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裏,隻有我一個人聽房……我悄悄地把窗紙用唾沫濕了一個小洞兒,隻見一盞油燈下,兩人臉對臉在床邊坐著,五方拉著李月仙的手說:月仙,你信我麼?
李月仙說:我信。
梁五方說:隻要你信,我不管旁人說什麼。
李月仙心疼地說:你瘦了。
梁五方說:沒事,我渾身是力。
接著,他豪邁地說:你就可勁給我生孩子吧,一個孩子一處宅!
李月仙笑了,說:龍,還是麒麟?
梁五方倒黴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在這裏,我要告訴你一個詞:“運動”。你生活在這樣一個繁榮開放的時期,肯定不知道什麼叫“運動”。“運動”這個詞,在一定的時期內,加上前置定語……是有特殊含意的。這樣說吧,在某種意義上,它幾乎可以說是“人民”的盛大節日。就像是西方的假麵舞會,是一種精神意義上的狂歡,或者說是庸常日子裏難得的一次放縱,是爆發式的瘋狂。
人都有想瘋的時候,是不是呢?
梁五方應該說是撞到了槍口上。或者說,那伏筆早已埋下,隻等一聲槍響了。
對於無梁村的人來說,“運動”隻是一個借口,或者說是一個契機。這年的冬天,當場光地淨的時候,老姑父騎著那輛叮當作響的自行車到公社開了一個會……當他騎著自行車回來時,他身後多了四個人,那是一個工作隊。
工作隊僅來了四個人,一個姓宋,一個姓唐,一個姓馬,一個姓徐。我隻是記了一個姓徐的。姓徐的瘦刮骨臉,圍著一條長圍巾,戴一頂鴨舌帽,說是從省裏直接下來的。老徐穿一件很體麵的黑呢製服,可他衣服上有一個扣子卻是紅色(女式)的,一看就知道是後來補綴的。他們跟我是一個待遇,到各家吃派飯。
工作隊進村後,先是開會,查賬,爾後動員人們揭發……一個半月之後,在一個下雪的日子裏,梁五方被揪出來了。
當年,據我所知,最初,老姑父是想保他的。在村裏開大會的前一天,老姑父先是把他大哥五鬥叫去,含含糊糊地說:給五方捎個信兒,明兒要開會了。五鬥是村裏的會計,也是個聰明人,可他們兄弟之間已兩年不說話了……那天,黃昏時分,老姑父在村街裏碰上了梁五方,老姑父背著一捆濕葦子,看看五方,又四下看看,欲言又止……突然,老姑父咳了一聲,對著我大聲喊道:丟兒,快滾吧,趕緊滾。
當時,我正在村街裏的一個石滾上站著,愣愣的……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之後,我才想起,那會不會是老姑父的一種暗示?
無論多麼聰明的人,一旦傲造了,就有解不開的時候……那一晚,如果梁五方解開了老姑父的話,結局又會怎樣呢?可梁五方對老姑父的一句“路話”根本沒在意,他騎著那輛自行車“日兒”一下就過去了。直到他快要被揪出來的時候,他自己還不知道呢。全村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對他有意見,他也不清楚。
這天晚上,當鍾聲敲響的時候,全村人都集中到牲口院裏來了。這是個月黑頭天,開始的時候,會場上還亮著兩盞汽燈,當工作隊長老宋講過話之後,先是唱起了“憶苦歌”: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接著,治保主任突然喊道:梁五方,站出來!
一時間,人們把目光全都集中到五方身上了,隻見梁五方昂昂地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可緊接著,有人宣布了梁五方二十四條“罪狀”:比如投機倒把,私自買零件組裝自行車;比如接私活不給隊裏交錢;比如占國家的便宜,私用縣供銷社的水泵、電影隊的發電機;比如破壞國家糧食政策,拉關係套購糯米;比如存心破壞生產,鋤草時故意鋤掉玉米苗;比如調皮搗蛋,不服從領導,出工不出力;比如夢想著重新回到過去,過樓瓦雪片地主老財的日子……當人們宣布完的時候,隻聽梁五方大聲說:我不服!不服!
可是,沒等他把話說完,群眾就湧上來了。人們黑壓壓地湧上來,把梁五方團團地圍住,眾多的聲音嗚裏哇啦地叫著,一下子就把梁五方給淹了!這時候,就在這時候,不知誰把汽燈給滅了,牲口院裏一片漆黑……隻聽有人高聲說:他還不服?籮他!籮他!
你沒有見過這種陣勢吧?那就像突然刮起的一股黑風,“嗚”一下幾百人一齊湧上去,就像是篩糧食一樣,把梁五方當做一個混在麥粒中的“石子”,在人群中你推過來,我搡過去……在平原的鄉村,這叫“過籮”。在“過籮”時,被籮者就像是在簸箕上蹦躂的跳蚤,又像是立在浮萍上滾來滾去的一粒水珠,一時倒向東,一時又倒向西,人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隻有不停地起了伏、伏了又起……緊接著,像雨點一樣的唾沫吐在他的臉上,像颶風一樣的巴掌扇在他的臉上,可他什麼也看不清……你可以想象人們在庸常的日子裏心裏聚集了多少怨恨,埋藏了多少壓抑!特別是女人,女人需要忍耐多久才有這麼一次發瘋的機會?!
那時候我人小,個還沒長開呢,得以在人群的縫隙裏鑽來鑽去……我看見海林家女人手裏拿著用麻線納了一半的鞋底子,一次次地衝上去扇五方的臉。人太多了,手也太多了,有好幾次她都沒夠著,她很不甘心,一臉的猙獰,眉眼裏火苗亂躥,有一次鞋底子終於刮著了五方的臉,她一下子哇的一聲叫了……能扇著梁五方的臉,她是多麼快樂呀!
我看見聾子家媳婦手裏一閃一閃地亮,開初我沒看清,後來趴在地上才發現,她袖子裏竟揣著一把上鞋用的錐子!她在人群裏湧動著,潮水一般地進退,每一次湧到前邊時,她手裏的錐子尖就亮一下。我得承認,她還算是善良的,她用兩個指頭捏著錐子的尖兒,猛地往前送一下,爾後馬上就收回袖子裏去了。她的頭發全濕了,眉頭吊梢著,鼻子裏喘著粗氣,一臉亮晶晶的汗珠!
我看見麥勤家老婆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在上的那隻手隻是應付著去推,下邊那隻手是偷著掐和擰。她一次次地暗地裏伸手去掐,是揪著了肉轉著圈掐……天啊,她又有多大的仇恨呢?我看見她的牙緊咬著,兩眼放光,把憋了很久很久的一口氣聚在三個手指頭上,逮住了就狠狠地掐一回!其實,那也不過是因為一句話。(你要切記:話是最傷人的,一句傷人的話就可以給你帶來災難。看見的傷害不叫傷害,那終歸是可以治愈的。看不見的傷害才是最大的傷害。)麥勤家女人是有短處的。她當姑娘時嘴上有個豁子,後來去醫院補過,一般人看不出來,隻是說話不太利索。有一次,當眾人都在說“龍麒麟”的時候,她也說了一句:風(方)啊,究(都)、說你猴托生的(本意是誇他聰明)……不料,她還沒把話說完,梁五方當眾戧了她一句:去,你豁著個嘴,知道啥?
我還看見,幾乎是全村的人,都下手了……在暗夜裏,在一連串的口號聲中,我看見唾沫星子漫天飛舞;我看見在漫散著紅薯屁味的牲口院裏人頭攢動;我在風中還聞到了一股股臭腳丫子的氣味(好多人都把鞋脫了,脫了鞋用鞋底子扇他)……我看見人們的手臂起起伏伏,真的成了籮麵的機械手了;我看見人們的眼角裏藏著恐懼和喜悅,眼睛裏泛動著墨綠色的燦爛光芒;我還看見,就在梁五方倒地的那一刻,他的二哥五升偷偷地從袖筒裏掏出了一個驢糞蛋,塞了他一嘴驢糞!
我必須誠實地告訴你,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場合裏,我也很想上去扇他一耳光。我跟梁五方沒有任何仇恨,也沒有過節。在我眼裏,他甚至可以說是我崇拜的偶像。當偶像倒在地上的時候……我隻是、隻是興奮。我的手忍不住發癢,發燙,有一種指甲裏想開花的感覺!這是真的。所以,我告訴你,在一定的時間和氛圍裏,惡氣和毒意是可以傳染的。
後來,我聽見老姑父大聲說:這是幹什麼?不要打,不要打……我不知道,此時此刻,在他製止的聲音裏是否也有了一絲快意?
從省裏來的老徐說:同誌們,要講政策,講政策呀……這聲音裏有無奈,也有敷衍和驚奇,甚至還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激動。
這時候,我看見倒在地上的梁五方吐著嘴裏的驢糞,哇哇大哭……可是,當他一旦被人提溜起來的時候,他再一次跳將起來,梗著頭,強著脖子,一躥一躥地含著淚大聲喊道:我不服,就不服,我要上告!
於是,人們再一次衝上去了……就在這時候,剛從娘家回來的李月仙找到了牲口院。她先是怔了一下,爾後哇的一聲哭著撲上前來,一下子抱住了梁五方,任人捶打!
李月仙緊緊地抱著梁五方,大聲哭喊著:天哪,咋這樣呢?俺害誰了?俺把恁的孩子撂井裏了……那淒厲的哭喊聲在夜空裏盤旋著。
一時,人們全都愣住了。
此時此刻,還是工作隊長老宋說了句話,他說:會就開到這裏吧。
梁五方是被他媳婦背回家的。夜裏,李月仙給他脫了衣服擦身子,見他身上到處都是傷,到處是血,這裏一塊,那裏一塊,黑紫黑紫的,有碰的,有掐的,還有錐子紮的……李月仙放聲大哭,她哭得很傷心。
這天夜裏,一村都很安靜。少有的安靜。大約是一個個都出了氣了,睡得很安穩。狗也不咬了,隻有蛐蛐那連綿不絕的叫聲……
七天後,公社的批複下來了,梁五方家的成分由中農改劃為“新富農”(這當然也包括五鬥、五升兩兄弟)。按照批複,梁五方新蓋的三間瓦房和他的自行車、縫紉機被沒收充公……並且勒令他三日內從新房裏搬出去。
當工作隊長老宋在場院裏當眾宣布這個決定時,梁五方卻顯得出奇的平靜,他一聲都沒吭。隻是他的二哥五升卻咧著大嘴哭起來了,他說:我冤哪……哭喊著又要上去揍五方,被老姑父拽住了。
在這三天時間裏,無梁人表現出了一種少有的沉默,他們甚至顯得格外的寬容和謙讓。當鄉親們在村路上碰上梁五方的時候,他們雖然不說什麼,但從目光裏可以看出,他們是略顯不安的,有的甚至還主動地給梁五方讓路……可梁五方對這一切卻視而不見,他兩隻手緊攥著拳頭,一句話也不說,一個人也不理,就像是一列裝滿了火藥的列車,轟轟隆隆地就開過去了。
到了第三天上午,當李月仙出早工從地裏回來時,梁五方已把她回娘家的小包袱給捆好了。他對李月仙說:走吧,你回娘家去吧。
李月仙說:我不走。你不是說要上告麼,我跟你一塊。
不料,梁五方一下子暴跳如雷,他像一頭豹子似的躥起來吼道:滾,回你娘家去!
李月仙流著淚說:我就不走。拉棍要飯,我也跟你一塊……
梁五方瞪著眼說:你走不走?
李月仙說:不走。接下去,她剛要說什麼……梁五方一下子衝到她麵前,揚起手劈頭蓋臉地扇了她幾個耳光……爾後,對著她大聲吼道:滾滾滾,趕緊滾!我看你就是個掃帚星,看見你眼黑!
李月仙大概從未挨過打。李月仙被他打愣了……就此,李月仙再沒說什麼,默默地挎上那個小包袱,哭著走了。
那會兒,說實話,我正趴在牆頭上看熱鬧呢。隻見梁五方在屋裏的地上蹲了一會兒,突然跑出來對我說:丟,幫我個忙行麼?我看著他,從不求人的梁五方,能說出這個話,我一下覺得比他高了一頭。你知道,我當時心裏有多快樂。於是,我點了點頭。
他說:去送送你嬸子,把她送到家。
我再次點了點頭。
中午時分,當工作隊領著村幹部前來沒收房產的時候,隻見大門開著,家裏東西都原樣擺放著,梁五方不見了。
你知道什麼是“各料”麼?或者引申為“各色”?
這是平原鄉村的一句土話。是匠人們對樹木材質的一種表述,特指那些長勢不一般,卻又特征明顯、不易加工(咬鋸)的樹木。又引申為對人的一種個性化的蔑稱。
你無法想象,一個“各色”的人,他要走的路是多麼漫長。
自梁五方失蹤後,村人們每當蹲在飯場吃飯時,都要議論一番。有的搖著頭說:這貨,太“各料”,你看他傲造的。欠收拾!有的說:是啊,你看他張狂成啥了?扁他是早晚的事……有的說:人家工作隊是幹啥的?專治這一號!還有的說:強,強唄。哼,你是鏊子鍋?這兒有鐵鍋排!你是紅頭牛,這兒有鋼鼻就!你不服?不服試試?!有的說:雞巴哩,就他本事大?就你尿得高咋的?欠收拾……人們議論了一段,也就罷了。
梁五方失蹤了很長時間。曾經有一段,村裏人謠傳他跑新疆去了。有的說,他在新疆阿爾泰那邊摘棉花呢;還有的說,他跑蘭州那邊去了,在蘭州城裏給人打家具,不少掙錢……後來,梁五方終於有消息了。
當梁五方重又出現在人們麵前的時候,還是讓人們吃了一驚:他是被人押送回來的。他身後跟著兩個民警,八個縣裏的治安聯防隊員。
那天,當他出現在村東小橋上的時候,那情形就像是幾個人在捫一隻跳蚤,或者說像是一群人在捉一隻身上炸了毛的猴子,隻見他上躥下跳,暴跳如雷,聲嘶力竭,邊走邊喊著口號什麼的……幾個人上去都按不住他!當他走得更近些,人們聽見他聲音嘶啞地喊叫著……殺了我!殺了我也不服!
那年夏天,我常常看見梁五方被人五花大綁地捆著,一次次地從小橋那邊走過來。他是被遣送回來的。他又上訪去了。他不服啊。
最初,他隻是到縣裏去上訪、申訴。站在縣政府的門口,手裏拿著他寫的一疊紙,攔路喊冤,要求複查……後來,他又去了市裏,仍是站在市政府的門口,手裏舉著一個“冤”字,又常常被人轟走……就這麼一次次地上告,卻終無結果。見縣、市都告不贏,他扒火車直接去了省裏。再後,又去了北京。
那時候,梁五方每次上訪的結果都是被遣送回來。可他還是不服,強著一脖子的青筋,又跳又嚷的,說:我不服。死也不服。後來繩子越捆越緊,一次一次五花大綁地讓人捆著給押送回來,他就老實些了。每當他讓人押著從小橋上走過時,連村裏人都習以為常了。村裏人伸手一指,說:看,五方回來了。快叫老蔡。
負責遣送他的民警,每次都把他押送到大隊部,爾後說:蹲下。五方翻翻眼,也隻好老老實實地蹲下,等著老姑父簽收。次數一多,負責押送他的民警就對老姑父說:蔡支書,這人你得嚴加管製,別讓他到處亂跑了!北京是首都,能是這號人說去就去的地方嗎……說著,又扭過頭,瞪五方一眼,說:老實點!
老姑父說:是。那是。放心吧,我們一定嚴加管教。爾後,他也扭過頭,對五方說:可不能再跑了。
等交接完畢,民警走了的時候,老姑父也好言好語地勸過他。老姑父說:五方,你這樣可不行啊。你沒看現在啥時候,你跑跑就解決問題了?這是政策。你懂政策麼……
老姑父說話時,五方就老老實實地蹲在那兒,一聲不吭。等老姑父說完了,他可憐巴巴地說:老蔡(村裏人,就梁五方喊他老蔡),能給口水麼?紅薯也行。
老姑父看他一眼,說:餓了?
五方說:餓了。
老姑父說:幾天沒吃飯了?
五方說:三天。
老姑父歎口氣,上前給他鬆了綁,說:你等著。
可是,花花眼的工夫,梁五方又不見了。
一年又一年,梁五方的氣焰是在上訪的途中一點點磨損的。沒人見過梁五方餐風飲露的日子,也沒人知道梁五方是如何一站一站地扒火車到北京去的。人們隻見他一次次五花大綁地被押送回來……有時候,他穿著一件花襯衫;有時候,他光著脊梁,頭發長得嚇人,身上勒出一道道血印;有時候,他赤著腳,冬天裏還穿著一條單褲,凍得哆哆嗦嗦的,人瘦得像狗一樣。可人押回來不久,他就又跑了。
曾有人看見他站在城關的一個陡坡處,手裏掂著一根繩,給拉煤的架子車往上拉坡兒,拉一個坡度給一毛錢;還有人看見他站在遊街的隊伍裏,被警察押著,脖裏掛著一把鋸和一個“投機倒把犯”的牌子;九爺的兒媳婦從城裏回村串親戚,也對人說,她碰見梁五方了。她去派出所給孩子辦戶口,見梁五方在鐵西街派出所一個柱上銬著,趿著一雙爛鞋,兩腳都是凍瘡……說得一村人淚津津的。
還有人說,梁五方被送去“勞教”了……
有一年,在一個下雪的日子裏,他那麼心高氣傲的一個人,竟然跑到我上高中的學校裏,伸出手來,說:丟兒,借我五分錢。他知道我是個孤兒,手裏沒有多少錢,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向我伸手的。當時,我怔了一下,說:五分錢你能幹啥?他說:我買兩張紙。會還你的。我說:還申訴呢?他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時候,他戴著一頂破草帽,背著鋪蓋卷,那伸手的動作分明就是一個乞丐。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眼裏已沒了當初的暴烈和激動,隻有星星點點的火苗兒亮著,我甚至在他眼睛裏發現了一絲遊移。那遊移藏在痛苦的火苗後邊,被一層風霜和汙垢遮蓋著,嘴裏念念叨叨的,一臉的茫然。可他還是要申訴的。他是個一條道跑到黑的人。他已申訴了這麼多年,他必須申訴下去。不然,他還怎麼活?
還有一年,臨近國慶的時候,在大隊部裏,我聽見公社書記老曹在電話裏破口大罵:老蔡,是老蔡麼?蔡國寅,你王八蛋,支書還想不想幹了?老姑父說:怎麼了大書記?你不能罵人哪。我……老曹在電話裏說:快國慶節了,你狗日的不知道?你那個梁五方又日白出去了!趕緊給我弄回來!老姑父說:人在哪兒呢?老曹說:縣收容所。趕緊派人,給我捆回來。我告訴你,看緊了,可別讓他到北京去了。
這一年的九月二十八日,是老姑父帶著兩個民兵親自把他從遣送站裏接回來的。回來後,就把他關大隊部裏,由民兵分三班看守……梁五方這次回來,口音有了很大的變化。當民兵們逗他說:五,又去哪兒日白了?他竟操著普通話說:北京。
爾後,不等人們問他,他就說:你們這些毛孩子,見過啥?我告訴你,知道中南海門朝哪兒嗎?上過天壇嗎?去過故宮嗎?遊過什刹海嗎?知道人民大會堂有幾根柱子?天安門有多高?吃過北京的冰棒、喝過北京的酸奶嗎?
一群民兵圍著他,說:說說。說說。
五方說:有煙麼?給點根煙。
於是,民兵們趕忙給他敬煙。他看了,說:八分的?不吸。
這時,老姑父走過來,喝道:五方,縣裏都掛上號了,還不老實?
五方說:老實,我老實。當支書的,給弄枝“彩蝶”。
在時光中,一個稱呼,就是一個人的生命狀態。
當一個人的生命狀態發生變化時,對他的稱呼也隨之而發生變化。
梁五方在建“龍麒麟”的時候,曾經有過很好的口碑。可後來人們對他的稱呼變了。他在全鄉、全縣似乎都有了些名聲,是壞名聲。當人們說到他的時候,已不再提他的名字了,隻說那個“流竄犯”或潁河的那個“流竄犯”,又進京了。
在一級級的政府大院裏,人們一提到他就搖頭……那時候,梁五方這個名字,隻出現在一級級政府的公文裏。這時候的梁五方,成了一個“上訴人”。僅一個“上訴人”梁五方,就給郵局增添了多少麻煩啊!
聽老姑父講,一年又一年,他的申訴材料從不同的郵局、用不同的紙張寄到北京去,爾後又經一級級政府簽收蓋章後批轉回來。有的批著:調查處理。有的批的是:嚴加管製。有的寫兩個字:查辦。有的是寫一“”,再劃一圓圈。有的僅僅是加蓋一公章,不作任何解釋。爾後貼上郵票又重新寄回來……這些材料經過千裏之行,經過一個個辦公桌,一個個郵遞員的手,最後都一一經公社簽收,在公社秘書的辦公室裏靠牆堆放著。老姑父去公社開會時,公社許秘書曾指著他身後的那麵牆說:老蔡,你看看,一麵牆,都是那個“流竄犯”的材料。老姑父還在廁所裏見過幾頁,那也許是許秘書一時找不到手紙,匆忙間撕了兩頁,擦屁股用。
甚至於在無梁村,也沒人再提梁五方的名字了,人們幾乎是把他給淡忘了。一年又一年,偶爾說到他的時候,人們的口吻是一再省略的。原來還叫他五方,或是用較親近的口氣叫他:方。現如今人們一提到他,隻取中間一個字:五。人們會用淡淡的、略含貶義的、有幾分滑稽的兒化音說:五兒,又竄出去了。
你知道麼,那捆人的繩子也不僅僅是繩子。那時候,在人們心裏,這就是“作奸犯科”的標誌,或者說是生活中的“另類”,是讓人鄙視的“壞分子”。當一個人一次又一次被人用繩子捆著押回來時,人們看他的眼光也就變了。
再後來,當他一走過小橋,人們就說:五兒回來了。
一九七五年,梁五方他娘去世時,他仍在上訪的路上……家裏人等了他三天,實在等不及就葬了。早些時候,五方他娘也曾苦苦地勸過他,說:兒呀,認了吧。胳膊扭不過大腿,咱認了吧。可他不聽勸。現在,他娘死了,他也沒能見上一麵。
可是,突然有一天,村裏人在他娘的墳前發現了一包荷葉包著的肉煎包,還有燃過的三枝煙的煙蒂兒,這時人們才知道,他回來過。偷偷地。
後來,隨著形勢的不斷變化,當人們再把他送回來的時候,就不再捆了,隻是幾個人押著他,把他送回村裏。可他仍舊像捆著似的,顯得很滑稽:他走路兩隻胳膊緊貼著身子,頭往前探,動作僵硬,身子佝僂,脖子梗著,往前一躥一躥地走,就像根本沒有手一樣……在小橋上,村裏人一看見他就笑了。
他也笑。嘴咧著,那笑竟有些貧。
人們說:五兒,回來了。
他擠擠眼,說:回來了。
人們說:還去麼?
他回頭看看,滿不在乎地說:去。去。
人們說:五兒,吃上北京烤鴨了?
他說:眼吃。眼吃。
那時候,老姑父和他,常常蹲在大隊部門口談心。老姑父遞上煙,遞上水,苦口婆心地說:五,你是爺,你是祖宗,咱別再去了吧?你說,那北京能是咱去的地方麼?去一趟讓人捆一回,你臉上好看?再說了,這人世間,誰還不受點委屈?
梁五方說:老蔡,你也知道,這麼多年了,我是為了啥。上頭咋也得給個“政策”呀?他要是給我個“政策”,我就不去了。
老姑父說:現在不講成分了,你還要啥“政策”?
他說:還沒給我平反呢。照你這麼說,我這些年白跑了?
老姑父說:那不就一張紙麼?
他說:那可不是一張紙,那是“政策”。你得給我落實政策。
最後,老姑父甚至哀求他說:五兒,我也幹不了幾天了,我服了你了。你說咋落實,咱就咋落實,你別再出去了。
他狡黠地一笑,說:你說了不算。
老姑父說:你怎麼成“滾刀肉”了?
他說:我就是“滾刀肉”。
這一年,又快到國慶節的時候了,一到國慶臨近,就為了這麼一個“流竄犯”,一個縣的官員都心驚肉跳!縣委書記親自把電話打到了鎮上,要求“嚴防死守”,千萬不能讓這個“流竄犯”再到北京去了。那時公社已改成了鎮,鎮上曹書記又打電話把老姑父罵了一頓,說你給我盯緊點,連放屁的時候都要跟著……爾後曹書記仍不放心,親自派人把無梁村的幹部和梁五方一起“請”到鎮上,在鎮政府的食堂裏擺了一桌酒菜,現場辦公。待梁五方酒足飯飽,曹書記說:五兒,還跑不跑了?
梁五方說:不跑,不跑了。有煙麼,吸一棵。
老曹嚇唬他說:五兒,可不能再去北京了。你要再去,我整死你!
他說:不跑。你放心,不跑。
這時,老曹給他點上一枝煙,語氣緩下來,說:五兒,你那事,該解決解決,最後還是咱這兒解決,你說是不是?
他說:是。我聽你的。
老曹說:你那富農的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麼?現在成分取消了,不講成分了,你還鬧啥鬧?
他說:還沒給我平反呢。
老曹說:成分都取消了,又沒給你戴帽子,平啥反?好,平反,我現在就給你平反。這行了吧?
他說:我那三間瓦房呢?我的自行車呢……
老曹說:房子,房子的事嗎?這個,這個……好,給你解決。老蔡,他的房子呢?退給他。
老姑父很為難,說:現在地分了。那房子多少年了,漏雨,都快坍了……
老曹一揮手,說:退給他,回去就退。至於,漏雨麼,修修。鎮上給點補助,這總行了吧?我再說一遍,你可不能再去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