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坤生哥,你這是幹什麼?
他神魂顛倒地說……我看見閻王爺了。
我說:誰……怎麼了?
他喃喃地說:閻王爺舉著勾魂牌勾人來了。
我說:你起來,起來說。到底怎麼了?
他說:兄弟,你是貴人,學問大,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我厲聲說:起來!
他突然撲上來抱住我的雙腿說:腦癱。醫生說是腦癱……兄弟,你救救孩子吧。
“轟”的一聲,我腦子一下子短路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緊緊地抱著我的腿,說:兄弟,妞(病)重,妞就不說了。這男孩(病)輕,你得幫我保住,我求你了。
我哄著他,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可我同樣是六神無主。我隻是說:你別急。想想辦法,咱想想辦法……我突然發現,這是個無底洞。他是想把我拽到無底洞裏去。我嚇壞了,立時就有了想逃跑的念頭。
此時,坤生哥已經迷了。他像個瘋子似的緊緊地拽住我,哀求說:丟,兄弟,我求告無門,隻有來找你了。你嫂子剖了腹,還在病床上躺著,倆小的都在保溫箱裏……一夜搶救花了五千七,我就帶了三千塊錢,就這還是湊的。人家說,得再交兩萬,再不交錢就停藥了!兄弟,妞我不要了。妞不說了,那男孩還有救,你救救他吧……說著,他又要下跪。
我拽住他,不讓他往下出溜,再一次問:腦癱?
他機械地說:腦癱。
我繼續哄他,我說:你別跪我。走,我領你去個地方……這是個無底洞。我不能再向人借錢了,我也借不來錢了。我對自己說,我不要臉了。我的臉已薄成一張紙,這人情我再也不能欠了。我領著他走上大街,在茫茫人海裏漫無目的地走著。天黑了,到處是燈,彩色的燈,霓虹燈一處一處閃爍,晃得人心慌。我望了望天空,如果天上能下錢就好了。可天上下不來錢……他緊跟著我,一步不落地往前走。我卻隻想把他甩掉。我一邊走一邊想著甩掉他的辦法。坦白地說,那時候,我隨時都會抽身走掉。
走著走著,我終於想起了一個辦法,甩掉他的辦法。我把他領到了一家報社的門前,伸手一指,說:坤生哥,不是我不幫你,你兄弟一月才七十九塊錢,村裏一天到晚有人找,我已欠下了一屁股債,打死我我也拿不出那麼多錢來。我說:我給你想個辦法。
他神色迷離,兩眼發直,說……你是說搶銀行?
搶銀行?我腦海裏飄過了一絲念頭,這念頭把我嚇住了。我也看見銀行了,我看見了銀行的大字招牌:中國人民銀行……是啊,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就往歪處想了。
我說:你找死啊。誰讓你搶銀行了?你看見對麵了麼,那是報社。你也別跪我了,跪我沒用。我給你寫幾個字,你到報社門口,往地上一跪,把這張紙舉起來,隻要裏邊有人走出來,你就跟人說,邊哭邊說……這事,隻要報紙登出來,說不定就有人管了。
他很無助地望著我,說:兄弟,你呢?
我說:我現在就去給你借錢,能借多少是多少。記住,他們不答應你,千萬別站起來……說完,我拔腿就走。
我真是個流氓啊。我就這麼把他撂在了大街上……我狠下心來,像逃跑一樣大步往前走。我對自己說:別回頭,千萬別回頭。一回頭心就軟了。等我走了一段路,拐過一個街口,側過身,悄悄地回望著報社門口,隻見他果然跪在了報社的台階上,手裏舉著我寫的那張紙……他很無助,不時地四下望著,他在找我呢。我眼裏的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坦白地說,我沒打算給他借錢。我已經很“孫子”了,借錢的人都是孫子。我堂堂一個大學教師,見人就借錢,這算怎麼回事?我很無恥。我知道自己很無恥。童年裏我吃過六嬸的奶,吃過六嬸擀的芝麻葉麵條,我還吃過印叔的烤紅薯,在大雪漫天的時候,印叔在麥秸窩裏找到我,把我背回家去,給我了一塊烤紅薯。我上大學時,六嬸塞我手裏六毛五分錢……這些我都記著呢。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拿什麼報呢?
我一時悲涼,一時氣憤,心裏五味雜陳,百感交集,隻想一頭撞到牆上去。我怎麼活得這麼窩囊?這麼憋屈?說起來我是個大學教師,走出來也人五人六,體體麵麵的。可我算是什麼東西?!我怎麼就割不斷這層關係?怎麼就扒不掉“農民”這層皮呢?我心裏說,我都快要給逼死了。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上午,我剛剛跟係裏的主任吵了一架。老魏是個好人。一直對我很賞識、很照顧。就連我的職稱,我的講師資格,都是人家老魏給爭取的。評講師需要在國家級核心期刊發表三篇論文,可那時候我隻發表了兩篇,有兩篇還在“路上”呢……是人家老魏在評委會上力排眾議,給我爭取來了一個指標。可老魏也開始對我有意見了。老魏一激動喜歡叩桌子角,他的指頭彎起來在辦公桌上連連敲擊著說:誌鵬,做學問應該心無旁騖!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你說說,你都幹了些什麼?我說:我怎麼了?老魏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墮落。你,怎麼能這個樣子呢?一個做學問的人,不老老實實做學問,整天勾勾連連,到處拉關係?還到處伸手問人家借錢?!一個知識分子,應該視金錢如糞土!你看看你?成什麼樣子了?一身的農民習氣……說實話,那一刻我很不冷靜,我就像是給人揭了禿瘡上的疤,我就像是讓人踩住了老鼠尾巴,“農民習氣”這四個字太紮心,是我最不愛聽的。我一下子暴跳如雷!我把手裏的書往桌上一摔,說:我他媽就是“農民”。誰不是“農民”?查一查,查三代,誰敢說他不是“農民”?!老魏氣得嘴角上冒白沫,他沒想到我居然出言不遜,敢頂撞他?!老魏的語調突然低下來了,他無比失望地說:好,下不為例,我再也不說你了。你走吧。我當時一怔,趕忙挽回。我說:魏主任,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他擺擺手:不說了,不要再說了。
現在想想,人家老魏說的對呀。我是個做學問的人,我好不容易、連骨碌帶爬地逃出來了。我何必呢……我要割斷與無梁村的一切聯係。我必須割斷這種扯不斷理還亂的“狗狗秧”關係。不然的話,我一天也不得安生!
我一路走,一路安慰自己:不是你不想救,是你救不了他們。他們沒文化,不知道腦癱是一個什麼概念。我查過資料,腦癱就是新生兒先天性缺氧缺血性腦病、腦損傷並發的綜合征,而且就目前的醫療狀況來說,全世界尚無特殊治療方法……那就是個無底洞!我不能把自己填到無底洞裏去。我賣臉賣夠了,我再也不想求人了。
我對自己說:跑了吧。
這天夜裏,我像做賊一樣,又偷偷地去了一趟兒童醫院。我心虛,我要看看“包袱”甩掉了沒有。兒童醫院門前熙熙攘攘的,到處都是抱孩子的婦女。那些孩子的哭聲亂麻麻的,就像是油鍋裏煎出來的號角;那些婦女的眼光更可怕,一個個都像刀片一樣……我盡量躲著她們,側著身子走,我連正麵對人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悄悄地來到後院的住院部,順著一排病房的後牆朝著嬰兒室看。看了嬰兒室又去看特護室,我不知道哪個保溫箱裏的嬰兒是六嬸家的“龍鳳胎”。他們不是下凡的“金童玉女”,是閻王爺派來的“小鬼小判”,他們是討債來了。我不敢走得太近,我怕被人認出來。這時候,要是誰叫我一聲“丟兒”,那會把我魂兒嚇掉!
我趴在窗玻璃上往裏看,燈光下,電流嗡嗡地響著,我看見患病的嬰兒在一個個保溫箱裏躺著……孩兒,你那麼小,你受罪了。孩子,這可不怨我。誰讓你不托生在富貴人家呢?你要是希臘船王的女兒就好了,生下來就是億萬富翁的繼承人,有整整一個顧問班子為你效勞;你要是英國皇家貴胄也行,生在白金漢宮裏,有皇家禦醫為你操心……可你生錯了地方,誰讓你生在了平民百姓家呢。孩子呀,你要是有怨氣,就去找閻王爺告狀吧。千萬別怪到我頭上,我擔不起呀……我心裏很酸。我不是狼,我還沒有變成狼呢。我隻有當狐狸了,逃跑的狐狸。也許明天或者後天,老姑父就帶著無梁村的人來了,他們會把我“吃”了。他們一個個會點著我的鼻子說,忘恩負義的東西!
我冤哪,我冤死了。現如今我已塌了一屁股的債,我甚至不敢到學校食堂裏去吃飯,我怕人看出我的寒酸。我總是趁沒人時才去打飯,我隻吃五分錢的鹹菜……我還知道那個名叫梅村的女學生已開始對我有點意思了。我看出來了。可我已顧不了那麼多了。鮮花是人家的,美女是人家的,你是一堆臭狗屎,就不要瞎想了。
唉,我本想著,再熬上幾年,評上教授職稱,說不定就當上“博導”了。可我連自己的事情都解決不了,還怎麼給人“解惑”?
我就是“惑”。
那晚,我在大街上整整走了一夜。
我在考慮,是不是把這個好不容易掙來的“鐵飯碗”給砸了?
這幾年,我已先後發表了九篇論文。我的新作就要出版了,我快要評上副教授了,還有女學生梅村的目光,媚媚的、水水的、含情脈脈的……這一切我都不想舍去。
鮮豔欲滴呀。就那聲音,滴溜溜的,火焰焰的,實在是擋不住的誘惑呀。我曾告誡自己:忍住。啥貴不吃啥。可我還是忍不住偷一眼偷一眼地去看她。我說過,我不再“跑步”了。我咬著牙,苦讀苦熬,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鐵律。可是,從此,那梅村倒找上門來了,不時地找我提些“問題”……有幾次,我在食堂裏碰上她,她說:吳老師,你怎麼這麼晚呢?都沒飯了。我說:噢噢,有點事,耽誤了。我忍著,不看她,故意不看她。再後,在通往飯廳的路上,我又碰上了她幾次……我發現,她是有意的。她的衣服經常換,每次都出人意料地出現在我麵前。事情就是這樣,你不招惹她,她招惹你。這就是反作用力效應。有時候,距離拉得越大,向心力就越大。我有什麼辦法?
女學生梅村告訴我說,要常喝酸奶,酸奶養胃。我應著。我說,噢。女學生梅村說,早上最好吃一個雞蛋。晚上最好喝一杯牛奶,吃一個蘋果。我說,噢噢。可錢呢?錢。她還說,你聽音樂麼?日本喜多郎的,浩瀚,廣袤,蒼涼。你一定要聽。她知道什麼是蒼涼?城裏人,幹部家庭,家裏四個老人供著,還說蒼涼?她不知道,我背著一座山。我不會告訴她,我也不敢告訴她,我到底是誰。我還是想看她,遠遠地……農家孩子,活人要緊哪。
在她麵前,我還要偽裝下去麼?
在這裏,我還要偽裝多少年?
大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車聲漸稀,天空中殘缺著半個帶豁口的月亮,慘白。我望著一座一座樓房,我望著那一格一格的燈光,我到現在還沒混上屬於自己的“燈”呢。我還需要熬很多年,才能在其中一所樓房的“格子”裏找到屬於自己的那盞燈。縱是這樣,我也願意熬下去。我本來就是個苦出身,我不怕吃苦。再說,這比我以前好得太多了……可那些電話淆攪了我的專家夢,我實在是待不下去了。
我一腦門子都是電話鈴聲。我被狗日的電話困住了,一根線就把我給拴死了。電話實在是太可怕了,我都得了電話恐懼症了。兔子說,丟,大事你辦不了,小事總可以吧?你給我買幾瓶農藥,我地裏生蟲了。五方說,丟,你給我遞個狀子吧。也就是串個門,遞給省政府,最好給省長說說我的事,老冤……鐵蛋說,丟,你給我弄個文憑,假的也行,出門讓我也唬唬鱉兒們。國燦說,兄弟,給你哥辦個證,就是那種營業執照,操,我賣個涼粉,動不動就罰我。連成哥說,丟,你在省裏,人頭熟,給銀行說說,也給咱貸點款……保貴說:丟丟丟,我尻,給弄兩噸化肥!到時候咱五五分成,我給你回扣……狗日的電話!
我腦海裏突然冒出了“走”的念頭,這念頭如此強烈。我心裏說,我得走,我得離開這裏。不然的話……
我難受啊!我心裏還是很難受。我把坤生哥撇在了報社門口,他還在那兒跪著呢。不知要跪到什麼時候?我實在是無法麵對他們……錢,在這裏,成了一種聲音。成了尊嚴的象征。錢已經把我逼到了死角裏,無路可走。錢爺爺,錢奶奶,錢祖宗,我的鄉親在那兒跪著,你叫我怎麼做人?!
我像遊魂一樣在大街上轉著,從大學路,到大石橋、九孔橋、棧橋、湖北路、南京路、花園路……我對自己說,辭職吧。你沒有辦法,你見死不救,你也救不了誰。既然如此,你實在沒臉再在這個城市裏待下去了。
其實我心裏熬煎著呢,我仍然擔著一份心。一直到黎明時分,賣早點的小攤一個個都擺出來了,我到賣胡辣湯並代賣晨報的小攤前買了一份報紙。翻開報紙,我一眼就看見了坤生哥,坤生哥的照片上了二版的“頭題”!坤生哥跪在那裏,手裏舉著一張字……二版上有一行燙眼的黑體字:救救孩子!
我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我對自己說,孩子有救了……你可以走了。
我之所以敢辭職,敢把飯碗給砸了,也是有原因的。
在省城的這些年,我一直與一個綽號叫“駱駝”的昔日同窗保持著書信往來……他一直在誘惑我。可以說,是他的一句話打動了我。他說:一個偉大的時代就要來到了。他還賣弄一句英文:newmoney(新錢)。我們將成為這個時代的——newmoney!
可臨走之前,我還想見梅村一麵。
我對自己說,做個了斷吧。
其實,那隻是個借口,我還藏著一份私心。我希望她能等我,等我五年。五年後,我回來娶她。古人說得好,“花開堪折直須折,莫等無花空折枝”。櫻桃熟了,假若五年後再摘,那還是“櫻桃”麼?隻怕早變成“核桃”了。我也知道,這麼美麗的一個女子,她身後怕是站著一個連的追求者……可這是我此生第一次戀愛。我不抱希望,我隻是這樣想。妄想。
雖然不抱什麼希望,可我還是想見她一麵。你看,我癡心不改呀。
就要走了,我一下子變得勇敢起來。在我遞了辭職報告之後,第二天夜裏,我把她約到了學院的操場上。操場很大,月光下,人是墨的,一影兒一影兒的淡墨,是夜色遮蔽了我身上的“窮氣”。我一無所有,可我已經有了武器。
我說:我要走了。跟你告個別。
她很驚訝,說:走?去哪兒?
我說:我辭職了。離開學院……
她說:你瘋了?不會吧?
我說:就快要瘋了。可惜,沒瘋。
她笑了,說:不發燒吧?
我說:三十七度。正常。
我說:你還不知道吧,我是個孤兒。
往下,我坦白地告訴她,我的出身,我的童年,我的成長過程……這就是我的“武器”,我早已準備好的“武器”(記住,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還有一件東西可以使用,那就是“誠實”)。看著對方的眼睛……有時候,“誠實”也可以當做武器。
夜色裏,美人還是美人。梅村在朦朧的夜色裏就像是仙人,恍恍惚惚地呈現著飄逸的、凹凸有致的身體曲線,有一種虛擬化了的淡雅之美。她的呼吸讓人麻醉,就像是虛擬的仙間幻景。她的腳步聲一格一格的,節律分明,就像是告別的挽歌,讓人心碎。我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我沒有希望。可我還想做最後一次努力。我想好了,即如說我得不到人,我至少還能保存這麼一份美好的記憶。
月光下,我們兩人在操場上漫步。我很平靜地講述著“自己”,就像是訴說一個外人的故事。她靜靜地聽著,有時候,她會突然回過身來,側著身子,一邊退著走,一邊驚奇地望著我,好像在說,這就是你呀?真的是你麼?有時候,她會意地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動情,眼裏流露出母性的光芒。
我告訴你吧,據我的觀察,對那些家境好、出身好的女孩子來說,“誠實”一旦成為武器,是最能打動人的。
她說:童年裏,你的作業本都是煙紙盒做的?
我說:是。
她說:大雪漫天,你獨自一人睡在草窩裏?
我說:是。
她說:三天裏,你就吃一塊烤紅薯?
我說:是。
她說:抱著一塊窯裏的熱磚?
我說:是。
她說:你對那塊熱磚說:媽,暖暖我?
我說:是。
夜色裏,我看見她眼裏有了淚光……
我說:我坦白地告訴你,我是個窮人……我窮得就剩下思想了。
她說:你要我等你。等你三年?
我說:是。(我沒敢說五年,五年時間太長了。我怕她等不及。也許,到了一定的時候,我再告訴她,再等我兩年吧。那時候,她如果真能等我三年,就不會在乎再等兩年。你說是吧?)
她說:你說,三年後回來迎娶我?抱著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什麼是阿比西尼亞玫瑰?
我說:世上最好的玫瑰。
說實話,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什麼是阿比西尼亞玫瑰。我是從一本外國小說上看到的。阿比西尼亞玫瑰表達的是一個態度:我愛她。這也是我想象力的極限。三年,或者五年後,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回來?有沒有這個能力?假如我回來,假如她等我……我手裏一定會有九十九朵玫瑰!
當時,她並沒有答應我。她說:你讓我想想。我得想一想。
月光下,我望著她。我的眼舍不得離開她。四目相對,我就快要傻了,一個絕望的傻子。我說:好。再見。說完,我扭頭就走。我對自己說,走。趕快走。該說的你都說了。再不走,你就失控了。到目前為止,你還正常。一旦失控,往下就不可收拾了……
現在,我也坦白地告訴你,那天晚上我所說的“真實”,隻是局部的。我雖然是苦出身,也不是沒人管的。我的“誠實”裏有詐。
這天夜裏,回去後,我躺在床上,卻沒有一點睡意。房間裏空空的。原是三個人住的,現在一個搬走了,一個回家了,寢室裏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明天天一亮,我也要走了。我心亂如麻,我想著梅村,我想著村裏人,我想著坤生哥,我想著躺在醫院保溫箱裏的孩子,我還想著我的未來,這一切都不可知。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我說過我要切斷一切聯係,包括……梅村。可是,下半夜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敲門聲,聲音雖然很輕,一豆一豆的,但急切。
當我拉開門的時候,月光下,一股帶著香氣、帶著肉味的甜絲絲的氣息撲進了我的懷裏。這是梅村。梅村一下子撲到了我的懷裏,氣喘籲籲地說:我睡不著。我想……暖你。讓我暖暖你……我腦海裏“轟”的一聲,炸了!
往下,我就沒法跟你說了。我崩潰了。我一瀉千裏……我又一次失敗了。是慘敗。我的痛苦是無法言說的。我哭了,滿臉都是淚水,我委屈,我尷尬,我捧著光豔豔的肉體卻……她小聲地安慰我:你怎麼了?吳老師,你別哭,這不怪你。是我不好……我無話可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沒人對我這樣,我長這麼大,從沒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讓我暖暖你。這話足可以讓我記一輩子!
那晚,我和梅村光光地躺在床上,我們赤誠相見,卻……這是我的恥辱。也許,是那對“龍鳳胎”害了我。那一對“龍鳳胎”各自躺在醫院的保溫箱裏,睜著一雙眼睛默默地看著我,他們在嘲笑我。
我說:你……真好。
梅村說:實話告訴你,我不是處女。
梅村說:我的童年,也不幸福……
梅村說:我七歲時跟著母親嫁到了繼父家裏,我繼父很壞……
梅村是善良的。正是我的誠實,還有我的失敗……也許是為了安慰我,梅村也坦白地講述了她的身世。她的聲音像玉米粒一樣,一粒一粒地、斷斷續續地響在我的耳畔。可那時候,我整個人就像條死魚。我被痛苦撕咬著,悔恨交加,腦海裏嗡嗡響,根本無心聽她說些什麼。我隻是一遍遍地恨自己的無能!我已經絕望了。
黎明時分,門響了一聲,梅村走了。梅村沒有責怪我。她隻是悄無聲息地穿好衣服,走了。
我們沒有說再見。梅村,讓我心痛的、我惟一愛過的女人,就這麼默默地分手了。
我說過要送她玫瑰的。
——近乎於謊言的阿比西尼亞玫瑰。
一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有一個世界上最著名的花卉市場。全球百分之九十九的玫瑰都來自這裏;全世界所有最名貴的花卉也都在這裏交易、定價。這裏擁有花卉的最終定價權,爾後由飛機空運到世界各地。另外,當我有了錢,當我能買得起玫瑰的時候,我才知道,阿比西尼亞玫瑰並不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玫瑰,它隻是花期長,朵大,是玫瑰的一個品種。
是啊,當我有錢的時候,當我可以買得起任何品種的玫瑰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了愛情。我有錢買花了,可我已沒有了可以送花的人。
等我後來再見到梅村的時候,她已是離了兩次婚的女人,正打著第三次離婚官司,憔悴得不成樣子了。見到她時,在一個大風天裏,她包著頭巾走在大街上,手裏牽著一個孩子……一直到現在為止,我仍然認為梅村是善良的。在此意義上說,善良並不等於幸福。善良的人容易輕信,也是最容易受到蠱惑的。這是後話。
對於花卉,我了解的並不多。應該說,就我見到的、最讓人驚心動魄的,還是那盆“汗血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