句話,你們知道麼……南北戰爭時期,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在《葛提斯堡演說》中最著名的一句話是什麼,你們知道麼……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在一九四〇年以首相的身份出席下院議會時,在即席演說中講的最著名的一句話,你們知道是什麼?(我心裏說,白菜們,我得先把你們嚇住。)……於是,我放開喉嚨,一直講到下課鈴聲響的時候,同學們仍瞪著眼在教室裏坐著……爾後是雷鳴般的掌聲。
下課了,學生們忽一下全圍上來了。女同學亂紛紛地拿出筆記本向我提問題。她們一個個甜甜地叫著:吳老師!吳老師!吳老師我問你一個問題可以麼……說實話,這時候我的賊心悄悄地溜出來了,我看似漫不經心而又十分敏銳地打量著這些女大學生,我的“第三隻眼”在尋覓、掃描著人群中最漂亮的女生,鴨蛋臉兒?蘋果臉?籠煙眉?柳葉眉?要是有可能的話,我會……可我必須矜持。我告誡自己:要矜持。
那個日子我至今不會忘記。
那是五月二十七日。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七日,也是課後的第七天。三個“七”,所以我記住了。那天下午,一個女學生來到了我的寢室。她敲門的聲音非常優雅,富有彈性,像打電報一樣,“嗒嗒、嗒嗒”,兩下一節,一共敲了四下。當我拉開門的時候,一股香味隨著陽光撲進來。那不是化妝品的香味,那是帶有夏日陽光的女人的肉味,鮮活的、生動的、甜的。她背對著陽光,金燦燦地立在那裏。她身上穿著一紅色的短袖連衣裙,兩隻臂膀上的皮膚閃動著象牙般的光澤。她靜靜地站在門前,在她身上,陽光是流動著的,就像是鍍了陽光的金色液體,熠熠地環繞著一個美麗的活色生香的女人。一個按現在的說法,叫有態兒、有範兒的女人。我覺得連陽光都醉了。是的,先有光線和味道撲過來,爾後才是活色生香。那氣息準確地告訴我,那是可以點亮整個世界的、熟了的氣息。就像是櫻桃,向陽坡的,鮮豔欲滴的。就像是葡萄,吐魯番的,晶瑩剔透的,熟了的玉色。那麼,一個女人熟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那幾乎是幾何級的果實了……此時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古人造的那四個字:蓬蓽生輝。我明白了,那是專對女人的,隻有女人才能照亮一間屋子。
她說:吳老師,我是外語係的,聽過你的課。
我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我的神思還沒有轉回來,我“噢、噢”了兩聲。
她說:對不起,打攪你了吧?
我說:噢噢……爾後又急忙更正:沒沒沒,沒有。
她笑了。她的笑容像“蜜製三刀”,那是我童年裏最愛吃的一種小點心。她聽出了我的混亂。她的眼睫毛很長,眼睛大大的,像鹿一樣。嘴也大,嘴唇肉肉的,紅鮮鮮的,牙齒很白,笑意在嘴角上含著,鼻尖上亮著細細的汗珠,一切都亮著,飽含著汁液,飽含著韻致和味道,好像隨時可以溢出來。真好!櫻桃熟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