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我承認,我竭力掩飾著,不讓我眼裏跳出“手”來。可我仍然不能抑製心裏生出的欲望,一種強烈的想去撫摸她的欲望。那白嫩的皮膚就像絲綢一樣,像流動著光的液體……我恍恍惚惚地聽見她說:我姓“mei”,叫“mei cun”。

我說:是美麗的美麼?

她說:是梅花的梅。

我立即說:這個姓氏不多呀。哪一支?是商王的後人,還是八旗的後人?

她睜大眼睛,驚訝地望著我,笑了,說:我也說不清……我是東北人,滿族。

說實話,我醉了。我不知道你是否醉過?我知道有喝酒喝醉的。有吸煙吸醉的。有吃肉吃醉的……可我說的不是這些。我坦白地說,我是看女人看醉了。也許你不相信,可我確實是醉了。也許,我忍耐的時間太長了,我對那鮮豔怦然心動,對女性的美麗怦然心動。我一連醉了七天,七天之後我才清醒過來。

那天下午,我隻覺得我的天靈蓋在噝噝地冒冷氣,那是一種集合全部能量、要衝上去的感覺……如今,我已忘記了我都給她說了些什麼。可我知道我醉了。

人都有醉的時候,可醉的方式不同。你絕對想象不出我醉後的表現。我像瘋了一樣,一連七天在操場上跑步……梅村,她叫梅村。就住在女生宿舍最前邊的那一排,正對著學院的大操場。我破例給自己買了一身紅色的運動衣,穿在身上,瘋狂地、像暈瓜一樣地到操場上去跑步。我每天一早一晚,都到大操場上跑步,其餘的時間是在準備“跑步”。那七天,我整日裏暈暈乎乎的,走路都深一腳淺一腳,可我一直跑啊跑。早上,當晨鈴響起的時候,我繞過電工房,繞過學生宿舍,猴急猴急地躥到操場上,就為看上她一眼!晚上,當熄燈號吹響之前,我仍在操場上跑步,就為能看她一眼!

天哪,我一共才看到過她三次。

操場邊上有一盥洗台,水泥台上裝了一排自來水管,那是讓學生洗漱用的。第一次,是早晨,我看見她剛起床,端著一個洗臉盆從寢室裏走出來,頭發束成簡單的馬尾辮,站在水泥台前洗漱。我控製著跑步的速度,剛好在她揚起臉的那一刻,跑到水泥台附近,我揚起手,很矜持地跟她打了聲招呼:早上好。她望著我,笑了,說:吳老師,跑步呢?我說:噢,鍛煉鍛煉……爾後,我招招手,就慢速跑過去了。那時候,她臉上還掛著水珠兒,一臉睡後的海棠紅,帶著晶瑩水珠兒的海棠紅,她的笑容已刻在了我心裏。我第二次見她,是晚上。我看到的隻是她的一個剪影,朦朦朧朧的剪影:那是臨風的玉樹,夏日的荷花,秋熟的海棠,雖然隔著很遠的距離,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在操場上跑步時,昏昏沉沉的,像中了邪一樣,滿眼都是她的影子。第三次,黃昏時分,在階梯教室的外邊,她站在台階上,朝著我微微一笑,有一束光亮,撕錦裂帛般地、響箭一般地射中了我……我愛她愛得神魂顛倒,幾乎到了發狂的地步!有一天半夜裏,我實在是忍熬不住了,竟然鬼使神差地衝到她寢室門前,“咚咚咚”敲了幾下門……可就在最後一刻,一聲“誰呀?”把我給嚇醒了!我的心怦怦亂跳,扭頭就跑,像兔子一樣。我聽見我的腳步聲像炸響的鞭炮,心跳像偷燈油的老鼠,嚇得我七魂走了六魄!當我一口氣跑進了操場南邊的楊樹林,覺得安全的時候,我大口大口地喘氣,用最惡毒的語言在心裏咒罵自己……罵是罵了,可我仍然賊心不死,在操場上整整跑了一夜,一邊跑一邊在心裏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梅村!梅村!梅村!

要是換一人,可能就瘋了。可我沒瘋。

我要問,你能扛住這種誘惑麼?誰可以抵得住這樣的誘惑?!

我告訴你,我扛住了。

第八天,在我跟她接觸後的第八天,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我發現了自己的貧窮。從裏到外,徹頭徹尾的貧窮。我曾經不惜喪失尊嚴地混進了一個檢查寢室衛生的小組,以檢查衛生的名義進了她的寢室。她寢室裏有四張雙層高架床,共有八張床鋪。梅村住的是靠裏的一個下鋪,一個靠窗的位置。我在她那漫散著淡淡香氣的床前站了不到十秒鍾(我多麼想躺上去呀),她床上鋪著素雅的藍白格格床單,在床單的外沿,還罩著一條長條的毛巾墊單;我看見她床頭的架子上擺放著一個精致的皮箱,牛皮的。箱子上疊放著她的一疊疊衣服,她的衣服竟然是成套的!床頭上,它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竟然是那種很貴的、當時商場很難見到的絲棉被……床下擺著一雙小巧的丁字形的女式半高跟皮鞋,也是很貴的那種。桌上除了課本、書籍,還有個人自費訂閱的《大眾電影》、《詩刊》之類。這還是一個喜歡吃零食的女孩子,窗台上放有鐵製的、有彩色圖案的餅幹筒,有成聽的奶粉,大白兔奶糖,還有諸如美加淨銀耳珍珠霜、洗發香波之類的一溜小瓶子……都是上海產的。這在八十年代,都是高檔的、最貴的奢侈品。我也從側麵了解過她的情況,她的家庭條件很好,她在班裏學習也很好,很有優越感,她還是她們班裏惟一帶工資上學的學生。看到這些後,我心裏直打鼓:天哪,這是我能養得起的女人麼?

說實話,她把我嚇住了。我知道,在城市裏,追一個你喜歡的女人是要花錢的。我一個還未評上職稱的助教,一個月才五十二塊錢。我憑什麼?

經過一夜痛苦的思考,我反複地問自己:你想當蔡國寅?還是想當吳春才?一想起老姑父,一想起梁五方,還有“八步斷腸散”……我就不寒而栗!罷了,罷了。既然你想做一個城裏人,既然你那麼喜歡她,既然你想占領這座城池,那就得有一個長遠的狩獵計劃——“狼計劃”。慢慢來,不可操之過急。

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有了人生的第一個目標:我要追到這個女人。我要娶一個美麗的城市女人做我的妻子。我再一次告誡自己:要矜持。要有步驟。要忍。

此後,我開始實施我的“狼計劃”了。我得有論文,我得先把講師評上。爾後還得有著作,有了著作才可以評教授職稱,這都需要時間……我再也不到操場上去跑步了。時間每一分鍾對我都是寶貴的,我得張開每一個毛孔去吸收、消化那些由古人造出來的方塊字……爾後化蛹為蝶。我得把自己磨成錐子,頑強地釘在一個點上。我得是一張弓,把自己拉滿,爾後才能射出那隻響箭!每當我看到梅村的時候,我都背過臉去,盡快地走開。我咬住自己的舌頭,咬住自己的心,我的牙齒像鐵釘一樣堅韌……我得扛住自己,站穩了。

我要說,如果不是那些可怕的電話鈴聲,我就會在本校娶一個漂亮的女學生當老婆。爾後戴著金絲眼鏡,圍著駝色的羊絨圍巾(我童年的夢寐以求),順著講師、副教授、教授、碩導、博導的台階一路走下去,成為一個著名的學者。

可電話鈴響了。

我接的第一個電話莫名其妙。

電話裏,一個老憨腔,上來就說……丟啊,我是你舅。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我心裏說:我是你姥姥。你誰呀?這時候,電話旁邊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叫我說,叫我跟他說。

接下去我就啞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我隻有“嗯”的份了。打電話的是國勝家女人,按輩分我應該叫她三嬸的。童年裏我吃過她的奶,她奶上有顆黑痣……我說:三嬸呀,你……她說:丟,丟啊,你三嬸子可從沒跟你張過嘴呀。我說:你說吧。三嬸你說。她說:我侄子,我親侄子,我娘家兄弟的孩子,考大學了。你在省裏,可得給錄了啊!我說:三嬸,他考多少分?報的是哪所學校?是不是第一誌願……她說:這吧,丟。讓你舅給你說吧。我親兄弟。你舅,讓他說吧……

往下,我無話可說。我不能告訴她,在省城,我什麼也不是,我隻是一個助教,我隻有一個床位……我說不清楚。我隻能說,好吧,我給你打聽打聽。三嬸最後還叮囑說:該花錢花錢,該送禮送禮,到時候我還你。

這話重了。饑餓的年代裏,我吃過人家的奶,我不能不問。可我問誰呢?我先是找了係主任,魏主任說:你去院招辦問問。院招辦的人跟省招辦的人熟一些。我說:招辦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找誰呢?主任看著我,看得我臉都紅了……這時,他才說:你去找院招辦的赫主任,我給他打個電話。在那個夏天裏,為找這個赫主任,我三天往學院的招生辦公室跑了十八趟。我記得這個招辦的赫主任是個麻子,麻子點多,他躲起來了……於是,我動用了我剛剛在學院裏靠微笑建立起來的、薄得像一張紙似的人際關係,我甚至覥著臉去找我那些家住省城有些背景的學生……總之,我打聽來打聽去,終於把三嬸家親戚、“舅家孩子”的分數打聽出來了。

他的成績是三百八十七分。那一年全國統一招生錄取分數線是三百八十八分,他差了一分。差一分就沒希望了。

我正替他惋惜,電話鈴又響了。電話是三嬸打來的,三嬸說:丟,咋樣啊?你舅家孩子那事,成了吧?我說:沒成。他差一分。她說:多少?我說:三百八十七,差一分。她說:嗨,不就一分麼?你說說,給錄了。我嚇一跳,說:三嬸,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的。全國統一定的分數線,誰也不行……三嬸說:丟,你不是在省裏麼?我說:我我我……三嬸說:丟,我就求你這一回。孩,你辦了吧?當年你連吃帶咬的,奶頭都給我咬爛了,我那奶水可沒收過你一分錢呢……(別急,叫我跟他說。)丟啊,明兒,我就帶著你兄弟找你去了。天坍下來,你也得給我辦了!

當天晚上,我咬咬牙,提著兩瓶酒兩條煙,去給赫主任送禮。我想求招辦的赫主任幫幫我,想辦法把“舅家孩子”給錄了,這也算是我給村裏人辦了件事情。那天夜裏,我先偵察好了路線,爾後順藤摸瓜找到了民政廳家屬院二棟六單元三樓三〇二房(據說,赫主任的小姨子在民政廳工作,這裏有一套空房子,他躲到這裏來了)。屋裏有燈,這說明我找對地方了。那是我第一次單獨去給人送禮,沒有經驗,心裏揣個兔兒,老怕被人撞見。我在樓道裏站了很久,三上三下,每當我鼓起勇氣,要上去敲門的時候,總有人從樓上走下來……在黑暗中,我發現,找到這裏來的人還真不少,這都是些有“門道”的人。我躲在樓梯台階的後麵,聽見一男一女從樓上走下來,那女的說:一千夠麼?少不少?那男的說:夠,夠了。有局長的條子,都是熟人。樓道裏很黑,我看見人一撥一撥地從上邊走下來,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等人都走光了,我才上去。

等我敲開門的時候,赫主任愣了,他看著我,說:吳誌鵬,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赫主任不簡單。麻子點多呀。學院那麼大,人那麼多,他跟我也就照過幾麵,居然能記住我的名字?!我有些激動,我說:赫主任……赫主任搖了搖頭,沒容我說下去,手一伸,很勉強地說:進來。進來說。我就這樣灰溜溜地進了門。進門後,赫主任看見了我手裏提的東西……赫主任說:吳誌鵬,課上得不錯嘛。怎麼也學這一套?我說:赫主任,我老家的一個孩子……沒等我把話說完,赫主任就笑了,赫主任“星光燦爛”。赫主任再次搖搖頭,仿佛很理解,也很無奈。他下意識地攏了幾下頭發,他的頭發著實不多了,前邊那一綹用發膠粘在腦門上,看上去很滑稽。待赫主任象征性地攏了頭發之後,淡淡地說:坐,坐吧。我忐忑不安地在沙發上坐下來,把手裏提的禮物順手放在了茶幾上。

不料,突然間,他的態度變了。赫主任看著我,很嚴肅地說:小吳,不是我批評你。你年輕輕的,不該呀。你怎麼……啊?說著,他很不屑地咂了一下舌兒:我告訴你,我不吃這一套。把東西掂走。有事說事,東西必須掂走……就這麼三言兩語,他把我打發了。我知道,是我的煙酒寒酸(不是最好的。我沒有錢買最好的),人也寒酸。我手裏沒有某某領導寫的條子。

我哭了。我的心哭了。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三嬸說……

接下去,電話就多了,隔三差五有電話打過來。保祥家女人在電話裏哭著說……丟,天坍了呀!我說:嬸子,你別急,天怎麼就坍了?她說:你叔的農用車在漯河撞住人了,讓那邊警察給扣了。這車是六家湊錢買的,你四嬸、五嬸、六嬸,還有春成家……你打個電話,讓派出所把車放了吧。我說:嬸,這、這事……她說:你不在省裏麼?你一個電話,事不就辦了?我說:我我我……句兒奶奶聲音顫巍巍地在電話裏說:丟,真欺負人哪!不叫人活了呀!你七叔都當了十六年的民師了,這會兒叫人裁了……都是因為咱沒人哪!丟,你是省裏大幹部,你打個電話,給縣裏說說吧。說啥也不能裁你七叔,你七叔幾天不吃飯了,尋死覓活的,咋辦哪……海林家女人在電話裏說……丟,你這個窮嬸子你還認吧?你幫個忙吧,你侄子眼看就匪了呀!你不能看著他住監獄吧?丟啊,你救救他吧,孬好在省裏給他找個事做,這對你不算啥,就一句話的事……

我的心一陣一陣揪著疼,就像是在火上烤。我知道我欠他們的,我欠他們很多很多。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心裏說,我怎麼不是省長呢?我要是省長,全都給他們辦了。我很想腐敗,可我沒有腐敗的條件哪!

我接的第二百二十七個電話是東城區公安分局打來的。接了電話,裏邊是一個男子的聲音:你姓吳吧?我說是。他說:吳誌鵬?我說是。他說:拿錢吧。拿錢領人。我說:怎麼了?電話裏說:你說怎麼了?你這哥是怎麼當的?你妹子幹的事你不知道?拿八百塊錢領人。回去好好教育。我說:你誰呀?我沒有妹妹,憑什麼拿八百塊錢?電話裏說:我分局的。一個叫蔡葦香的,你認識吧?我遲疑了一下,說:認識。她怎麼了?他說:你說怎麼了?在洗腳屋把人家玻璃門給砸了……你領不領?你要不領,就送她去“勞教”了。我說:等等,你等等。能不能少交些錢……電話裏說:你買紅薯呢?還討價還價?這是罰款!我說:那那那,分局在哪兒呢?他說:分局在哪兒?你說在哪兒?你不會問!“啪”一下,電話撂了。

天哪,那時候我一月才七十九塊錢,原來才五十二塊,剛提的工資。他一張嘴就是八百,我上哪兒湊錢呢?可她是老姑父的女兒,我已經找了她兩年多了,我不能不救。

當我騎著一輛自行車趕往東城區公安分局的時候,一路上頭嗡嗡的,人就像個火藥桶,差點撞住人。我想罵人,我甚至想殺人!我好不容易在省城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人際關係,在一次次求人辦事、四處借錢的過程中已經用盡了。我的同事看見我都躲著走,生怕我向他們借錢。可我沒有辦法,我還得借……

到了分局,我堂堂的一個大學講師,卻像孫子一樣,見人就點頭,一路叩問,終於問到了治安大隊辦公室。一個胖胖的警察對我說:你是吳誌鵬?我說是,我是。他問:錢帶來了麼?我說帶了。他說:不是你親妹子?我說:也算是。一個村的。他噢了一聲,說:你等著吧。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這姑娘匪了。我抓她兩次了,屢教不改。要不是看她懷了孕,就送她去“勞教”了……我驚訝地望著他:她……懷孕了?

等我見到蔡葦香時,她穿得是那樣少,少得讓人不敢看。她上身穿著一個米黃色的、露著半邊奶子的絲綢短衫,下邊是米黃色的綢短褲,頭發燙得像雞窩一樣,腳上趿拉著一雙紅拖鞋,半蹲在那裏,真成了一隻“雞”了。雖然是夏天,昨晚上下了一夜雨,她大約是凍壞了,縮著膀子,身子半彎著,我差點沒認出她來。當著警察的麵,她還埋怨說:哥,你咋才來呀?

出了門,我本想給老姑父打個電話,讓人把她接回去。可她的眼像錐子一樣瞪著我,說:交了多少錢?我說:八百。她說:好,我會還你的。可有一樣,不準告訴我爹。不準給村裏人說一個字。要不然,我就說我肚裏的孩子是你的,你信不信……我無話可說。這不活脫脫的一個女流氓麼?

我說:香,我給你買張火車票,還是回去吧。

她說:我不回去。不混出個人樣,我決不回去。

我說:香,老姑父都快急瘋了……

她說:別提他。別提我爹。

我說:那你,就這麼……

她說:你說這話有意思麼?得了便宜賣乖。我爹把好處都給了你了。所有的機會你都占盡了,你還想怎麼著?

我說:我聽說,你,已經被抓了兩回了。你說你……

她說:你的機會不也是送禮送出來的麼?賣啥都是賣,我賣我自己,又沒賣你。咋,心疼錢了?我說了,我會還你的。

我說:我是心疼你呀。

她說:別。丟哥,你是名人,我是賤人。各走各的路吧。

我這已經是第二次跟她見麵了。調進省城之後,我平生第一次進腳屋,就是她給我洗的腳……我知道她恨我。她也恨她父親。她是一顆仇恨的種子。她眼裏有很多螞蟻。我從小就熟悉螞蟻,她眼裏汪著一窩一窩的螞蟻。螞蟻的燈是黑的。

我說:你身子……

她說:這事你別管。我有辦法。

我說:那你……

她說: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錢,我會還你的。記住,別告訴我爹。說完,她很快混在人群裏不見了。我推著自行車,傻傻地在馬路邊上站著。

我幾乎就要崩潰了。

我身上的“包袱”太沉重了,一個無梁村就快要把我壓垮了。偉大領袖說,他身上既有猴氣也有虎氣。我倒很想變成一隻狐狸。我要是狐狸就好了,我很想輕巧地把“包袱”甩掉,站在高處看風景。我想說:我是個孤兒,我跟你們有什麼關係?可我做不到。

我害怕接電話。我一聽見電話鈴聲就頭皮發麻!我始終也沒有弄清楚是誰把單位的電話告訴村人的。我曾經懷疑過“油菜”。我在心裏無數次地大罵吳有才,我不就在你那兒住了一晚麼?你就把我供出來了……可我也知道,這與“油菜”沒有多大關係。自分別後,“油菜”從未找過我。我想,我大約成了無梁村的一根“稻草”,成了他們惟一能抓住的東西……他們一旦有了困難,迫切地希望能得到一個“官人”的庇護。可我不是官員。

有一段時間,我試著想當一當狐狸。我很想當狐狸。我看不起自己,我蔑視自己,可我禁不住還是想當狐狸。每當有電話找我的時候,我就拿捏好腔調,對著電話撇一串北京話說:喂,你哪裏?誰?找誰……噢,找姓吳的是麼?什麼,口天吳,他不在呀,不在。出差了……什麼時候回來?這就難說了……喂,找誰?王,這裏沒有姓王的。胡?沒有。沒有這個人。打錯了,你打錯了。這是機關……喂,哪位?兔子?哪有兔子?誰是兔子?你?噢,你找……丟?誰丟東西了?找派出所去,亂彈琴。噢,找姓吳的,口天吳,吳誌鵬是吧?好像……有、是有這麼個人。可他走了。是啊,是。走了,調走了……調哪單位?那就不知道了……我甚至試著想流氓一下,我對著電話說:喂,我是誰?我是國務院。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我調你一萬噸小麥。你誰呀……我是你大爺!

沒有人願意活在愧疚之中,每當我打完電話,回過頭來,我心裏的淚就下來了。我看見了無邊的田野,我看見了家鄉的牲口棚,我看見倒沫的老牛正在瞪著眼罵我呢:吳誌鵬,你吃人奶拉豬屎,驢糞蛋外麵光,真不是人哪!

我躲避電話,就像是躲瘟疫一樣。流氓很好,流氓很輕鬆。你隻要不把自己當人,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染一染,用墨汁把心染一染。我跳出來了,心一墨,我就跳出來了。有那麼幾次,我也來點惡作劇。每每有電話鈴響起,凡是找我的,我把電話聽筒拿起來,我堅決不說人話,不說中國話,我給他來嘰裏咕嚕:first,second,third,fourth……聽著那二百裏外的聲音,就像是跟土地爺說話。滿嘴跑舌頭,作的是假揖,燒的是空香。在鄉村,隻有土地爺是可以日哄的。

也有躲不過去的時候。一次,一位女同事大聲喊我接電話,我不能不接……可我接了之後就後悔了。那個電話是老姑父打來的,我不敢推辭。老姑父在電話裏說,丟,出事了。我一聽,頓時心驚肉跳!我壯著膽子問,出什麼事了?老姑父說,你六嬸,也就是印家女人,還記得吧,你吃過她的奶。她孫女,三歲,去年掉河裏淹死了。我噢了一聲,竟然不敢大聲回話……老姑父說,你聽見了麼?我說電話裏有雜音,聽著呢,我聽著呢。老姑父說,好在她兒媳婦又懷孕了,就是坤生他兩口,偷偷托人讓縣醫院查了,還是“龍鳳胎”。不管怎麼說,這算是一悲一喜,我心裏鬆了口氣……可就在這時,老姑父又在電話裏說,這會兒他們正往省城趕呢……頓時,我的心又提起來了。我聲音都變了,開始顫抖,說:怎、怎麼了?老姑父說:難產。醫生說,得剖腹……丟啊,你給找個好點的醫院,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給生下來。要不,一家人都坍天了。我硬著頭皮說:行啊,行。

我心裏說,我又得托關係了。我找誰呢?可我還得找,我不能不找。有時候,我覺得我臉上真的刻有字,我就是一個賣“臉”的,村裏人派我賣“臉”來了……當我四處求告,上下托人,終於把孕婦送進病房的時候,我才暗暗地鬆了一口氣。我覺得,我終於給村裏人辦了一件事情。

可是,沒過幾天,又出事了。那天下午,我剛剛下課,六嬸的兒子坤生又找到學校來了。他丫站在教室外邊,臉苦得像倭瓜,眉頭皺得像曬幹了的生薑。我心裏一沉,忙問:生了麼?他說:生了。我說:是龍鳳胎麼?他說:是……我說:大喜呀。不料,就在教室的外邊,他卻慢慢地跪下了。他滿臉都是淚,跪在我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