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駝說:頭三天,我都是一天八千字!今天才寫了幾百字,寫不下去了……
廖說:腦殼子疼。我一天五千,今天寫了三千,馬馬虎。
朱說:小閉辣子,不是人幹的……
我說……王八編笊籬。就編吧。
喝醉了的時候,我們就大罵駱駝,說是他逼著我們簽下了“賣身契”!爾後逼他唱“花兒”。駱駝認賬,袖子一甩,揚起脖子就唱……板子打了九十九,出了衙門手拉手。大老爺堂上定了罪,回來還要同床睡!誰把俄倆的手扯開,快刀提到你門上來……廖大聲叫道:板麻養的,多好的細節呀,我用了!
朱說:買。買。爾把錢買!
往下,我們開始劃拳,玩“老虎、杠子、雞”,誰贏了,吃一塊水煮肉片……
這天夜裏,淩晨三點,在服務台值夜班的服務員小莉突然尖聲叫道:媽呀,死人了!快來人哪……一時,咕咕咚咚地,我們全跑出來了。
我們一起湧到了公共衛生間的門前,隻見朱出溜兒在盥洗台前的地上,褲子在腰上半褪著,兩眼緊閉著,昏迷不醒……我們三個趕忙把他扶起來,讓他靠牆坐著,搖著他叫道:老朱,老朱……再摸他的鼻息,駱駝說:還有氣兒呢。水,水……
我說:掐,掐他人中。
服務員小莉在一旁捂著鼻子說:褲子,快給他提上褲子……嚇死人了。
喊著,喊著,隻見老朱慢慢睜開了眼,喃喃地說:家敗的,我怕是不行了。一夜跑起十八趟,哥哥,我要走起了……說著,他眼淚汪汪的。駱駝趕忙安慰他:酸中毒,你是酸中毒,沒事,我那兒有雷尼替丁……老朱又勉強睜了睜眼,說:哥哥,冷,我冷。
我拍拍駱駝,說:別“雷尼替丁”了,趕緊送醫院吧。
天太晚了,打不上車。於是,駱駝帶頭,我們三人輪流背著老朱往醫院趕……一路上,老朱哭著說:哥哥耶,我不行了,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實在受不起了,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我們輪流勸他:你沒事,你會好的。可聽了他的話,我們心裏都酸酸的。
已是淩晨了,北京的風嗚嗚地刮著,寒氣逼人。我們氣喘籲籲地輪流背他,累死累活的,好歹在府右街後找到了一家醫院,這是一家婦幼醫院。在我們的央告下,總算把他收下了……我們坐在醫院的走廊裏,累得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一直到醫院開處方、登記名字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叫朱克輝。朱克輝得的是中毒性急性腸胃炎,因為我們那天晚上在北京的小攤上吃了頓水煮肉片,又喝了些涼啤酒,他貪嘴,吃壞了肚子……廖說:板麻養的,入(肉),他吃了多一半!
朱克輝在我們的看護下,輸了一天一夜的吊瓶,病總算好些了……可他是城裏人,從沒吃過這樣的苦。他還是說:哥哥,哥哥耶,我實在受不起了,讓我走吧。
駱駝說:錢還沒拿到手,你怎麼走?我有胃潰瘍,比你還嚴重呢。希特勒說過一句話:不是他們踏著我們的屍體過來,就是我們踏著他們的屍體過去!堅持。
於是,我們就這樣昏天黑地地“堅持”著,苦寫苦熬。我們不再出門了,我們天天吃泡麵,我們每天數著字數,我們已經沒有了時間概念……一天,當我們穿著棉衣走出地下室的時候,才突然發現,樹已經綠了。
最後半個月,我們實在是熬不下去了,我們就快要瘋了。寫不下去的時候,我們四個人聚在一間格子房裏,喝酒、罵娘,各自說著家鄉的事情……我們想家了!
六十天的限期就快要到了。可是,我們已經沒有錢了……那年月,四個人,一千塊錢的夥食費,要說也不少了。可我們攤下來一人才二百五,加上抽煙,隔三差五地打打牙祭,再加上朱克輝看急診、輸水、拿藥的花費,一算,駱駝說,沒錢了。
離限期還有五天,我們沒錢了。我們看湖北佬,他是個細人。廖說:板麻養的,別瞭我,我兜裏隻剩一鏰鏰兒。我們不信,就地按倒,搜他,竟搜出一張五塊的!於是,四個人共了產,打了牙祭,吃了最後一頓火燒夾牛肉……開初,我們還硬撐著,撐到第三天,當我們把各屋剩下的方便麵、麵包屑收拾幹淨的時候,就再也撐不下去了。我們三人聯合起來,一再地逼駱駝,要他跟老萬聯係,讓老萬趕快送錢來。可駱駝說,他打過很多次電話,老萬到廣州去了,三天後才回來……怎麼辦?!
湖北佬靈機一動,說:板麻養的,他不是有BP機麼?你“叩”他!
我們肚子裏咕咕亂叫,我們都看著駱駝……我們押著駱駝來到服務台前,我們又甜言蜜語地哄著服務員小莉,四個大男人厚著臉皮賒下了電話費,駱駝一連呼了九遍:“——1855”,說是加急!
我們站在一旁,說:再呼。再呼。呼死他!
一個小時後,老萬複機了。老萬說:操,不是訂的有合同麼?按合同辦事。沒錢了?沒錢你們先借……等我回去再說。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們傻眼了。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讓我們找誰去借呢?這時候,我們再看駱駝。我們餓狠了,我們的目光像餓狼……駱駝一甩袖子,說:我想辦法。我來想辦法。
這天夜裏,我們各自躺在床上,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我彎著指頭,叩牆板“說話”:一下是“餓”,兩下是“很餓”,三下是“餓死鬼”……朱連著兩下,“說”:“傷了”。“傷了”。“傷了”。爾後又是三下:“豬冊滴”。“豬冊滴”。“豬冊滴”。廖敲得更猛,“說”:“遭頁”。“遭頁”。“遭頁”。爾後三下:“啷門搞”?“啷門搞”?“啷門搞”?五下:“冒得滴串串”。“冒得滴串串”……一直到九點的時候,隻聽見一陣亂敲,板牆都快要敲破了!
忽然,駱駝在門外大聲說:起。都起。有辦法了!
我們一起重新聚在了駱駝的房間裏。駱駝說:我剛從一“漂爺”(指的是從外地來還沒有找到工作的。後來被稱為“北漂一族”。其實跟我們一樣,我們也是“漂爺”)那裏得到一個信息:有一班“攢”電視劇的大腕,在北京飯店住著,正在收購“細節”呢!我們一下子怔了,說:買什麼?他說:細節。好的細節。說是以質論價……我們本不相信。在北京,我們曾聽說有倒賣“批文”(那是一般人不敢想的)的,從沒聽說還有倒賣“細節”的。操,哪會有這樣的事情?!駱駝說,不管真假。現在,各位都回去攢“細節”。一人五百字,攢好了,明天一早交給我。
我們真的是餓傻了,我們都愣愣的……駱駝說:快,都回去攢,揀最好的!
我們明白了,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們什麼都得賣。我們成不了妓女,隻有賣“腦汁”了。我們的“腦汁”很不值錢……我們各自回到房間,苦思冥想,手揪著頭發,頭往牆上撞著,攢了一夜的“細節”……第二天一早,交給了駱駝。駱駝拿上出門去了。
駱駝走後,我們又重新回到床上,半睡半醒地,等待著出賣“細節”的消息……這一次,我們連叩牆板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們一直等到下午兩點,駱駝終於回來了。駱駝手裏舉著三張一百元的票子,說:兄弟們,有飯吃了!
我們都看著駱駝,我們終於有飯錢了!駱駝說,人真多,全是“漂爺”。他排了整整一上午的隊,輪到他的時候,那人看了不到十分鍾,就把我們的“腦汁”全斃掉了。他說,北京飯店的暖氣真熱呀!那人齙牙,衫衣雪白,打著一條金色的領帶,看一頁就齜著牙說:垃圾!再看一頁……垃圾!接著就不停地說:垃圾,垃圾,全是垃圾!後來,還是駱駝攢的一首“花兒”,吸住了他的眼睛……最後,他還讓駱駝當場唱了一遍,把詞、曲全都給他寫下來,這才給了三百塊錢。
也許你不信,我們就是靠著賣“細節”掙來的三百塊錢,熬過了最後三天……往下,就等著狗日的老萬來審稿了。
老萬回來了。
老萬來的時候,梳著油亮的大背頭,穿一棉布的花格襯衫,手裏還托著一個黑色的磚頭塊子樣的東西。老萬剛從廣州那邊回來,嘴裏不時夾雜著一兩句“鳥語”。他告訴我們說,這叫“大哥大”,全稱為:Cell phone(製式無線移動電話)。老萬召見我們的時候,有些顯擺地對駱駝說:老表,給家裏打個電話吧。現在就撥……老萬甚至還拱著手許願說,隻要合作愉快,鬧好了,他一人給我們送一“大哥大”!看來,廣州之行,老萬是掙了大錢了。
老萬這次來,顯得很大方,也很謙恭。他先是請我們四人去吃了一頓“北京烤鴨”。在飯桌上,他一句一個“老師”地叫著,挨個給我們敬酒。老萬說:老師們辛苦了。我都聽說了,苦大發了。吃的是泡麵、泡飯,就鹹菜……來,來,請請。我先給各位賠個罪!不說了,不說了,這叫苦盡甜來!喝喝,都喝……聽他這麼一說,我們心稍安了些。接下來,老萬又拿過他放在桌邊的手包,從裏邊抽出一疊錢來,每人數了十張,拍在我們的麵前:我怕各位老師喝不痛快,就先把訂金付了吧。我這個人,一向不算小賬。老師們不給我計較,我也不跟老師們計較了。我說了,這隻是訂金。稿子隻要通過了,一萬還是一萬,一分不少各位的。這放心了吧?喝酒……
駱駝也激動了,說:老萬,這才像句人話。兄弟們,喝。喝他一個昏天黑地!
酒過三巡,老萬的電話響了,老萬拿起“大哥大”,“噢”了一聲,說:怎麼了……北京站?你他媽屁大一點事也辦不好……好,知道了。我馬上過去!說著,老萬站起身,鞠了一躬,說:老師們,對不住了。我發的貨,在站上出了點小問題,我得馬上趕過去。賬我已經結過了。你們慢慢喝,喝好……說完,他拿上手包,又夾上我們四個人沒明沒夜熬出來的“腦汁”(稿件),揚長而去。
老萬走後,我們先是怔了一下,突然頭碰頭,抱在了一起。我們四人抱在一起,放聲痛哭……駱駝甩了淚,說:我們在一起苦過,我們比親兄弟還親!喝酒!
喝酒……小閉辣子!
喝酒……板麻養的!
喝酒……驢日的,狗操的!
幹杯……他娘的狗娃蛋。
幹杯……爾、爾、爾們。
幹杯……串、串、串串燒。
幹杯……你瓜笑啥呢?
我們馬上就是萬元戶了。我們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我們醉得一塌糊塗!我們各自趴在桌子角上傻笑,開始唱家鄉的歌,一首又一首……直到飯館打烊。
酒醒之後,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時分了。我們又聚在了一起,我們已經開始談論“大哥大”的用法了……不是麼?老萬已經口頭許過願了。再說,我們已經盡力了。我們都吹噓自己寫得好……我們猜,到時候,老萬會不會帶著送我們的“大哥大”一塊來?那年月,“大哥大”很貴,一隻要一萬多呢。可我們仍然相信他會送。老萬這人江湖,多義氣呀。那訂金,他掏得多痛快,“啪啪啪”一人拍出十張!還特意說,在稿費之外。我們都誇老萬這人不錯,夠意思!老萬還說了,他抓緊請專家審稿。三天時間,很快。
這三天,是我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此後,我們分頭行動,廖和朱爬長城去了。廖說:麼子事?走咯,不到長城非好漢嘛。我曾經讀過一篇“香山紅葉”的散文,很想去香山看看。駱駝本要跟我一塊去爬香山的。可臨行前,他說,他有別的事,要單獨行動……於是,我一個人去爬了香山。
已是暮春時節了。四月的香山,雖然沒有紅葉,但花紅葉綠,空氣清新,玉蘭綻放,白梨花一樹一樹,行人三三兩兩,靜處寂無人聲,別是一番韻味。那時候,山路上已有穿裙子的女人了,裙擺一甩一甩的,很誘人。看見女人的時候,我猛然想起了梅村。我想梅村想得肝疼。如果梅村跟我一起遊香山,那該多好!梅村太漂亮了,梅村會不會……要是老萬真的給我們每人送一“大哥大”,我就可以天天跟梅村通話了……等我登到香爐峰時,隻見遠山如黛,白雲繚繞,猶如夢境。此時此刻,我腦海裏隻有梅村,我分外想念梅村。於是,一念之下,我飛快地奔下山去,跑到最近的一家郵電所,給梅村所在的學院撥了一個電話。我在電話裏說……梅村麼?一個月後(我怕話說早了),我回去見你。她笑著說……帶著阿比西尼亞玫瑰?我說:是。帶著阿比西尼亞玫瑰(此時此刻,我仍然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阿比西尼亞玫瑰)。我想,到那時候,我已是萬元戶了。反正是玫瑰,不管什麼樣的玫瑰,都買得起。可是,打完電話之後,我心裏突然打起了小鼓兒。我說不清為什麼,隻隱隱約約的……心慌。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這期間,我們還一起到理發店理了發。我們有兩個多月都沒理發了,一個個蓬頭垢麵,看上去像犯人一樣。理了發,清清爽爽的,我們又一同逛了王府井的商場、書店……各人都買了些書,還有襯衣和襪子……那會兒還都是高高興興的。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們四人幾乎同時拉開門,互相看著……我們都不是傻子。我們就像是未決的犯人一樣——等待判決。
廖說:巧言令色,鮮矣仁。——這是孔子的話。
我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這是老子的話。
朱說:放馬而隨之。——這是管仲的話。
駱駝說:殷之法,灰棄於道者,刑!——這是韓非子的話。
我們都是學曆史的。我們以史為鑒。可怎麼“刑”?我們有對付他的辦法麼?一時,我們又慌神兒了。我們討論了一個晚上,到了也沒有拿出辦法來。湖北佬讓駱駝拿出合同來,燈光下,我們重新看了一遍,突然發現,漏洞很多……這時候,我們才明白,稿子一旦交到了老萬手裏,我們就喪失了主動權。
最後,駱駝安慰我們說:放心吧,不怕。如果老萬變卦,退稿的話,我去聯係書商,找出版社……咱再找一家!
朱說:咱們跟他談判。咱們四張刀嘴,還說服不了一個“胡同串子”?
廖說:對頭!告訴他板麻養的,訂金是不退的。
說歸說,我們終歸心裏沒底。應該說,預感還是有的。個個心裏都麻。往下,我們就剩下“僥幸”了……我們相互安慰著,姑且相信老萬是仁義的。隻是誰也不再提老萬送“大哥大”的事了,不敢想了。
第四天上午,我們焦急地等著老萬。等到九點的時候,老萬沒有來,電話來了。老萬又要請我們吃飯。頓時,我們臉上有了喜色……駱駝袖子一甩,說:走!
廖問:啥子地方?
朱說:搞什麼搞?
駱駝豪邁地說:杏林會館!
人的恥辱都是自己書寫的。
……我們到了地方才知道,老萬說的“杏林會館”並不是一家高級飯店,而是一家帶有洗浴功能的茶社。
走進杏林會館,我們是在一間擺有竹器的套房裏見到老萬的。這是一個有三間房那麼大的雅舍,進門要換鞋的。待走上了竹地板鋪就的台階,見外麵是一個很大的客廳,裏邊是臥室。進了客廳,迎麵亮著白色鵝卵石的池子裏種有一叢青竹,牆上掛著畫有竹子的古畫,房間裏擺的也是圈式竹椅、竹桌,還有一套精製的竹編茶具……老萬大背著頭,裸身穿著一襲白色的浴袍,手執一泥壺,腳下趿拉著一雙細竹篾兒編的拖鞋。看我們進來了,老萬微微揚起頭,淡淡地說:坐,坐吧。
我們的屁股剛剛坐穩,不料,突然間,老萬竟勃然變色。他在屋裏走了幾步,驀地轉過身來,抓起手裏泥壺,“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咬牙切齒地說:雜魚!一班兒雜魚!我瞎了眼了。好心好意,求爺爺告奶奶,竟請了你、你們這麼一班兒雜魚!
這時,門外突然躥進來了三個精壯的小夥,三人站成一排,一個個看上去身手不凡,領頭的說:萬哥,有人鬧事?
隻見老萬擺了擺手,說:沒事。下去吧。
頓時,我們坐不住了,我們屁股下像紮有一萬根針!駱駝站起來,說:老萬,怎麼了?你說清楚。
老萬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摞稿子,那是我們的“腦汁”。他用手托著,隨手撥拉了一下,又“啪”一下摔在了桌麵上,“啊——呸”,他竟朝上邊吐了一口唾沫!爾後說:專家說了,不能用,一個字都不能用!都他媽是擦屁股紙,下腳料……我請你們到北京來,像爺爺一樣供著你們。供你們吃,供你們喝,你們就是這樣做事的?!
我們都怔住了。我們讓他給罵傻了,我們像孫子一樣站在他的麵前……廖最先慌了神,求告說:老萬,別生氣,老萬。我,我們也是苦哈哈的,腦殼都累殘了,一天都沒歇呀……是吧?
朱說:老萬,老萬,你就行行好吧。
可老萬繼續罵我們“雜魚”。他說:雜魚,一班兒雜魚!一班兒狗操的雜碎!還自稱是“筆杆子”,我看是混吃混喝的爛杆子!你們自己看,你們拿回去自己看。幹咂咂的,一點色都沒有……什麼玩意兒?!
我們腦子裏亂哄哄的,我們已經沒有了主意。我們都看著駱駝……駱駝說:老萬,你翻臉不認人老萬?!沒有這樣說話的!你說句痛快話,咋個辦?
老萬說:——涼拌。
駱駝說:咋個涼拌法兒?
老萬說:活兒太糙。拿回去,改!
駱駝說:怎麼個改法?
老萬扔過來一疊打印紙,說:專家的意見都在上邊附著呢,重新來!先說,訂金我已經付過了,一分錢我也不出了。願改改,不願改滾蛋!
……一片沉默。我們萬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
這時候,看我們一臉霜,老萬改了口,又說……老師們,別嫌我說話糙。我也是沒有辦法,逼到了份兒上。我說過的話,決不改口,改好了,還是一本一萬……說完,他看了駱駝一眼。
駱駝喉嚨裏咕嚕了一下,吐出一個字:走!
我們像是被繳了械的敗兵。我們一口飯也沒吃,一個個灰溜溜的,各自夾著自己的“腦汁”離開了杏林會館。
一路上,我們悻悻地走著。我們知道上當了。我們上了那“胡同串子”的當了。一個北京的“胡同串子”,竟然按舊社會地痞的路子,請我們吃“講茶”!我們低估他了。我們心裏翻江倒海,牙咬著一股一股的血氣,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老萬!同時,我們也暗暗地檢視自己,覺得羞愧難當……臉呢?這是京城啊!
回到地下旅館,我們這些“雜魚”已無顏相對,誰也不看誰,一個個溜回屋去……各自偷偷地看“專家”的意見去了。
這一夜是最難熬的。我突然發現,這地下室的格子房,空間是那麼狹小、逼仄,空氣是那麼汙濁、憋悶,那久存的煙味簡直令人窒息!我都快要憋死了!我一分鍾也不想在屋子裏待了。我推開門,匆匆走出房間,像逃跑一樣地上了台階,一直到跑出了地下通道口,我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走在北京的夜色裏,我已經失去了方向感,我隻是在走,不停地走……我狼行在曲裏拐彎的胡同裏。我看見賣餐點的小販正在收攤;我看見在胡同口修自行車的漢子哼著小曲兒;我看見蹬板車的搬運工在狹窄的胡同裏行走自如……不管怎麼說,他們還有一份自己的日子。可我的日子呢?我無路可走,我已經回不去了呀!我繼續往前走,瞎走,走不通的時候就折回頭,再走……後來,我一直走到了長安大街上,走過北京飯店,走過天安門,走過人民大會堂,我看見了一片燈火!
等我走回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微風中,我看見駱駝在地道口上孤零零地站著,風飄著他的一隻袖子……看見我的時候,駱駝突然背過身去,我知道,他掉淚了。
爾後,他一步步下了台階,走回了地下旅館。在地下室的過道裏,他回過頭,對我說:你也要走麼?沒等我回答,他袖子一甩,又朝前走去。這時候,我才發現,廖和朱的房門都開著,隻是人不見了。
我們一前一後走進了廖的房間,隻見地下扔著一片碎紙;牆上,用墨汁畫著一個大烏龜,烏龜的背上寫著兩個字:老萬……駱駝說:廖亦先,朱克輝,都走了。不辭而別。
這時候,住了這麼久,我才知道湖北佬的名字,原來他叫廖亦先。廖亦先太聰明,當他發覺上當了的時候,就私下裏串聯了朱克輝,兩人在屋子裏嘀咕了很長時間。爾後,悄悄地收拾了東西,就不辭而別了。
駱駝說:是我對不起弟兄們。你要想走,我不攔你。
我說:你呢?
駱駝說:我不走。我不能走。我必是拿到錢,我血拚到底了!
我看著駱駝,這也正是我欣賞他的地方。
駱駝看著我,說:你瓜要走,我送。我送你到車站。你要不走,從今往後,咱就是換血的弟兄了。
我說:我不是不想走。我是……無路可走。
駱駝說:那好。來,上我屋……說著,我跟著進了他住的房間。這時,我發現,駱駝一直在等我呢。他的桌上已擺好了酒菜:一包花生米,一包醬牛肉,一瓶二鍋頭。駱駝用牙把瓶蓋咬開,把酒倒在兩隻茶杯裏,推給我一杯,說:先暖暖身子。
酒很辣,一氣辣到了喉嚨係裏……我哈了口氣,說:真辣呀。
駱駝說:辣氣好。兄弟,我給你賠個罪呢,都是哥哥的錯……
我說:狗日的老萬,真不是東西。
駱駝說:染一個,咱哥倆兒敞開了喝,碰碰心!
我說:好,豁出來了。
往下,借著酒意,就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駱駝跟我交心了。駱駝這時候才告訴我,他的副處級,並不是主動辭的,是另有緣由。我已經說過,駱駝雖然身有殘疾,但他才華過人。當年,駱駝山盟海誓地摘走了中文係的“係花”,係花名叫林曉娜。他把小林帶到了蘭州,兩人一起分到了市直機關。林曉娜在組織部工作,駱駝分到了市計委下屬的一個部門。本來,兩人的生活是很美滿的。按蘭州話說:“沃也得很”。“滿福得很”。況且駱駝用了僅僅三年的時間,就官至副處,可謂前途無量。可駱駝命犯桃花,他跟計委剛分來的一個女大學生好上了。按駱駝的話說,“呢鮮嘎嘎的,水氣潮,有得辦法”……這事後來被林曉娜發現了。林曉娜悲痛欲絕!她怎麼也想不通:你一個殘疾人,我一朵鮮花讓你采也就罷了,你怎麼還長著一副“花花腸子”?!駱駝是條漢子,碰上這樣的事,駱駝往地上一跪,說:咱們離婚吧。可林曉娜堅決不離。不但不離,還到處跑著收集證據……林曉娜表麵上不動聲色。可到了關鍵時刻,林曉娜終於使出了殺手鐧!於是,有一天,駱駝得到了一個出國的機會。當林曉娜得知他將要和那位擔任翻譯的女大學生一塊出訪歐洲的時候,她突然下手了……駱駝是在機場上被人攔回來的。就在駱駝將要登機的那一刻,卻突然被攔下了。攔他的是紀委和組織部門的人。人們把他帶到了紀委審幹處,當眾宣布免了他的職,爾後又命他交代他的“作風問題”……那年月不像現在,犯了“作風問題”處理很嚴重。駱駝先是被免了職,又夾在兩個女人的中間,實在是待不下去了,這才有了出走北京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