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麼是“槍手”麼?
坦白地說,二十五年前,離開學院之後,我成了一個“槍手”。
或者說,我曾經當過“槍手”。
你不要誤會,我沒有殺過人。也不是替考者。頂多算是古人稱之為“捉刀”的那一種。很多年來,我一直羞於提起這段往事。那是一個“傷”,我不願碰它。現在,我想告訴你的是:在生活中,你隻要退一步,一旦越過了底線,你就很難回頭了。
我人生的第二個目標隻有一個字:錢。
這一步走得太遠。在做決定之前,我拋了一枚硬幣。那是我手裏僅有的一枚硬幣。我問過我自己:要“國徽”還是“麥穗”?我選擇了“國徽”。在我的潛意識裏,“麥穗”是底,“國徽”是麵,那是“天安門”。
我一連拋了三次,第一次是“麥穗”,我心裏說糟糕。可接著兩次,都是“國徽”,我贏了。我向“天安門”進軍,印在錢上的“天安門”。
我們是奔著錢去的。一直到多年後,駱駝說,差之毫厘,謬之千裏。我們南轅北轍,走錯了方向。
那年的風沙很大,北京很冷。
我蝸居在北京的一個地下人防工事裏,呼吸著汙濁、潮濕、陰冷的空氣,等待著與人接頭。這活兒是“駱駝”牽的線。
客觀地說,“駱駝”是我命中的貴人。如果不是“駱駝”,我不會到北京來,更沒有後來的……當然,現在“駱駝”已經不在了。“駱駝”從國貿大廈的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安息吧,駱駝。
“駱駝”名叫駱國棟,是來自大西北的才子。駱國棟之所以被人稱為“駱駝”,不僅僅是因為他曬了一臉的高粱紅,是他身有殘疾。它生下來就是個羅鍋,且一隻胳膊粗,一隻胳膊細(那隻細胳膊佝僂,幾乎是廢的),背上還多了一塊類似於“駝峰”的東西。但他絕頂聰明,連續三年考大學,連考連中,分數是足可以上清華的料,可每次體檢,他都被刷下來了。可駱駝並不氣餒,第四次,憑著他那紮實的古文底子,直接考上了研究生,成了我的同窗……那一年,研究生剛讀了不到一個星期,駱駝又差一點被刷掉。因為他時常披著衣服去上課,顯得人吊兒郎當的,多次被輔導員訓斥。後來輔導員發現:他的一隻袖子是空的,他把那隻患有殘疾的胳膊綁在了身上,藏起來了。
於是,輔導員就以他生活不能自理為由,堅持要他退學。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學院。那天中午,當他去學生食堂打飯的時候,學生們看見他,一個個說:駱駝來了。駱駝來了。他就是那個全省考分第一,身有殘疾,要被辭退的學生……我們雖然同情他,卻沒有辦法。可駱駝卻從容不迫,臉上看不到一絲沮喪的樣子。他站在打飯的隊列裏,不時有人扭頭看他,可他置若罔聞。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單手,從容地打了飯,坐在飯桌前從容地把飯吃完,爾後又到水池前洗了碗筷……這才找校長去了。沒人知道他跟校長談了些什麼,結果是:他留下來了。一年後,他做了校學生會的主席。三年後,他帶走了中文係的係花。
畢業後,我們天各一方,隻有我和駱駝仍然保持著書信往來。那時候駱駝已經做了官了,畢業剛剛三年多,他就官至副處,雖然隻是計劃部門的一個閑職,可他畢竟是官員了。駱駝是一個有大抱負的人。他遠在大西北,卻不斷地在信中用發燙的句子向我發出信號:一個偉大的時代就要來臨了……那時候,一個副縣級官員敢於辭職,這在當年幾乎是不得了的事情。可他卻毅然決然地辭職了。這是我最佩服他的一點。就我個人的觀察,駱駝身上雖然有些匪氣,卻是一個具有領袖氣質的人物。所以,我才信他。
可是,當我辭了職,來到北京後,卻發現事情遠遠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北京很大,可我卻像老鼠一樣,蝸居在一個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格子房裏,焦急地等待著駱駝。後來我才知道,等駱駝的不是我一個人,是三個人。
駱駝比我們晚到了三天。駱駝氣魄大,是直接從蘭州飛過來的。駱駝說,他本打算比我們早來一天,先安頓好了再去車站接我們。可那邊突降大雪,大雪封了機場,他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不過,駱駝已先期來過三次了。
那天下午,當駱駝的“西北腔”出現在地下人防工事的過道裏時,有三個人同時推開了格子房的門。一個是我,一個是湖北的廖,一個是安徽的朱。事前我們並不認識。當我們三個人碰在一起時,湖北佬最先伸出手來,傲傲地,說:廖。他就說了這一個字。朱說:安徽的,我姓朱。廖和朱是一前一後來到這個地下人防工事的,這個由地下人防工事改造的旅社對外叫“紅旗招待所”。這也是駱駝事先定好的接頭地點。現在,加上駱駝,一共四個人。後來,我們被人統稱為“雜魚”。
就這樣,我們來自天南地北的四條“雜魚”,帶著各自的夢想,遊到首都北京來了。
那天下午,駱駝說:對不起,各位。抱歉,來晚了……爾後他說,看過故宮麼?我們都搖頭,沒有。我們人生地不熟,等人等得心亂如麻,哪有這份心思?駱駝說,既然來北京了,故宮還是要看的。走,我帶你們看故宮去。咱們相聚北京,故宮要看,錢要掙,酒要喝。看了故宮,我請各位喝酒!
這天,我們一行四人,在駱駝的帶領下,看了天安門,看了故宮……那時候去看故宮的人並不多,三三兩兩,也許是下午了。我們走在留有近六百年曆史記憶的青磚地上,看著這個有著一重重殿宇的巨大院落。這些在我們心目中無比神聖的所在,瞬間就倒坍了。後來細想,倒坍的不是建築,建築一旦矗立在大地之上,它就是有生命的。倒坍的是一種想象中的“幻覺”。好比是一尊想象中的神,光焰萬丈的神,它突然站在你的麵前,成了現實中的一個老人,戴著瓜皮帽的老人,你還信他麼?起碼,它在我心中倒坍了。皇城樓子,當你一旦走近它的時候,它顯得就不那麼高大了。它是雄偉的,也是冰涼的。它沒有熱度,看上去等級森嚴,使人無法親近。故宮也是一樣,它的紅牆、它的琉璃瓦,它那巨大、空曠的院落,它那粗大的褪了色的朱紅廊柱,那雕有九條龍的青石照壁以及挑著夕陽餘暉的飛簷,一處處刻有龍的石階,還有龍椅、龍墩、龍床……在夕陽下,都顯得冷冰冰、陰森森的,仿佛也鬼影綽綽,是一處讓人防範、畏懼的所在。
駱駝沒有食言。當天晚上,看了故宮之後,拐過府右街後的一條巷子,在一個巴掌大的飯館裏(後來,它居然成了北京最有名的私家菜館),駱駝請我們撮了一頓。在飯桌上,嘴裏嚼著花生米,駱駝舉起手裏的啤酒杯,豪邁地說:吊吊灰,北京沒什麼了不起。有史以來,沒有一個開國皇帝是北京人。從來都是外省人打進北京,占領北京,我們將成為新一代的占領者!喝酒!(在這裏需要說明的是,這句話並不是衝北京人說的,或者說“北京人”隻是一種借指,那是對整個時代的宣言)……於是我們一齊舉杯。
那天晚上,我們一醉方休。醉了的駱駝唱起了大西北的“花兒”:城頭上跑馬沒打過蹶,我打虛空裏過了。刀尖上出了沒帶上血,我們的想心上到了……駱駝一開口喉嚨裏就可以噴出血來,唱得我們熱淚盈眶,把啤酒杯都碰碎了!是啊,“我們的想……”在我們四人中,駱駝是天然的“領袖”。駱駝不開口便罷,隻要一開口,就有無限的煽動性。仿佛打我們一出生,就該走在一起的。曾記得,當年,在一個文學社的聚會上,駱駝就是憑著一曲“花兒”摘走了中文係的係花。
可是,第二天上午,我一覺醒來,便聽到了駱駝怒不可遏的咆哮聲:混蛋!是你讓我們來的,對不對?是你求爺爺告奶奶(你打了多少電話?)……請我們來的!我把弟兄們召集在一起,我們都辭了職,你他媽又變卦了?早幹甚?你敢變卦?提頭來見!今天,你要不說清楚,我這一缸子熱血就摔你這兒了……
駱駝的咆哮聲把我們嚇醒了。那時候,我還在夢中,滿天飄的都是鈔票,我還在雲端裏坐著數錢呢。我正駕著五彩祥雲,“巡天遙看一千河”呢……一眨眼的工夫,當我醒來時,沒有了祥雲,我們仍然蝸居在地下人防工事裏,事情卻起了變化了。
我們三個人,各自披著棉衣,光身穿著褲頭子從不隔音的房間裏跑出來……我們慌了。我們站在各自的房門口,怔怔地看著在過道裏走來走去的駱駝。
當駱駝看到我們的時候,他先是怔了一下,突然跳將起來,故意大聲說:走!兄弟們,馬上收拾東西,咱走。不幹了,都走!蛋子子,馬上離開這裏!我跟這狗日的算總賬……
站在駱駝對麵的是一個穿軍大衣的胖子。胖子肥頭大耳,脖子很粗,看上去富富態態的,腰裏挎著一個BP機(那年月,BP機是個很時髦的東西)。他有些驚愕地望著駱駝,一個勁說:表哥,表哥,你別急,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
駱駝仍然大聲吼著:你像個老表麼?表球個甚?!我不是你的哥。你他媽就是個騙子!從今往後,咱一刀兩絕!
這時候,過道裏有人嚷道:吵什麼?讓不讓睡了……胖子看住在地下室裏的人都湧出來了,忙拽上駱駝,求道:哥哥,走,走,咱上去說,咱到外邊說……說著,硬把駱駝拽上了台階,兩人吵吵嚷嚷地出了地下室,到外邊去了。
一時,我、廖、朱,三個人一下子傻了,我們互相看著……
湖北佬說:搞麼事?瓜西西的,這不是唬白人麼?
當駱駝回來後,進了房間,看著我們三個,他一下子臉色變了,變得臉色煞白。我們四個人麵對麵坐著……片刻,駱駝突然甩起袖子,在我們臉前扇起了一股風,爾後,他舉起右手,“啪啪啪啪……”單手,一連甩了自己十幾個耳光!接下去,他站起身來,彎下腰,鄭重地鞠了一個躬,說:好兄弟,對不住了,我向各位請罪!
駱駝的氣勢又一次把我們震住了。駱駝就有這個能力。是的,我們在駱駝的召喚下,相約而來。我們是來掙錢的。就像駱駝信裏寫的那樣,我們“同打虎共吃肉”。我們要“堂堂正正地掙錢”!駱駝有一個龐大的計劃:我們要編一百本書!全是古典文化,是經典中的經典。他說:特別是儒家和道家,不僅是中國的,那也是人類的經典。中華文明五千年,如果有神的話,孔子才是神……想一想,我們四個人,都是學曆史的,都是“筆杆子”,我們各自帶著一支筆打進北京城,我們要的是“名利雙收”!駱駝說,什麼都不要帶,就帶一支筆,這就是我們打進北京的“武器”。我們計劃得很好,我們依靠“北圖”(國家圖書館),無本生利。駱駝說:三年,也許用不了三年,我們一個個就成百萬富翁了!雖然是“槍手”,可我們出售的是“古典文化”,我們還有體麵。
可現在,駱駝告訴我們,那狗日的書商變卦了。老萬,萬國倉,靠盜賣金庸和梁羽生的武打小說起家,有倆錢兒就想當文化名人的掮客,他食言了。駱駝說:真操蛋,他嫌編“古典”太麻煩。還要買書號,還要出版社去審,一關一關的,風險太大……萬一印出來賣不動,砸手裏,他就傾家蕩產了。所以,他改主意了。
廖說:苕啊,我荷包裏就剩幾個鏰鏰兒了。
朱搖著頭,說:尻死,爾小氣巴巴的。
是啊,我們都辭了職,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房間太小了,屋子裏煙霧繚繞,我們開始唉聲歎氣,我們怪自己太盲目,我們對駱駝的信任已經大打折扣了。我們已彈盡糧絕,我們四個人,搜遍所有的衣兜,總共湊在一起才剩一塊八毛錢。
這時候,駱駝從兜裏拿出了一千塊錢,他把錢放在桌上,說:這是飯錢。我從老萬那裏逼出來的。
我們看著桌上的錢……駱駝說:現在,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隻有背水一戰……往下,駱駝自己的臉先就紅了。他有些礙口,可他還是說了。他說:老萬,這狗日的還有個方案。他說是預備方案。是個操蛋活兒。他說絕對賺錢。隻是……唉,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我說了吧。
我們來了,我們豪情萬丈,到了卻接了這麼一個活兒:老萬的意思是要我們“捉刀”日弄一套“情感”係列小說。說“愛情”高尚了些,他其實是要我們“攢”一套下三路的文本,一套關於“男女性關係”的係列小說,往手抄本上“靠一靠”……而且,此人盜心不改。他說他已經“攢”好了名字,作者的名字就叫:艾麗絲。還要注明:美國。一時間,我們成了製造“美籍華人女作家艾麗絲”的“地下工作者”了。他還說:一本一萬,願幹就幹。
我們很矛盾。我們一開始就活在矛盾之中。我們號稱是文化人,我們都讀了大學,可我們已經鬼迷心竅,本意是來搞“古典文化”的,可往下一出溜,就成了“垃圾文化”的生產者了。而且還很“老鼠”。我們躲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裏,去給老萬打工,製造一個虛擬的、號稱來自美國的“艾麗絲”……很墮落啊!
駱駝先捧著臉哭了。駱駝說:我對不起兄弟們,這是一次犧牲。為了將來,我們也隻好暫時犧牲名譽了。暫時的……我們都捧著臉,已不是臉的“臉”,愁容滿麵。我們沒有了退路,我們被“錢”扒光了身子,我們已經活得不像人了。
我們四個人唉聲歎氣,整整議論了一個下午……可我們畢竟是文化人,當扒光了身子的時候,我們還想留下一條“褲衩”,這就算是我們的遮羞布了。最後,我們相約,就是寫“性”,也要有底線,點到為止……駱駝安慰我們說:經典還是要做的。等我們有了錢,甩了老萬,跟正規出版社聯係,一定做!
當天晚上,駱駝接了一個電話,是老萬打來的。他在電話裏神神秘秘地說了一段話……後來,駱駝告訴我,老萬要請我們“會餐”,去吃“A菜”。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A菜”,開始我們以為老萬要請我們吃西餐,都很高興。湖北佬說:麼子,是老莫吧(北京有名的“莫斯科西餐廳”)?早聽人說過。後來才知道,老萬是想讓我們這些來自“老、少、邊、窮”地區的“土老帽兒”長長見識,開開洋葷……讓駱駝帶我們去一個地方看錄像。路上,駱駝附耳低聲對我說:“A菜”,就是黃帶子。
這晚,我們暈頭轉向地走在一條條胡同裏。在北海的後邊,一大片民宅裏,隱著那麼多不知名的胡同。拐彎,再拐彎……我們很緊張,心裏很賊,我們一個個仿佛都成了偷兒,一身的鼠氣。冬天裏,北京風沙大,天上昏著一個月亮,黃月亮。我們在京城的月光下走著,誰也不說話,我們已無話可說。
在一個曲裏拐彎的胡同的盡頭,一根電線杆子下邊,我們看見了戴著棉帽子、臉上捂一大口罩,身穿軍大衣的老萬。老萬先是打一手哨兒,就像地下工作者接頭一樣……爾後,他上前挨個拍了拍我們的肩膀,像是安慰的意思。接著,老萬領著我們穿過一條很窄的巷子,七拐八拐地進了一個門,燈亮了之後,我發現,這是兩間平房,平房裏堆著半屋子書,全是盜版的武打小說……另一間房裏,靠牆放著一張電視櫃,櫃子裏是一台二十寸的“鬆下”牌電視,下邊又是一台“日立”牌錄放機,櫃前擺著幾把折疊椅……老萬低聲說:坐。坐吧。今兒讓各位開開眼。我先提個醒兒,出了門可不能說。
老萬蹲在電視機前擺弄了一陣子,等到電視上出現畫麵的時候,他先是把燈關了,又拉上窗簾,爾後小聲說:對不起了,各位,你們看吧。我得把門鎖上,在外麵給你們望著點“雷子”(警察)……說完,他一邊躡手躡腳地往門外走,一邊又對駱駝說:哥哥,尿的話,那邊角裏有一桶,將就將就……爾後,門輕輕地關上了,就聽見了鎖門的聲音。
在電視餘光的照射下,我發現,他們三人的臉是綠的。我知道我的臉也綠了。我們都綠著一張臉,木瓜一樣地坐著……我們很害怕,氣兒都不敢喘。下賤哪!我們真成了鑽進風箱裏的老鼠了。電視畫麵上出現的男男女女,一個個脫得光溜溜的,裸著一亮一亮的肉體……我的心怦怦直跳,頭發一絲絲豎著,恐慌多於驚奇,極度的緊張!鏡頭一閃,眼前晃著一雙巨大的、紅色的高跟鞋,網狀的黑絲襪,“嘚兒、嘚兒”地走過來,跨過一道道白色的門,接著是嘰裏咕嚕,是喘息著的女人……身後就是門。門雖然鎖著,可我們還是怕……A菜,這就是狗老萬說的“A菜”?
當帶子放到一半時,屋裏的電話響了!電話鈴“當啷”一聲,像炸開的炒豆一樣,一直響個不停……我們嚇壞了。我們扭過頭,呆呆地望著放在書堆上的電話機,大氣都不敢出!湖北佬顫聲說:關關關、關了吧?
這時候,隻見駱駝甩了一下袖子,站起身來,走到書垛前,拿起電話,“喂”了一聲,緊接著,他看了看我們,咳了兩聲,說……哦,哦,吃著呢,藥吃著呢。雷尼替丁(胃藥),有,還有呢。沒事……放心,放心吧……突然,他一臉莊重,嚴肅地說:不說了吧?我們正在開會。開一個很重要的會……嗯,不說了。你也保重。
打完電話,駱駝袖子一甩,一言不發,又重新走回來,坐下繼續看錄像……
繃緊的空氣鬆下來了,廖動了一下身子,說:小情兒吧?
朱說:嫂子。嫂子。
駱駝先是不吭,很嚴肅地坐著……片刻,他淡淡地說:查崗。查崗的。
我有些吃驚,我終於看到了駱駝的另一麵,狡詐的一麵。他就像是一個天生的演員,他的演出到了逼真的程度。在一片嘰嘰歪歪的哼哼聲中,他居然說“我們在開會”?!我想,那一定是他的老婆,當年的“係花”打來的……駱駝真是個人物啊!
往下,我們總算有了點活氣,我們開始小聲議論著畫麵上的男男女女……說實話,直到這時,我們才有了些感覺,頭皮不再發奓了。
燈亮了,當聽到開門的聲音時,我們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一連三個小時,我們吃了一肚子“A菜”,小肚子發脹,都憋著尿呢。
老萬搖著身子走進來,說:怎麼樣,各位?解癮吧?看炮兵演習……有靈感了吧?
駱駝說:吊吊灰。
我說:狗球。
廖說……板麻養的。
朱說:小閉辣子。
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其實,我們隻是表達了一種情緒,一種備受熬煎的情緒。四個成年男人,餓著肚子,來吃“A菜”……這裏混雜著:欲望、驚恐、羞慚、刺激、墮落……還有尿意!
在回地下招待所的路上,順著一條條胡同,我們走在老北京的夜色裏。對於外鄉人來說,北京的冷是透骨的,是“身在異鄉為異客”,是“風刀霜劍嚴相逼”。我們一邊走一邊搓著手、哈著氣、說著無用的廢話。
駱駝說:脫光了,人跟魚一樣。
我說:牲口。人也是牲口。
廖說:白肉。白條子肉。
朱說:小日本的,倒溫和些。
這時,湖北佬突然說……得簽合同,我們得跟“板麻養的”老萬簽個合同。
駱駝說:對。也對。簽,我明天就跟他簽。
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還是湖北人聰明。廖說:不是一本一萬麼?那就一人簽一份。這樣保險些。
駱駝有領袖意識,駱駝很嚴肅地提醒:記住,我們是一個團隊。
那時候,社會上才剛剛有“萬元戶”之說。一萬,在我們看來,是個巨大的數目!我們接下了這個活兒,我們不再說什麼了,我們心照不宣。
往下,昏天黑地的日子開始了。
按老萬的要求,我們一人一本,每人每天“攢”四千字,六十天交初稿……如果能順利過關的話,我們每人可拿一萬元。往下,再接著“攢”。
現在回想起那段經曆,可以說,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就是在那段時間裏學會吸煙的。
從此,我們龜縮在地下室的格子房裏,一個個都熬成了煙洞裏的紅眼老鼠……我們已很難湊在一起了。駱駝是一個習慣用左腳敲門的人。也許,作為一個有殘疾的人,他必須極致,才能在這樣的社會裏生活下去。他那隻殘了的胳膊,肩膀頭和牙齒的配合也到了讓人吃驚的地步。穿衣服時,他先用右手把衣服套在胳膊上,爾後肩頭一聳,牙一咬,就提上來了……一瞬間就會把衣服穿得周周正正的。駱駝走路經常會晃著膀子,他右邊的肩膀擺動的幅度很大,不時地要聳一聳肩,就像是很驕傲的一個人。其實,他不是驕傲,他是為了保持平衡。進門或出門時,他的左腳總是最先探出去,寬一些走,他是以腳代手探路的。
駱駝每天早上四點起床,先是一枝一枝地抽煙,不停地咯痰,他的煙灰缸總是堆得滿滿的……爾後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咳嗽聲,炸了肺一樣!他的寫作從早上四點開始,一直寫到下午四點,爾後門“咣”的一聲(他是用肩膀開門的),他拿著暖水瓶走出來,甩著袖子,去打一壺開水,泡方便麵吃。
廖是夜戰。晚上九點開始,一氣寫到第二天上午,把筆一扔,蒙頭大睡。他要一直睡到下午才吃飯。他吃的是泡飯,打一盆米,就著一包榨菜,用開水泡一泡吃兩頓。吃了飯穿著一雙拖鞋,“吧嗒、吧嗒”地四下串,拍拍這屋的門,再敲敲那屋門,探一頭問:板麻養的,寫了多少?你要是不理他,他就接著串。間或,我去敲他的門,就見他坐在屋裏的床頭上,扳著一雙臭腳,這是他的思考方式……
朱成了“磨道裏的驢”。他不停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動靜很大,像戴著腳鐐似的。要麼就是倒立,他的思考方式是“倒立”,像壁虎一樣貼在牆上。他住的那間格子房,牆上全是他的鞋印子。朱也吃米,他讓人從家裏給他捎來了一個小煤油爐子,想偷偷地做飯,被招待所的管理員小莉發現,給沒收了。朱很懊喪,嘴裏罵罵咧咧的。他的寫作是從撕紙開始的,每每寫上幾行,他就開始撕紙了,“嗞”一張“嗞”一張,地下全是他扔的紙團……有時候,他敲一敲格子板,問:kao怎麼寫?說完,他哧哧地笑了。我也笑。
我是全天候,二十四小時,不分晝夜。寫不下去的時候,就睡;睡不著了,又爬起來寫……這是個體力活。我坐在桌前,一日日開著台燈,白天也當晚上過,整日裏掉頭發,頭昏腦漲的。我和他們不同,主吃麵食。方便麵分了好幾種吃法,泡著吃、幹著吃、煮著吃,吃了幾箱子。後來我在方便麵裏吃出了一股雞屎的氣味,一聞見就想吐。
我們住的格子房成了一間一間的囚室。我們各自困在囚室裏,聯絡方式是相互敲格子板。我睡顛倒了,時不時會敲一敲朱的那一麵格子板,問:幾點了?該吃飯了吧?朱說:剛送過水。那就是上午九點。有時候,也敲廖的這一麵,沒人應,那就是說,已是下午了,廖睡著了……還有的時候,實在是寫不下去了,我就在北京的胡同裏串來串去,像流浪兒一樣。我的煙癮也越來越大了。有時候,半夜了,還去敲胡同口紙煙店的門。後來,我竟跟胡同口一家紙煙店的老頭成了熟人。他說,住“紅旗”的都是筆杆子呀。我沒有回答他,我沒臉回答他……我們走的是下三路,我們是“槍手”。
偶爾,聚在一起時,我們就去鄰近的小店裏喝啤酒,打牙祭……爾後就互相追問:今天寫夠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