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隻有交了心,說出了藏在心裏的“短兒”才能共事。駱駝睜著一雙淚汪汪的酒眼,說:兄弟,一樣的柴呀,俄也回不起了。
再往下,酒喝到九分九的時候,駱駝再一次給我交底說:兄弟,不能再瞞你了。我跟老萬不是親戚,也說不上有多深的關係。那一年,我編寫了一部《“道德經”新注》,豁著膽來北京聯係出版的事,結果碰了一鼻子灰……我跟他是在出版社大門口碰上的。他誇口說他也要出經典,出一百本精裝的。還請我吃了頓飯。在飯館裏論起舊,他稱我老表,那是套磁呢。就這麼一來二去的,認識了……坦白說,抓挖這事,我跟老萬私底起有過交易。他說過要給我“回扣”的。我算是牽線人,也是一本一萬。我當時雖沒有應起,也沒拒絕呀!這事,也算是我瞞著你們三個人的。我對不起弟兄們。吊吊灰,這人棒槌得很,說了不算。兄弟耶,我給你交了底了,瓦不上光,你不會罵我吧?喝起……往下,你放心。不管抓挖多少,一分一厘,都是咱哥倆的,咱哥倆平分。哥再有半句假話,哥是畜牲養的,刀劈了俄!
駱駝也要吃“回扣”?我不由心裏一驚!可駱駝已經把話說到這種地步,他把自己的短兒全亮出來了。我們已是親哥哥親弟弟了。我自然也交了心:我說了我的家鄉、童年,說了我是一個孤兒,說了自己上學、工作的經曆……駱駝淚眼哈哈望著我,拍拍我的肩膀,哭著說:兄弟,我的親兄弟,你娃也是個苦命人兒啊!現在,兄弟耶,從今兒往後,你有個哥哥了,我就是你親哥哥!
接著,駱駝問:呢的好兒,叫呢個啥子……梅村?
我說:梅村。
駱駝說:一水水嫩兒?
我說:一水水嫩。
駱駝說:送啥子呢,阿、阿……玫瑰?
我說:阿比西尼亞玫瑰。最好的玫瑰。
駱駝說:哪、哪嗒有阿比西尼亞玫瑰?
我笑了,說:我也不知道。從書上看的。外國的吧?玫瑰……
駱駝拍拍我說:哥給你尋。哥記扶著呢。等有了錢,哥頭一件就去給你尋這阿、阿、阿比西尼亞玫瑰!走遍天涯,也要尋達來這阿、阿比西尼亞……玫瑰!
記得,在學校讀研的時候,駱駝的普通話就比我說得好。駱駝學什麼像什麼。駱駝隻有在形容什麼、或喝醉酒的時候才說家鄉話。駱駝的普通話裏不時地夾雜著幾句蘭州話,就顯得格外生動。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
但是,我仍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就在駱駝醉了的時候,就在駱駝扒腸扒肝地跟我交心的時候,在他醉眼的後邊,仍醒著一雙眼睛……這也許是我的錯覺。
下午,我一覺醒來,因酒喝多了,頭疼得很厲害。往下,究竟該怎麼辦,我還是很擔心。可是,當我去推駱駝住室的門時,卻發現駱駝不見了。
我一個人回到房間,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裏五味雜陳……我一個研究生,上了十八年學,堂堂的大學講師,怎麼就淪落成了“漂”在北京地下室裏的一隻老鼠?
可悲呀。
駱駝很晚才回來。
駱駝一進門就顯得很激動。駱駝甩著一隻袖子,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說:兄弟,錯了。我們錯了。大錯特錯!
我扭了一下身,呆呆地望著他……
駱駝伸手一指,哇哇叫著,說:你猜我幹什麼去了?我去清華聽了一堂講座。那娃(教授)是南方人,剛從國外回來的。他講的是美國斯坦福大學威廉·F·夏普教授的“投資學理論”……真見光啊!兄弟。我們的投資方向錯了。我們應該到南方去。南方!
駱駝真是個天才!後來我發現,駱駝的天分極好,感覺是一流的……我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說:你怎麼不叫上我呢?
駱駝仍沉浸在幻想之中,駱駝喃喃地說:錯了。打起就錯了。我們應該去南方。南方是火地,我們的財源在南方……
駱駝的思緒是跳躍的,他又想到《易經》上去了……我愣愣地望著他,說:現在麼?
駱駝怔了一下,又回到現實中來了。他搖了搖頭,說:不。現在還不能去。我們兩手空空,怎麼去?
是呀,我們兩手空空,我們現在還住在地下工事裏,一分錢也沒有拿到……何談投資?這不是笑話嘛。
駱駝突然說:我現在就上街,買把刀,揣腰裏……我必是拿到錢!老萬這人棒槌得很,得防著點。我跟他血拚到底了!
我有點怵。我發現,到了這一步,駱駝想玩邪的了……
我有些不安,問:這活兒,還幹麼?
駱駝說:兄弟,你別怕。咱站在理上,活兒還是要幹的,咱就做這最後一次,改就改,再熬上一個月……到時候,他如果還不給錢,再說。
駱駝又說:兄弟,咱也別熬血熬油了。白天咱去聽講座,北大、清華都開有“經濟學講座”……晚上回來給他幹,反正又不署名,湊合事吧。
往下,我們的日子不是那麼苦了。雖然仍窩在地下室裏,白天我們到處跑著聽講座,聽關於股票、證券的理論……晚上回來,趴在桌上,繼續做“艾麗絲”,“美國”的。我和駱駝把廖亦先、朱克輝撂下的半拉子活兒也接過來了,一人修改兩部……草草改了一遍,交上之後,就沒有消息了。
……不久,駱駝真的買了一把刀,揣在了腰裏。
等了十天,駱駝又拿回了一千塊錢,說:老萬說……專家說了,不行,還要改。你的意思呢?
我說:他這是釣魚呢。不改了。一個字也不改了。
駱駝也說:不改。什麼狗屁專家?都是拿錢砸的。隻要給錢,讓他們怎麼說,他們就怎麼說!(我們是學曆史的。多年後,當專家在社會上被人稱為“磚家”的時候,連漢字都流淚了)……
眼看六月了。樹上的“知了”一聲聲叫著,天熱了。我們的耐性也熬到了極限……一天下午,駱駝氣喘籲籲地跑回來,把一摞子書摔在了桌上!
我一看,傻眼了。這狗日的老萬,真做得出來呀!書,他已經偷偷地印出來上市了。還讓我們改?真蠍子……駱駝咬著牙說:我防著他這一手呢。這書是從蘭州我一個朋友那兒寄來的,“特快專遞”!
書在桌上撂著,四本,作者為:(美國)艾麗絲……版式是國際流行的大三十二開,封麵是覆亞光膜的。看上去花花哨哨,很西方,很洋氣。這就是我們四個人“捉刀”炮製出來的。汗顏啊!
老萬很狡猾,老萬知道我們還在北京窩著,所以,北京市麵上一本也沒有,老萬把書都發到外地去了……
駱駝氣瘋了。駱駝拍了拍揣在腰裏的那把刀,說:走。帶上書,找狗老萬算賬去!
這時候,我冷靜下來。我說:真要跟他拚命啊?
駱駝說:必是拿到錢!這是我們的血汗錢。他要敢不給,血拚了!
我說:駱哥,你先坐下。我再問一句,真要跟這狗日的拚命麼?
駱駝急了,說:兄弟,你不知道,這人棒槌得很。私下裏給我許了一百個願,一條也沒兌現。他連湯帶肉一鍋燴了,骨頭渣子都不給我們剩,隻有拚了!
我說:那就……命對命?
駱駝再次拍了拍揣在腰裏的刀,咬著牙說:血對血,命對命。他要不給,我捅他一身血窟窿!
我說:駱哥,你要想好了。咱出來是幹什麼的?你說,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他就一胡同串子,為幾個錢兒,咱把命兌上,值麼?
駱駝怔住了。駱駝極聰明,他眨了眨眼,猛地握住我的手,說:好兄弟,你說得對。咱們還要到南方去呢。你說怎麼辦?錢,必是拿到手……詐他?
我沉默著。當我還沒想好主意的時候,駱駝的思路已轉了很多圈了……駱駝說:我不相信,咱們會輸在一個胡同串子手裏。好好想想,多備起幾個方案。到時候,咱哥倆,一個唱紅臉子,一個唱白臉子,詐他!
於是,我們兩個麵對麵坐著,思考了許多方案……臨行前,駱駝特意囑咐我說:兄弟,我是個夯客。你比我冷靜。從今往後,當我腦殼發熱的時候,你醒著我點。這樣,咱們定一個暗號。到時候,你瓜一說,我就靈醒了。
駱駝是唱“紅臉”的。我知道,兩人配合起來需要默契,這得有個限度,萬一過了火,就不是那回事了。可這個“度”不好把握。此時此刻,我突然想起了家鄉,想起了無邊的黃土地……於是,我說:這樣,需要我提醒你的時候,一般性的提醒,我會說:“老蔡”來了。
駱駝問:老財是誰?
我說:不是老財,是“老蔡”。他姓蔡……是誰你不用管。你記住,我隻要一提“老蔡”,你就要注意分寸了。
駱駝說:好。那就“老蔡”。
我說:再進一步,我會說:“梁五方”來了。這就是說,戲過頭了。
駱駝默念了兩遍,說:“梁五方”。“梁五方”……我知道,意思是“過頭了”。
我說:再往下,麵臨危險,要你立即回頭的時候,我會說:“杜秋月”,或是“老杜”……
駱駝說:你瓜這暗號,怪怪的……
我說:這都是人名。人名好記。我告訴你,此人有一綽號:“八步斷腸散”。你想吧。
駱駝一把抱住我,說:兄弟,我記下了。這是我們兩人間的語碼。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以後,無論走哪瓜,一生一世,這都是咱哥兒倆的秘密!
我說:好。
往下,我和駱駝做了很充分的準備。憑著記憶,我們兩人分別去郵局給分在各省工作的大學同學打電話,查問“艾麗絲”在各省市的發行情況……打完電話後,一分析,就更覺得老萬這人不地道!他已經把“艾麗絲”鋪向全國了。略略估算一下,就這四本書,他至少能掙一百多萬……駱駝氣得直罵娘!
再往下,我們潛入北京火車站的貨運處,通過站上的搬運工,悄悄地查了老萬發書的托運點。一查才知道,老萬在鐵路貨運處托了熟人,他沒走大宗貨運,走的是小件托運。大宗貨運需要批車皮,慢;小件托運可以隨客車走,當天發貨,當天就可以隨車發往外地……我們順藤摸瓜,甚至不辭勞苦地跑到了通縣,那裏有一個個體的小印刷廠,老萬的“艾麗絲”就是在那裏印出來的。
接著,我們又悄悄地跟蹤了老萬。我們又發現,大背頭老萬買車了。他坐的是一輛德國與上海聯營生產的“帕薩特”,價值二十多萬呢!這說明,老萬手裏有錢,而且有現錢!
我們還發現,老萬有錢後,甚至不常回家了。老萬的“據點”就是那個“杏林會館”。老萬喜歡泡澡,他在“杏林會館”包了個套房,常年住……我們整整跑了一個星期,把老萬的底全都摸清了。
駱駝脾氣暴躁,駱駝氣壞了,駱駝說:吊吊灰,要見血,必是見血……真要不回來,就魚死網破!
話雖然這樣說,我們當然不願“魚死網破”,我們的目的是拿到錢。於是,一天上午,我們把老萬堵在了“杏林會館”。
老萬看見我們來了,倒是顯得很熱情。他先是讓座,又喚人泡上茶……爾後,大背頭一揚,對駱駝說:哥哥,沒辦法,還是通不過呀。專家說了,還得改呀。
駱駝冷冷地說:是麼?還得改。
老萬說:還得改。
駱駝說:改到死呢,是麼?
老萬怔了一下,臉上出現了一絲警覺……
駱駝說:老萬,你不做人事,也不會說人話了麼?兄弟,拿出來吧,讓這瓦不上光的貨看看!
我把書從包裏拿出來,“啪!”一下放在茶桌上……
駱駝火一下上了頭,甩著袖子,一躥一躥地說:看看這是什麼?你不是說我們做的活兒糙,都是下腳料麼?你不是說一個字都不能用麼……看看,好好看看!
老萬先是有些慌,他說:哥哥,別急,你別急。讓我看看……接著,他走上前,看了一眼,翻開書的封麵,隨手撥拉了一下。爾後,捋了一下大背頭,眼珠子一轉,說:哥哥,這是“水貨”。這是走了“水”了!這是哪王八蛋幹的缺德事?!叫我想想,我想想……稿子,稿子隻在專家手裏留過幾天,會不會是哪個專家起了歹心?私下裏又賣一道?不會。不會吧?都是名家呀。要不,就是去給專家送稿的小崔?這死孩子……我想,他也沒這個膽。我廢了他!這得查。我馬上派人去查,一查到底!
駱駝說:老萬,扮豬吃老虎,真不要(臉)皮子了?你豬窩窩裏生的?一嘴嘴屎?!好,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皮子的!那就撕,撕個稀巴巴爛!
老萬仍然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說:哥哥,我給你賭個咒?青天在上,我會幹這樣的事麼?真是走“水”了。我要是存心幹這樣的事,讓龍抓了我!
這時,我插話說:駱哥,“老蔡”沒來呢。這會兒不急著見血……我看著老萬,慢聲說:老萬,駱哥是你的朋友,咱們不是朋友。事到如今,既然不講情麵了,那就好說了。攤開了說,你在哪兒印的,在哪個站發的貨,走的是大宗還是小件托運,都發到了哪個省,哪個市……我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還告訴你,我們的同學遍天下。你想吧。
老萬驚愕地望著我……接著,他有個下意識動作,老萬不光是理了一下他的背頭,還捏了一下左邊的耳垂兒。爾後,故作鎮定地拿起泥壺喝了一氣茶水,伸出兩手,用半無賴的口氣說:好。好。我認,我認了。不錯,書是發出去了。可錢沒收回來。等錢收回來吧。錢隻要收回來,我還是那句話,一本一萬,一分不少。
駱駝臉紅得冒血,他“啪、啪”地拍著桌子說:老萬,油鍋裏滾皮子,你焦都不知咋焦起的?!你認得幾個漢字?就敢墨池裏跑馬?殺個撒呢?!來,你一刀,我一刀,頭對頭,剁了!
我忙說:駱哥,慢,駱哥,不慌。“老蔡”一會兒就來……
老萬當然不知道“老蔡”是什麼意思,也不知我說的“老蔡”是何許人也。他愣了一下,說:不管誰來,沒錢就是沒錢。操,刀架脖子上也是沒錢!有本事告我去!
我說:好。老萬,這樣吧,錢我們不要了。駱哥,錢不要了,咱走,咱走吧。走之前,我還想奉勸你一句:老萬,不要把路走絕了。我告訴你三個地址,一個是北京火車站小件托運處,一個是通縣東大街八十七號(印刷廠),一個是北京王廣福斜街羊拐胡同(藏書的倉庫)……我還留給你三個電話:一個是北京市文化局掃黃打非辦公室的,一個是北京市新聞出版局執法大隊的,一個是北京市公安局掃黃辦的……告辭了。
這時,駱駝猛地把刀拔出來了。駱駝拔出刀來,對著自己的左前胸,說:兄弟,你走吧。我不走,我跟狗日的血拚了!兄弟,記住,來年清明節,給哥燒把紙錢……說著,他“咚!”的一下,把刀插在了左邊的前胸上!血一下就冒出來了……
老萬怔住了……
我也怔住了。我們是商量好的,我們的目的是“詐”出錢來。我們還上街買了一瓶西紅柿醬,做了一個假的血漿包用膠布貼在了駱駝的胸口上……可是,臨行前,駱駝又把那個假的“血漿包”拽下來了。駱駝說:兄弟,我想了,必是要見血。這事,就是詐,也要見血。不見血,萬一露了餡,咱可就弄巧成拙,一分錢也拿不到手了。
當時,我也覺得駱駝說得有道理,默認了……可我沒想到的是,駱駝竟然拔刀這麼快!這天駱駝穿了一件半袖的白汗衫,那血很快就把半個汗衫給浸紅了!我撲上去,兩手(鼓起)捂住駱駝的刀口……說:駱哥,你不要命了?走,趕緊上醫院!
駱駝手攥著刀柄,咬著牙說:兄弟,你走!我必是死在這裏!不為錢,為我瞎了眼,交了這麼個朋友!我對不起兄弟們,我這叫自裁!一罪謝天下呢……
駱駝是真瘋了!刀子已進去半寸多了,我看駱駝手猛攥著刀柄,竟還有往下按的意思……我大叫:駱哥,你……醒醒!“老蔡”,“老蔡”說了,再等十分鍾,他馬上就到!
這時候,一直到了這時候,駱駝胸前已血紅一片……老萬怔了片刻,他終於想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知道,萬一出了人命,一旦東窗事發,上邊真的追查下來,他就徹底完蛋了……於是,他兩手一抱拳,說:哥哥,服了。我服了……我在京城混了這麼多年,頭次見,還有比我更流氓的。等著吧。
說著,老萬進了套間,一會兒工夫,從裏邊拿出一捆錢來。他把錢往桌上一撂,說:這是十萬!帶給你治傷的……夠了吧?
我一看,錢,終於逼出來了……就擁著駱駝說:駱哥,老萬已把錢付了。我看就算了。刀刀刀,刀千萬別拔出來,拔出來就見風了!走,咱趕緊上醫院……說著,我提上那捆錢,往包裏一裝,推著駱駝就往外走……駱駝不走,駱駝大叫著:兄弟,我不走。你別拉我!我是為錢麼?尊嚴!我是為尊嚴……說著,駱駝“吼”一聲,哭了。
出了杏林會館,駱駝緊抓住我的手,低聲說:快,快走……這時候,我發現,駱駝臉色慘白著,渾身都在發抖!他的手抖得更厲害,幾乎癱在了我身上。
等我們上了出租車的時候,駱駝還回頭望了望,喘著氣說……沒人追出來吧?
我說:沒有。
出租車拐了一個彎兒,我對司機說:師傅,快,去醫院。
……駱駝前胸上的刀口有一寸多深,在醫院急診室縫了七針。醫生說:真是萬幸。偏一點就紮到冠狀動脈了!再深一點,就傷了髒器了……包紮後,駱駝悄聲告訴我:兄弟,別擔心。我那刀,在酒裏泡了一夜,已消過毒了。
是呀,我們終於拿到錢了,可我們並不快樂。駱駝身上纏著繃帶,像傷兵一樣。出了醫院大門,我跟駱駝互相看了一眼,這一眼,是“誅心”的一眼!
駱駝說……那“胡同串子”,罵咱什麼?
我說:流氓。
我們都是讀書人,我們是學曆史的,古風何在?——後來,社會上廣泛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那就是罵我們的呀!
駱駝眼裏突然湧出了淚水,喃喃地說……兄弟,賤麼?
我說:賤。
駱駝流著淚說:真下賤哪!兄弟,以後,咱再也不幹這樣的事了。
路上,走在道路兩旁的樹陰下,北京在我們眼裏變得美麗了。迎七一呢,到處都擺滿了鮮花。雖然夏天很熱,但我們的心情已漸漸地好起來了。我們兩人找了一處幹淨的、有空調的飯館吃了頓飯,稍稍地喝了些冰啤,舉手投足竟然又重新找回了些“文化人”的感覺。
可是,當我們再次打車回地下工事的時候,出租車剛開了一百多米,駱駝突然說:停。師傅,停車……我說:怎麼了?駱駝二話不說,搶先下了車。我隻好也跟著下了車。
駱駝把我拉到了路邊上,小聲說:咱們不能回去了。咱們別回去了。
我說:房間還沒退,東西還在那兒呢。老萬……
這時候,駱駝臉上出現了一絲羞澀。他吞吞吐吐地說:兄弟,還是別回去了。咱另找一家賓館,先住下再說。
我看著駱駝的眼睛。駱駝的目光一向銳利,可此時此刻,竟然有些躲閃,有些曖昧……我說:到底怎麼了?
駱駝吭哧著,說:兄弟,瓦不上光,哥哥張不開嘴呀。
我說:都到這一步了,沒什麼大不了的。說吧。
駱駝臉一紅,有些為難地說:前天晚上,小莉當班時,我聽見、她、在洗臉間嘔吐呢……
我急了,說:你招惹她幹什麼?就一胖妞。
駱駝趕忙解釋說:兄弟,我沒招惹她。我真沒招惹她,是她招惹我的……這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那時候,咱們苦哈哈的,太悶了,我唱了一曲“花兒”,誰想,她推門就進來了……
我十分驚訝!就在那個地下工事裏,就在那個用五合板隔成一間一間的格子房裏,就是那個三米見方、有一丁點兒動靜隔壁都可以聽到的“囚室”一般的地方,駱駝竟然把事辦了?!況且,駱駝身有殘疾,他隻有一隻胳膊,魅力何在?
我說:駱哥,你可真是個風流才子呀!到哪兒都不省心,讓我給你擦屁股?
駱駝礙口,駱駝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臉,說:哥哥該打,哥哥一盆爛醬,委屈兄弟你了。哥哥這廂有禮了,給你賠罪了。
……我還能說什麼呢?
不管怎麼說,駱駝還是仁義的。當我們在一家賓館住下,坐下來分錢的時候,駱駝先是(執意地、不容拒絕地)把五萬塊錢推給我。這錢是駱駝用血換來的呀……爾後又從自己那五萬裏數出一千塊錢,裝在一個小信封裏再次推給我,說:兄弟,不好意思,拜托了。你回去收拾東西的時候,把錢捎給小莉。雖然就一次……不管她懷沒懷(孕),咱是男人,都要負責。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沒再說什麼。
接著,駱駝又說:咱們要去南方。這錢,是咱們去南方打天下的本金,得省著點用。但是,要記住,咱哥倆還欠著債呢。廖兄一萬,朱兄一萬。這是死債。一定要還的!將來,咱哥倆亮活了,加倍還吧。
我鄭重地點了一下頭。駱駝大氣,這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
第二天,當我提心吊膽地回到那個地下工事,辦完了一切手續,將要離開的時候,我在地道口站了很久很久……我們在北京的地下工事裏住了半年多,那日子很苦,恍若隔世,可要走的時候,卻還是有些留戀。
這時候,那位名叫小莉的服務員突然追上來,說:吳老師,有你一封信。
我吃驚地望著她:我的?不會吧。
小莉說:這信封上寫的是:吳誌鵬。是你吧?
我愣了。老天,這是誰呀?沒人知道我在北京……在接信的同時,我問:哪兒寄的?
小莉說……沒有地址。匿名的。
我把信接在手裏,沒再說什麼……這時,小莉站在那兒,磨磨嘰嘰的,突然問:駱老師呢?
我趕忙說:駱老師有急事。先走了。對了,他給你留了封信。
她急急地問:信呢?
我說:給小崔了。
她扭了一下頭,往回看了看,說:駱老師他還……回來麼?
我說:他去南方了。
這個名叫小莉的胖姑娘,有些迷茫,說:南方?
我說:南方。
我告訴你,小莉轉給我的,的確是一封匿名信。
當我撕開那封信的時候,你猜怎麼著,我就像是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裏!那是一封讓我頭皮發奓的信。真是活見鬼了!信封裏裝著一張二指寬的紙條,紙條上是老姑父的筆跡——那是我童年裏常見的。上邊隻有四個字:給口奶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