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可是,當天晚上,他又跑了。
國慶節那天,國家信訪局一個電話打到省裏,省裏又打到縣裏,縣裏打到鎮上……一級級的,都憤怒無比:那個“流竄犯”又跑北京上訪去了!該解決的問題,為什麼不解決?!老曹氣壞了,站在鎮政府院裏拤著腰大罵老姑父:蔡國寅你個王八蛋,我撤你的職!
據說,就為這個“流竄犯”,臨近退休的老曹被當眾免職了。縣裏下了決心,派幹部專門到北京國家信訪局門口去堵他,同時派人四下去找……可是,北京太大了,一直忙活到大年三十,人們才在長城上找到了他。那時,他正坐在八達嶺的一個垛口處看風景呢。
夕陽西下,風哨著,一個年輕的副鎮長看見他就哭了,說:你,你可真……禍害人哪!
他說:我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怎麼了?不能來?
那副鎮長說:爺,你真是爺,咱回去吧。
他說:等等,我還沒吃飯呢。
那副鎮長說:走,先吃飯。先吃飯。
他說:有酒麼?二鍋頭就行,小二兩的。
那副鎮長說:放心,弄,給你弄。說著,兩人架著他的胳膊,攙著他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往下走,生怕他再跑了。
這一年,他整五十歲。
梁五方的問題是在他五十五歲這一年得到“徹底解決”的。
這時候,他已經在這條上訪的路上走了三十三年,走成了一個彎腰駝背的小老頭了。他一臉的滄桑,背著一個鋪蓋卷,見人就低頭、鞠躬,爾後規規矩矩地往地上一蹲……不管誰看到他都會頓生憐憫之心。據說,縣裏一個新任女書記看見他竟然掉了淚,說:老人家,你放心吧,我一定給你解決。徹底解決。
這個分管信訪的女書記姓林,名叫林嵐。她調來不久,就看了一大批上訴材料,其中就有梁五方的……梳著剪發頭的女書記,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她說話是算數的。這一年的秋天,她親自帶人到無梁村現場辦公,解決梁五方的問題來了。
女書記領著縣、鄉、村三級幹部站在無梁村的場院裏,讓人當眾宣布了對他的平反決定(其實他已無“反”可平),推倒一切不實之詞雲雲……爾後,又帶人來到了梁五方曾經被沒收的那所瓦屋前。
如今,鄉下人也都蓋了新房。周圍一棟一棟的全都是二層、三層的貼了瓷片的樓房,獨有他這所破瓦屋夾在一片樓房中間,顯得那麼破舊、逼仄、淒涼。這所三間的小瓦屋早年曾經當過生產隊的倉房,如今已坍了一半,風刮雨蝕,院子裏荒草萋萋,一片破敗……看了讓人心酸。女書記站在院子裏,看著梁上的蜘蛛網,良久,說:王書記,這房子已經不能住人了。你說,怎麼辦?你要是不能解決,我來解決。
鎮上的王書記趕忙說:放心吧,鎮上解決,馬上解決。
女書記說:好,我給你十天時間,夠麼?
鎮上的王書記說:夠。十天之內,完不成任務,你撤我職。
女書記說:那好。爾後轉過頭,對梁五方說:老人家,房子重新給你蓋,照原樣蓋。你滿意麼?
梁五方嘴裏嘟噥著,喏喏地說:那啥,還有自行車、縫紉機啥的……
不等女書記回話,鎮上王書記馬上說:一並解決,鄉裏一並解決。
這時候,女書記又從兜裏掏出三百塊錢,遞給梁五方,說:老人家,這麼多年,讓你受委屈了。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意思,收下吧。
於是,縣、鄉兩級幹部也都紛紛掏出錢來,三十五十,一百二百的,一共湊了一千五,全都給了梁五方……
女書記臨走時,又反複交代村裏,要照顧好老人的生活,村幹部們也都滿口答應下來。爾後,女書記問:老人家,這樣處理,你還滿意吧?
梁五方塌蒙著眼,說:滿意。滿意。
可是,當女書記離開村子時,縣信訪局長悄悄地走到書記的車前,小聲說:林書記,這人可是個滾刀肉,你再給鎮上交代交代,我怕萬一……
女書記說:滾刀肉?不會吧?要相信群眾。
縣信訪局長喏喏地,不再說什麼了。
聽老姑父說,這一次,梁五方的確在村裏安安生生地住了幾天。等房子原樣蓋好後,村裏人輪番來看他,有的說:五,聽說你這回補了不少錢?鬧吧,鬧鬧也值!有的說:馬莊有一個轉業軍人,是從城裏押送回來的,一家夥補了幾十萬,戶口還轉到城裏去了……有的說:聽說北鄉有一主兒,告響了,一家夥補了一屋子錢。每天醒來光剩數錢了!有的說:五,說說,你補多少錢?一年一萬,怕也得幾十萬吧?!有的還出主意說:五,要是真沒給,你得訛住她。天天去找她。蹲她家門口……
眾人都說:對對對,就訛這女的。這女人麵善,好說話。
村人們川流不息地來了,又去了。大多是問錢的。他大哥五鬥曾讓他的一個侄子給他端過兩頓飯,在屋裏坐了會兒,咳嗽了一陣,歎口氣,走了;他二哥五升也讓兒媳婦送了兩回飯,接著就試探著問他補了多少錢?說這些年也跟著他背“成分”的害,補了錢能不能先借他用一用(五升早把塞了他一嘴驢糞的事忘記了)……梁五方一聲不吭。
老姑父也對他說:五兒,你不有手藝麼?
他說:手藝?
老姑父說:當年,蓋“龍麒麟”,你名頭多響呀……這年頭多少蓋房的?拾起來吧。這年月,有門手藝,比啥都強。
有人見他掃了掃院子,爾後從舊物什裏找出一把鋸來,試著在一塊舊木板上鋸了幾道,可鋸著鋸著,手抖,竟然鋸歪了……就此,他把鋸一丟,又走了。
不久,北京方麵又打來電話,說怎麼搞的?那個流竄犯又到北京上訪來了……
據說,縣裏的女書記聽了彙報後,氣得直拍桌子:這人怎麼這樣?太不像話了!當麵說得好好的,該解決的都給他解決了,還想怎樣?他還要臉不要了……良久,她問:這人真是滾刀肉?
縣信訪局長說:滾刀肉。
女書記說:他精神上不會是有什麼毛病吧?
縣信訪局長遲疑著說……不像。我已跟他打過多年交道了,是個肉刺兒,不好對付。要不,送精神病院?
女書記搖搖頭,深吸了口氣,說:不管他,讓他告去吧。
可是,國慶節很快又到了。臨近國慶前,北京搞社會治安大清查,梁五方再一次被人遣送回來。在縣信訪局的院子裏,信訪局長一看見他,氣不打一處來,說:五兒,你真是給臉不要臉呢!你說說,你一個農民,書記現場辦公,親自出麵給你解決問題……你還想咋?你他媽是人嗎?還有點人性嗎?你他媽紅口白牙答應得好好的,咋又日白到北京去了?你信不信,我立馬把你送看守所,好好捆你一繩!
梁五方在地上蹲著,像是聾了一樣,任你說任你罵,一聲不吭。
信訪局長怒不可遏,指著他說:你說,你還想要啥?自行車、縫紉機……啥沒給你?你給我說個道道兒?!
梁五方蹲在那裏,等信訪局長脾氣發完了,就勢往鋪蓋卷上一坐,耷蒙著眼,喏喏地說……那啥,我媳婦呢?
信訪局長愣了一下,問:說啥?他說啥?
接他回來的副鎮長說:他說,他媳婦跑了……得給他找回來。
信訪局長說:他他他,媳婦在哪兒呢?
副鎮長說:打電話問了,早跟人結婚多少年了,孩子都一堆了,都有人叫奶奶了……
信訪局長跳起雙腳,破口大罵:啊呸,日他媽,老子不幹了!
梁五方卻不緊不慢地說:局長,你看你,我都不急,你急個啥。別急嘛,別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
年輕的副鎮長氣呼呼的,嘴裏嘟噥說:就他,一路上,太爺一樣,還要酒喝呢。
梁五方說:哎呀,一個大鎮長,就二兩酒,小二兩。也值當說?此後,梁五方就成了一個流浪者。
他常年在外,到處流浪。偶爾,也找我借過幾回錢,不多。
他還在告呢。在常年的上訪隊伍裏,他成了一個老上訪戶。在省、地、縣三級信訪部門都混成了一張“熟臉”。政府部門的人一看見他,就說:五,又來了?他說:我又沒有個家,政府就是我的家。你要是給我安個家(他指的是“女人”),我就不來了。永不再來。再來我是孫子,你吐我一臉唾沫。
聽老姑父說,房子退給他以後,他曾經偷偷地去看過李月仙。李月仙後來嫁到了孫劉趙村一戶姓孫的人家,現在已兒孫滿堂了。他戴著一頂破草帽,裝成一個瞎子,拄著一根竹竿,直接摸到了李月仙的婆家。他站在院門前,低著頭,喏喏地說:這位大姐,盛兩口吧?李月仙頭發白了,眼也花了,兩人麵對麵,竟沒有認出他來。隻是看他可憐,就說:你等著,我給你拿塊饃。可是,當李月仙轉過身,他突然說:大姐,門樓不低呀。我給你看個相,後走(指改嫁)的吧?李月仙一怔,說:你咋知道?等著。你等著。給我算算。可是,當她讓兒子拿著兩個饃、端著一碗水從屋裏走出來時,那要飯的卻不見了。李月仙的兒子回頭說:媽,人呢?李月仙趕忙從屋裏追出來,愣愣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說:剛剛還在呢,這人……突然,她像是有了什麼感應,急匆匆地追到村街上,喊道:唉,這主兒,你等等……遠遠的,隻見那草帽在街角處一閃,又不見了。
聽說,後來李月仙也托人打聽過他。兩人本是要見個麵的,原是經李月仙娘家哥約在鎮上的那家包子鋪裏。可三十多年了,鎮上的包子鋪早已拆掉了,連當年風光無限的“龍麒麟”都已扒掉,衝成了一條柏油馬路……李月仙想想就落淚。再後來不知怎的被孫家的人聽說了,孫家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一齊給李月仙跪下,一聲聲叫娘、叫奶奶……並且放出話來:他隻要敢來,打斷他的腿!李月仙隻好作罷。
那一年,當我在北京火車站碰上他的時候,他已穿得比較整齊了。手裏提一人造革的黑包,身上有棉有單,還戴著一頂藍帽子,新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穿來穿去,看見單個的女士,就湊上去,追著人家小聲說:算命麼?那女士是個穿西裝裙的白領,人長得很漂亮,這白領女子翻眼看了看他,說:不算。他就一直追著人家的屁股說:大妹子,算算吧。你啥都好,就婚姻不順……那女的站住了,說:你咋知道我婚姻不順?他說:你麵相裏帶著呢。算算吧?那女人說:看你那窮酸樣。我說過了,不算。你別再追了。你再追我打110了。
這讓人哭笑不得。命運如此多舛的一個人,他還給人算命呢。當時,我曾經暗暗笑他。那會兒我想,命相這東西,在大學裏我倒是看過幾本書。就人的八字而言,很難框定一個人的一生。不然,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命運卻截然不同?所以,一個人的命運,既有先天的因素,也有後天的機遇和努力,很難一概而論。如果他真的會算,就該給自己好好地算一算才是。
在火車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還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想躲的。尤其是當我看見他攔住人算命的時候……可畢竟是一個村出來的,還算是長輩,我不好也裝作不認識。何況,時光已把他熬成了一個小老頭。當我站在他麵前時,他訕訕地笑了。我也笑了。他說:爺們,我這兒有條兒,老蔡的。於是,我笑了,請他吃了頓飯,就此也知道了老姑父去世的消息……他說,老姑父成了一棵樹。這是個“秘密”。
這天,當他喝了兩小瓶二鍋頭之後,話就稠了。他眯細著眼,貼近我的耳朵,偷偷地告訴我說:我知道的秘密多了。想聽麼……他得意地說,不瞞你,就憑著這個“秘密”,他一連詐了蔡思凡三次。
我給你說過,老姑父的三女兒原名蔡葦香,有了錢當了老板之後就改名為蔡思凡了。蔡思凡女士現在也算是狡兔三窟,她在省、市、縣三地都有自己的房子和辦公地點。一天傍晚,梁五方在縣城一個新建的思凡小區裏找到了蔡思凡。他戴著一頂草帽,看見蔡總從一棟小樓裏走出來,就迎上說:香,小香。我這兒有個條兒,老蔡寫的。蔡思凡最不喜歡人們提過去的事情,理都不理他,隻管“嘚兒、嘚兒”地往前走。他馬上改口說:蔡總,不認識了,我是你方叔啊,我這兒有你爸寫的“條兒”……蔡思凡這才停下來,說:喲,五叔啊,我還當誰呢?我爸給你寫條兒了?他說:是。你爸早幾年寫的。他的字,你總認得吧?不料,蔡思凡接過那張“白條兒”,看都沒看,“呸”地朝上邊吐了一口唾沫,隨手往地上一扔,說:他寫個“白條兒”,你就來找我?我不認!
梁五方沒辦法了,就追著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可不是嚇你,我看你臉上有煞氣呀。蔡思凡說:是麼……蔡思凡最早是從“腳屋”裏走出來的,什麼人沒見過?接著,她說:五叔,缺錢花了吧?他說:不不。我是看你有災。應在一棵樹上。我來給你說個破法……蔡思凡看了他一眼,說:五叔,我忙,就不陪你了。這五百塊錢你拿著,下不為例。說完,從包裏抽出五百塊錢,放在他手裏。坐上車,揚長而去。
第二次,在市府大街122號,蔡總蔡思凡的辦公室裏,梁五方騙過了保安,又進來了。蔡思凡一見他,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五叔,又來了?他說:蔡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可不是嚇你……蔡思凡攔住話頭,說:五叔,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可以叫保安,把你扔出去!他往地上一蹲,說:信,我信。那棵石榴長得很好,就是有邪氣。蔡思凡望著他,搖了搖頭,說:我還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他說:閨女,說實話,手頭有點緊。借倆花花。到時候政府賠了錢,我一準還你。蔡思凡說:多少?他說:我不多借,萬兒八千就行。蔡思凡說:你把我當銀行了?他說:蔡總,這對你還不是九牛一毛?我會還你的。那費(封口費)你不都“費”了麼?買個心靜。蔡思凡說:那是謠言,你也信。他說:我知道是謠言。你說,一棵石榴,咋會有血氣呢?是吧。謠言。回頭我畫道符,給老蔡上炷香,不讓他纏你……
在飯桌上,梁五方告訴我,正是這句話,把蔡思凡嚇住了,給了他一千塊錢。臨出門時,他又勾回頭說:我這道符,保你三個月平安。
他附在我的耳邊,悄悄地告訴我說,你別看她口氣大,心裏怵著呢。
第三次,在省城的一個家具批發市場上,蔡總蔡思凡正張羅著給新開張的家具店剪彩呢,梁五方又來了。這次,沒等他開口說話,蔡思凡便笑眯眯地迎上去,說:五叔,來了。走走,到我辦公室去……說著,一把把他拉進了樓上的辦公室。爾後關上門對他說:五叔,我這會兒忙,你稍等片刻,行麼?他說:你忙。你忙。你這大門朝向不對呀,這叫凶煞聚會……蔡思凡說:你先喝點水,我一會兒就回來。說完,關上門“嘚兒、嘚兒”地下樓去了。
過了一刻鍾,門開了,蔡思凡領著三個派出所的民警走進來。蔡思凡說:劉所長,就是他。於是,派出所的民警拿出手銬,厲聲說:站起來!蔡五方一下就站起來了,下意識地伸出兩隻手,規規矩矩地讓人用手銬銬上,這才說:政府,我,我犯啥錯了?派出所長說:你涉嫌敲詐,走,到派出所去。梁五方邊走邊說:香,鄉裏鄉親的,你咋這樣呢?我手裏有你爸的“條兒”。
蔡總說:哼,我看你是吃順嘴了!
三天後,蔡思凡大約有些不落忍,畢竟是鄉親,再說……於是,她給派出所長打了個電話,讓人把梁五方給放了。爾後,她又給鎮長打了電話(現在的老板跟政府官員都熟),讓鎮上的人把梁五方從省城接了回去。
可是,沒過幾天,梁五方又找來了。他仍是戴著一頂草帽,背著鋪蓋卷,兩隻眼珠往白處翻著,往蔡思凡的門前一蹲,伸出兩隻手,說:蔡總,你有錢有勢,還把我銬起來吧。反正我也沒地方去。
蔡思凡說:你進來吧。
等蔡思凡把他讓進門後,就那麼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她身後站著四條漢子,個個都是一米八以上的個頭,膀大腰圓的。
一刻鍾後,梁五方自己背上鋪蓋卷走了。據他自己說,他走的有些慌張,出門絆了一跤,差點把門牙磕掉!他背著鋪蓋卷直接去了信訪局。進門就喘著粗氣說:我還得依靠政府。我隻有依靠政府了……這話有些突兀,說得信訪局長一怔。
梁五方低聲告訴我說:丟,我隻對你一個人說,要是哪一天我死了,或是從河裏漂上來,或是讓車撞死在路上……那一準是蔡總害的。
我有些吃驚,說:蔡葦香?
他說:就她。現在名改了,叫蔡思凡,賴種。
我說:你怕了?
他喘著氣說:你不知道。我還沒見過這樣的。她、她吊梢眉,一眼的黑煞氣。她會殺人的,她真敢……
我問:到底怎麼了?
他說:她的眼毒,太毒了……她真敢哪……她一眼的黑霧,那黑刺一亮一亮,就像是螞蟻窩。真的。她爹,老蔡,肯定是她殺的……丟兒,你要信哪。
小時候,在村裏,我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可是……我說:一個村的,不會吧?
他說:你想啊,她娘倆咋對老蔡的,這村裏人都知道……
我問:那棵石榴在哪兒呢?
他說:我會找到的。找到我告訴你。爾後他又說:爺們,再給點“信息費”吧。這秘密,我就告訴了你一個人。
後來,他突然又很認真地說:丟,你這麼有錢,逛過按摩店麼?就那個,那啥……
我驚訝地望著他,說:你逛過?
他說:不中了。春才下河坡。完蛋了。
在我們的家鄉,還有一句廣為流傳的民間俗語,叫:“春才下河坡——去球”。
這是一句隻有本地人才能領悟的土話。春才是一個人的名字(他現在仍然活著),這以後我會告訴你的。
“春才下河坡——去球”的本意是:春才在河坡裏把他的生殖器割了。這個具有悲劇性的人生故事,卻在我們的家鄉產生了一種帶有喜劇意味的荒誕。後來引申為完結、完蛋、徹底……的意思。這句歇後語人們通常是笑著說的,隻要有人說“春才下河坡”……那麼,下邊的話就不用再說了,這就表明一個人、或是一件事的徹底失敗。
這也是我們家鄉人的最大優點:那就是用戲謔的口吻,微笑著麵對失敗。
在這裏,我要說的是,梁五方的結局也是頗具喜劇色彩的。
在潁河鎮,梁五方作為一個“專業上訪戶”,是極為出名的。三十八年來,如果把他走過的路略微統計一下,按最低路程每天二十公裏計算,他至少也繞地球七八圈了!這個數據本是可以進世界吉尼斯紀錄的。如此“偉大的行程”,在當地政府官員的眼裏,卻是一件讓人頭皮發麻的事。當地政府的官員們一提到他,就連連搖頭,說:他要是有一點理,他能告到月球上去。
特別是最近幾年,他老了,眼花了,手抖,字也寫不成了,上訪的時候也不再提那麼多的要求了。他說:他啥也不要了,就要一個家(女人)。他希望政府能把他的女人給找回來,給他安一個家。可是,偏偏這件事是政府無法解決的。早年改嫁到孫劉趙村的李月仙如今已兒孫滿堂,已是人家的奶奶了,怎麼也不會再回來跟他過日子了。所以,無論是縣裏,還是鎮上,都不敢答應他,隻有任他繼續上訪。
可是,每逢過年過節的時候,縣裏的官員們還是有些緊張,生怕他在北京那邊鬧出什麼影響來。於是又不得不一次次地派人去安撫他。如今的梁五方年歲大了,腿腳也不是那麼靈便了,上下車都要人扶著。每每,縣裏和鎮上的官員把他從北京接回來,給他幾個錢,送到村裏,好言好語地對他說:老人家,這幾天,就這幾天,可不能出門了!他很配合,說:放心吧。北京這幾天人多,查得嚴,咱不去。見他態度好,那位常去接他的副鎮長說:老頭,二鍋頭給你買了十瓶,小二兩的,夠用吧?他說:夠,夠了。就是蛋疼。副鎮長笑了,說:想那事了?他搖搖頭說:春才下河坡……就此,雙方達成了一種默契。
等過了節,再出去的時候,他拄著一根棍,甚至還專門到縣信訪局彎一下,報告說:我去了啊。這時候,反而沒人理他了。他挨著辦公室的門,一個個進,進去就說:我去了。我可去了。還是沒人理。他很沮喪。
據說,梁五方常年在市麵上溜逛,他拄著一根棍,一邊上訪,一邊也靠賣嘴掙些小錢。有時他攔路給人算卦,掙點卦資什麼的。有時他也會裝瞎子,翻著白眼,伸手跟人要錢……一年下來,也夠個吃喝。
有一次,在縣城的大街上,梁五方正拄著根棍在街上走,身後喇叭響了,有一輛黑色的轎車開過來……梁五方回頭一看,是縣裏那位女書記的車,他竟然記住了她的車號。就此,他身子一歪,坐地上了。司機按了幾聲喇叭,女書記在車裏坐著,抬頭一看是他,臉色立時就變了,十分生氣。這時,坐在前邊的司機拉開車門,說:王八蛋,這是訛人呢!林書記,我叫人把他弄走。女書記看一街兩行熙熙攘攘的,全是圍觀的人。沉默了片刻,說:算了。把他扶過來。等秘書把他扶到車上,梁五方嬉皮著臉說:老天爺,我可找到政府了。能坐坐書記的車,值了,我這一輩子值了……看女書記一臉嚴肅,他心裏還是有些怵,歎一聲,喏喏地說:我要是不犯事,閨女也有你這麼大了……女書記扭過臉望著他,久久,說:老人家,你叫我怎麼說你呢……今年多大了?
他說:六十有二。
女書記沉吟了一下,對秘書說:回辦公室。通知信訪局長來一下。
等信訪局長趕到書記辦公室,就見女書記兩手抱著肩膀,皺著眉頭,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信訪局長進門報告說:林書記,你找我?
女書記說:梁五方的問題怎麼還沒解決?
信訪局長怔怔地,苦著臉,不知道該怎麼說……
女書記說:我是說,他還有啥要求?
信訪局長忿忿地說:他就是個滾刀肉。他要的多了,過去一張嘴就要賠他多少多少錢,獅子大張口!現在,他又說他要一個家!
女書記說:給他一個家。別讓他跑了,影響太壞。
信訪局長帶著哭音兒說:他是胡攪蠻纏。說是要個“家”,其實是想要個女人,我上哪兒給他找女人?
女書記說:是啊。這是個問題。可他這麼大歲數了,無兒無女,怪可憐的……這樣吧,不能任他胡來。女人找不來,家可以給。
信訪局長怔怔地,不知該怎麼辦,說:這,家……
女書記說:這樣,跟潁河鎮打個招呼,把他送福利院。給他個養老的地方。
信訪局長看書記態度堅決,也隻好去辦。在潁河鎮,誰都知道梁五方是滾刀肉,難纏的主兒。鎮上的幹部本來還想推掉,可書記親自打了電話,也隻好辦了……當信訪局長辦好了手續,帶人帶車要把梁五方送福利院的時候,他還不去。他說:你饒了我吧。我習慣了。我一個人走走。
局長說:不行。這次是強製性的。你告到天邊也沒用。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仍是在鎮上的福利院裏。
我還聽說,這個福利院是蔡總蔡思凡投了資的……
我記得先前去看過他一次。那時候,他還顯得有些呆滯。那是九月的一天,秋陽高照,梁五方坐在陽光下的一張椅子上,跟幾位流哈水的老人坐在一起……我說:五叔,還認得我麼?
他仍是怔怔的,嘴裏喃喃地說:麒麟,龍麒麟……
我說:五叔,是我呀?我把那株石榴買下來了。
他說:來了,車來了……
我說:五叔,別裝了,我是丟……
他說:政府,老實,我老實。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裏已經沒有“星星”了。
後來就不一樣了。後來,在梁五方六十八歲的這一天,我再次到鎮上的福利院去看他。他坐在陽光下,正在給人算命呢。在這個福利院裏,院裏院外,停滿了車,都是來找他算命的……我看見梁五方,五叔,靜靜地坐在那裏,就像是歲月一樣,挺嚇人的。可他不時眨蒙著眼,給人說著什麼的時候,一時,又很神秘地笑了。
難道說,這就是涅槃?那麼,我要問,六十八年前,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到底是為了什麼?我不知道。
在這裏,我還要告訴你,在我進城之後,梁五方每次找我時,手裏都拿著一張“白條兒”,那“白條兒”是老姑父寫的。我曾收到過老姑父的許多“白條兒”,有的寫在煙盒紙上,有的隻有二指寬,每張“白條兒”的第一句就是:見字如麵……我懷疑,後來的那些“白條兒”,很可能是偽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