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好”?
“好”的標尺在哪裏?
楚以蜂腰為美,唐以豐腴為美,漢以點唇為美,趙以燕行為美……這說的是形體,是外在的“好”,而內在的“好”,就難說了。那是每一個個人眼中的“好”,千差萬別,就說不清了。
有人說,好女人是培養男人的“學校”。
我是不同意這個觀點的。好女人就是好女人,好女人不是“學校”。
在我的記憶裏,壞女人同樣可以養出好男兒;反之,好女人也同樣會生出壞孩子……這不能一概而論。在這裏我就不舉例說明了,舉這樣的例子是會傷人的。
我說過,駱駝是最“懂”女人的。
在這方麵,駱駝有三大法寶:一是“釣魚法”。駱駝釣魚的方法與別人不同,他的專注點不在“魚”,他隻是不停地下餌、喂窩兒,他是要“魚”自己上鉤。二是“另類法”。這叫與眾不同,或者按現在的說法叫“秀個性”。記得有一次,在臨畢業的一次晚會上,駱駝突然出人意料地走到一個姑娘麵前,說:請您,跳個舞。那姑娘長得很醜,坐在最邊邊兒的一張桌子前,正剝著橘子吃呢。也許,她知道沒人會請她跳舞,就那麼一直剝橘子吃,麵前堆著一堆橘子皮,兩手沾滿了汁液……那姑娘挓挲著兩隻手,顯得很尷尬。她說,我不會跳。他說,我帶你。她說,我真不會跳。可駱駝仍然再次伸手示意:請。兩人就那麼僵在那兒了。在大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裏,駱駝一直伸著那隻手,執著地站在她的麵前……最後,整個會場的人全都望著他,可他依然站在那姑娘的麵前。那姑娘被逼得就快要哭出來了。駱駝臉上很僵硬地微笑著,說:請,起來吧。那姑娘含著淚說……為啥呢?駱駝說:你要是不起來,我的麵子往哪兒擱?等他把姑娘拉起來,正好趕上一段樂曲的曲尾,兩人就跳了三步,駱駝扭頭就走。其實,他要的是一種效果:全場注目。三是“苦難法”。駱駝是最善於講個人閱曆、講苦難的……這就不多說了。
據駱駝說,衛麗麗,就是他使用“釣魚法”釣到手的。在駱駝所接觸的女人中,也隻有她,可以無視駱駝身上的殘疾,是真心實意愛他的女人。
衛麗麗出身於幹部家庭,上邊有兩個哥哥,家裏就這一個寶貝女兒。可衛麗麗自從愛上了駱駝之後,幾經謗誹磨難,在駱駝被免職後,冒著與家人決裂的風險,竟然勇敢地辭去公職,義無返顧地追到北京去了。當年,我們上了老萬的當,像老鼠一樣窩在北京的地下工事裏……每每走投無路的時候,惟一的依靠就是衛麗麗。那時候,衛麗麗在北京的一家雜誌社打工,暗暗地接濟我們。就連駱駝說的,賣“細節”掙來的三百塊錢,也是人家衛麗麗給的……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駱駝一直瞞著我們。我們四個大男人,在北京的那段歲月,有一段窮困潦倒的日子,就是靠人家衛麗麗打工,才勉強撐過來的。這些,衛麗麗過去從未對人說過。
後來,駱駝下決心要到南方發展。衛麗麗又辭了工作,跟他來到了深圳。衛麗麗原是學外語的,是外語係的高材生。她來到深圳後,又依著駱駝辦公司的需要,自修了電視大學的會計專業,並一次次地通過了會計師資格考試……最終拿到了高級會計師的證書。在深圳的公司裏,衛麗麗作為財務總管,一直不顯山不露水地幫襯著駱駝。駱駝的天分極好,這也是衛麗麗最癡迷於他的地方。可駱駝又是個急躁的人,常常暴跳如雷,發起狂來六親不認……剛好,他身後有一個衛麗麗。衛麗麗容顏好、性情好,說話聲音甜美。她的微笑就像是一劑良藥,她的發問方式也是春風化雨式的,她會說:是麼?是這樣麼……每每在駱駝發狂之後,有了衛麗麗在幕後的安撫,事情就有了轉圜的餘地。
一個有著好品格的女人,在與男人的交往中,是占上風的。我還知道,隻有在衛麗麗麵前,駱駝才會低下他那驕傲的、時時高昂著的頭。駱駝是個很矛盾的人。他平時說話高腔大口、慷慨激昂的,可隻要一麵對衛麗麗,他會顯得很和氣,聲音立時就降下來了。有時候,他還會像小媳婦一樣,在衛麗麗麵前賠著小心……也許是衛麗麗身上那種天然的母性滋潤了他?也許是衛麗麗身上那種很純粹的東西在感染著他?也許,在他的內心裏,還有些自慚形穢的意思……每當駱駝在不同的女人麵前周旋的時候,他都能準確地說出打動女人的話來。可是,每每在衛麗麗的麵前,他卻總是顯得有些遲疑,有些力不從心的樣子。在衛麗麗麵前,駱駝每說一句假話,就像是自己扇自己了一個耳光,顯得很羞澀。後來我才知道,正是處於下風、或者叫做道德上的劣勢,使駱駝在家庭生活中變成了一個“演員”。一個很優秀的、有百變之能力的“演員”。能讓一個品位很高的女人愛他愛到了這種程度,可以說駱駝的演出幾近化境。
記得,有一次,在電話裏,駱駝說:我們正在開會……
衛麗麗說:是麼?
駱駝說:老吳也在呢。你跟他說兩句?
衛麗麗說:不用了。你們都要注意身體,不能總熬夜。
駱駝說:老吳,吳總,剛才還在誇你呢。
衛麗麗說:是麼?人家跟你客氣呢。
駱駝說:你跟他說兩句?
衛麗麗說:不用了。代我問候他。
……掛了電話,駱駝扭過臉,訕訕地說:你瓜笑啥呢?——那時候,我們兩人正躺在省城的一家洗浴中心的按摩床上,做全身按摩呢。
駱駝做的事,可以說,有一半是衛麗麗不知道的。衛麗麗若是發現了什麼問題,一經駱駝解釋,她也就釋然了。當然,在感情上,駱駝也是很注意細節的。在駱駝新買的公寓房裏,有一個很大的冰箱,冰箱裏有一層是放冰激淩的。這是駱駝專門給衛麗麗準備的。衛麗麗愛吃冰激淩。衛麗麗時常幸福地對人說:我家冰箱裏有十二種冰激淩。你可以說衛麗麗單純。可衛麗麗那一份愛,卻是真實的,純淨的。
對心愛的人,衛麗麗一直很注意維護他的形象。每一次出門,駱駝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是衛麗麗親自打理的。過去駱駝不太講究,可自來深圳後,駱駝的形象就大變了。他的西裝一套一套的,分春夏秋冬,都係列化了。當然,這裏邊也有小喬的功勞。小喬是學服裝的。據說,衛麗麗對小喬似有天然的敵意和警覺。在公司裏見麵,兩個女人,隔著辦公室,常常互相打量著,在穿戴上也暗暗地較著勁……總的來說,兩人相處,還是得體的。
讓我迷茫的是,駱駝的“那點事兒”,不曉得衛麗麗知道不知道?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很不公正的。按說,她也應該有所耳聞。可是,無論是公開還是私下的場合,衛麗麗從未向他發過難。
衛麗麗也有痛苦。一個女人,當她深愛著一個男人的時候,她會為他犧牲一切。但一說到孩子,她就有些不忍了。記得一天深夜,衛麗麗突然給我打電話,她在電話裏哭著說:吳老師,你勸勸國棟吧,這次,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聽了她的話,我愣愣地,不知該怎麼說。衛麗麗哭著說:他總說事業、事業……可我們……我,已經打了三次胎了。我怕以後再也不能生了……當時,我盡力安撫她。爾後,我立即給駱駝撥了電話,我說:你狗日的想絕後麼?駱駝不以為然地說:你別聽她說。絕什麼後啊?我說:我告訴你,你得保證我兒媳婦的健康!駱駝一怔,說:誰……我說:你不是要跟我做親家麼?你的女兒趕緊生下來。駱駝說:吊吊灰,你才生女兒呢。我的是兒子!我說:好哇。我喜歡女兒。你要生了女兒就認給我好了。駱駝說:你想得美。
作為朋友,或者說共過患難的弟兄,我說駱駝的人生有表演的成分,這顯然有失厚道。也許,這是他著意彌補生理缺陷的方法……是的,他一直在暗暗地修飾、彌補著先天的生理缺陷。在這方麵,他甚至超越了正常人。我曾經暗暗地觀察過他。每當他走在大街上,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他是身有殘疾的。他著意地展示著他外在形體的完整,他甚至故意表現出一種大咧咧的隨意和灑脫狀。甚至在公司裏,也很少有人知道他身有殘疾。
客觀地說,駱駝身上有很多迷人的地方。就在我打算跟駱駝分手的時候,我對他仍然懷著一份敬意。駱駝最大的長處,是他的口才。他具有超常的說服能力。他臉上染著很質樸的高粱紅,是高原陽光照射出來的那種自然紅,黧黑裏透紅,給人以天然的信賴感和誠懇。他燃燒的時候,眉頭一皺一皺的,眼裏放出一種懾人的光芒,必定要把你同時燃著,不把你點燃他是不會罷休的。每每,他坐在那裏,望著你的眼睛,就像是要把心掏給你似的。他可以滔滔不絕地給你講兩個小時,甚至三個小時、四個小時……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經過一定程度的渲染,極富煽動性,且有理有據,不由你不信。
現在,衛麗麗又懷孕了。衛麗麗很堅決地要把孩子生下來。一個女人,一旦下了決心,那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三天前,衛麗麗突然跟駱駝分居了。一個離駱駝最近的人,卻以生孩子為理由,悄悄地離開了他……這就更加重了我的擔憂。
所以,根據種種原因,我決定辭職。
那天傍晚,回到深圳後,我跟駱駝再次上了深圳國貿大夏的四十九層,麵對麵坐在了旋轉餐廳的雅座上。喝了一會兒酒,當我跟駱駝攤牌的時候,駱駝最初沒接我的話頭,他說:還是深圳好。我喜歡這個地方。
是啊,深圳是個新興的移民城市。走在大街上,誰也不認識誰,沒有背景,沒有淵源,沒有猜測……是一個讓人情緒放鬆、心靈自由的地方。我也說:是好。
駱駝說:哪裏是家?有錢有女人的地方就是家。
爾後,我們四目相對,默默地坐著……
沉默了一會兒,駱駝說:兄弟,非要辭職麼?
駱駝說:你要真想回到過去,執意要當一個苦孩子,我也不攔你。
駱駝說,現在咱們已經倒不回去了。如果退一步,咱們就會重新成為窮光蛋。這還不說,咱還會欠下一屁股的債,一生一世都還不完的債……你說怎麼辦?
駱駝說,我把底都亮給你了。必是要上市,不上市沒有活路。咱也不過是養一兩個替咱說話的人……我聽你的,適可而止。你怕了?
我說:駱哥,人走得遠了,就回不去了。
駱駝說:你放心,會回來的。必是回來。厚樸堂隻要一上市,一盤棋就活了……到時候,你說,咱掙錢幹什麼?駱駝說著說著又激動了。他說:兄弟呀,我手裏要是有十個億,我會拿出五個億,給我們西部山區的父老鄉親,每家每戶修一個水窖。我手裏要是有一百個億,我會豁出來,拿出五十個億,修一個大水庫,讓西部的鄉親們祖祖輩輩都不缺水吃。我要是有五百個億,我就炸開唐古拉山口……駱駝說到這裏時,又一次淚流滿麵。
我看著駱駝,駱駝的激情又一次打動了我。我差一點又要臣服了。我對駱駝一直都是相信的。我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可是,近年來,他的野心太大了,他身上逐漸釋放出來一種讓我恐懼的、說不清的東西。我想,假如錢到了一定的級數,可以買通一個縣,一個省的時候……又該是什麼結果?不敢想。
最後,駱駝看我去意已決,說:兄弟,你告訴我,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說:駱哥,我跟你不一樣,我身後有人。
駱駝很詫異,說:啥意思?
我說:不是一句話兩句話的事……我身後有眼。
駱駝很警覺,說:吊吊灰,你到底想幹啥?
我和駱駝分手,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他身上藏著一把“刀”。我所說的這把“刀”,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刀。那是他在銀行裏租的一個“保險箱”。這個保險箱裏裝著“雙峰公司”一些交易上的秘密。我想,我們是患難弟兄啊。縱然是對我,駱駝仍還保留著一絲警惕……我說:也不幹什麼。先讀點書,休整一下。
駱駝說:那好。職位還給你留著,你隨時可以回來。股份先不動,還是你的,等上市之後再說。另外,我特聘你為本公司的高級顧問,終生的。兄弟……保重。
我們畢竟是共過難的兄弟,駱駝還是仁義的。不知不覺,我眼裏湧出了淚水……
我說:好。你也保重。
駱駝說:別女娃氣氣的。記住,二十四小時開機,我隨時給你打電話。
衛麗麗真是個好女人。
我要說,像衛麗麗這樣的女子,是很難遇的。
隻有她和駱駝知道,我就要離開深圳了。
臨行的那天早上,我聽見了敲門聲。很有禮貌的那種。當我開了門,見門口站著一個“服務生”(“服務生”的說法是從香港那邊傳過來的)。服務生手裏推著一輛行李車,行李車上放著一個包裝精美、打有十字絹花的大紙箱……服務生是個小夥子,他用粵語說:先生,您好,貴姓吳?
我說:免貴。姓吳。
接著,他嘟嘟嚕嚕地說了一串話……我不明白。可我知道,他是要我簽字查收的。於是,我在他拿的收貨單上簽了字。
服務生彎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紙箱子給我搬進了房間,放在了桌上……這時候,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長。當時我很詫異,心想,這小夥子是怎麼了?可沒等我想明白,他已退著身子,很有禮貌地告退了。
當我一個人站在紙箱前的時候,我才明白,那是花。
紙箱上貼著一個條子,條子上的字跡絹秀、工整,是衛麗麗的:阿比西尼亞玫瑰。產於“非洲屋脊”埃塞俄比亞。花色:二十五種。花期:六十天。數量:一百朵。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腦海裏“轟”的一下,這就是我要找的阿比西尼亞玫瑰?!這是當年我答應……梅村的。我一句誑語,日白到非洲去了。它竟然真的是產於非洲的屋脊,產於遙遠的埃塞俄比亞……我看了紙箱上貼的航郵標記,大吃一驚:它先是從非洲的埃塞俄比亞,空運到了歐洲的阿姆斯特丹;爾後又從荷蘭的阿姆斯特丹,空運到亞洲的香港花市……人心都是肉長的呀!這份情義太重,我真的不知說什麼好了。
我用手摸了摸紙箱,卻猛一下又縮回去了。紙箱仍然是涼的。阿比西尼亞玫瑰,是橫跨了三大洲,在保持恒溫和相對濕度的冷藏間裏空運過來的。我再看紙箱上的條子,字雖是衛麗麗的筆跡,但落款卻是:駱國棟。
記得,跟駱駝告別時,他並未提及玫瑰的事。駱駝一直在忙著借殼上市的諸多事項,他也顧不上……顯然,這是衛麗麗辦的。衛麗麗永遠是站在男人後邊的女人。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紙箱,從裏邊取出了一朵玫瑰。玫瑰杆涼涼的,花瓣上還沾著一點點露珠兒,一點點兒異國的泥土氣息。我把這朵玫瑰插在一個玻璃瓶裏,澆了一點水,仔細打量著。隻見花瓣兒在空氣中慢慢地舒展,一點點地媚。漸漸,就有花香溢出來了,醉人的、幽幽的暗香,就像是醇酒一樣。嗬,這就是我曾經說過的……阿比西尼亞玫瑰。我甚至很想把這一朵玫瑰花送給衛麗麗,以此來答謝她。可我沒有這樣做。
縱然是這個時候,有著身孕的衛麗麗仍然沒有忘記要幫襯駱駝……是她替駱駝給我訂購了阿比西尼亞玫瑰。這是一個好女人的善意。我記下了。
我看著裝在箱子裏的玫瑰,來自非洲的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一時百感交集。是啊,坦白地告訴你,我想梅村了。梅村是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女人。
可是,梅村,你在哪裏?
在我的記憶裏,梅村仍然是最美麗的。
梅村曾無數次地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她站在金燦燦的陽光下,身材修長,皮膚似凝脂的白玉,就像是一株綴滿了紅櫻桃的、鮮豔欲滴的臨風玉樹……有一段時間,我眼前總是飄動著她的影子,她說:來,讓我暖暖你。
就是這句話。就是這麼一句話,讓我終生都不會忘記。
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頭挨頭躺在一起……她說:你摸摸我。摸摸我吧。我靠著梅村,一寸一寸地用手撫摸著她那細嫩的、像綢緞一樣的皮膚,真好。那時候,我已混亂得不成樣子了,隻知道:好。這個“好”是從手上傳到心裏去的。梅村的皮膚,梅村的氣味,整個把我淹了。也許是我手熱,梅村的皮膚涼涼的,摸上去似象牙一般光滑,或者就像是玉……真好。在我心裏,她的兩隻乳房像燈泡一樣,一下子就把我燒著了。她就像是一座肉體的火焰,涼涼的火焰,帶著波濤洶湧亮光的、液體般的火焰,火焰發出的亮光把我給吞沒了。後來,我哭了,滿臉都是淚水。她把我摟在她的懷裏,頭靠著她的飽滿的、彈軟的、光滑的、混合著奶味和芝蘭之香的乳房。她說:別難過。咱們就這樣……躺一躺,也很好。那時候,她傳達給我的,是一種母意。我自生下來母親就去世了,我像是第一次躺在母親的懷抱裏。那時候,我真想喊一聲:媽。
說實話,這就是我體驗過的、最溫暖的懷抱。梅村在我眼裏,就像聖母一樣。我愛她,卻被家鄉的一個個“電話”逼著,不得不遠離她。
遺憾的是,自分別後,打過一次電話……此後就再也沒有梅村的消息了。我也曾試圖聯係過她,可她一直杳無音信。當然,在那樣的日子裏,我先是漂在北京,後又漂在上海……終日為生計奔波,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坦白地告訴你,我並不純粹。在上海那些年,我也曾跟人談過戀愛,有過短暫的婚史。不說了。
現在,我終於可以兌現自己的諾言了。我背著這箱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就此踏上了尋找梅村的路程。我心裏清楚,不管結果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她。這是一個男人的承諾。
這一次,我沒有坐飛機,我怕來來回回地搬運,傷了我的阿比西尼亞玫瑰。坐在北去的火車上,我打量著每一個麵容姣好的女子,她們都不是梅村,她們比我心中的梅村差得太遠。每每看到穿裙子的女子,我眼前就會浮現出梅村那兩條修長的玉腿……偶爾,有那麼一兩個,或是背影、或是側影、或是某一個習慣動作,凡有一點點像梅村的,我都會注視很久。
當然,我也有不好的預感。畢竟過去這麼多年了,一個空頭的承諾,不足以讓一個女子等這麼多年。況且,我也隱隱約約地聽說過一些傳聞……可是,我仍然期望著,這也許就是男人的自私吧。
算一算,多少年了?當我回到昔日的學院時,學生宿舍門前的一排楊樹已經長成大樹了。是的,梅村早已離開這裏了。可我尋找梅村的路也隻能從這裏開始。
教室依舊,操場前的宿舍依舊,可宿舍裏早已換了人了。我遇上的是一些更年輕的臉。現在,當我又一次站在學院的操場上,望著那一排學生宿舍,就見梅村一步步向我走來……這是幻覺。
記得,關於梅村的第一個消息是魏主任告訴我的。那天傍晚時分,我在學院的操場上見到了係裏的魏主任。魏主任是出來散步的,他已經退休了。退了休的魏主任顯得很蒼老,整個人泄下來了。曾經高大、威嚴、莊重的魏主任,看上去矮了許多,像個木呆呆的瘦老頭。他仍然習慣性地戴著一頂軟塌塌的鴨舌帽,額頭上布滿了皺紋,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手裏舉著一個小收音機,一邊小碎步走著,一邊收聽新聞。我站在魏主任的麵前,這是個值得尊敬的好老頭。當年,他曾一再勸阻我,他說我是做學問的料子。可我……
我說:魏主任。
魏主任頭都沒抬,說:哦哦。新聞你聽了麼?南邊又發水了。
我說:魏主任,不認識我了吧?
魏主任抬起頭,怔怔地望著我,說:哪一屆的?
我上前兩步,說……是我,誌鵬。吳誌鵬。
魏主任說:噢,誌鵬?哎呀……誌鵬,誌鵬。這一晃都多少年了……聽說你都坐上奧迪了?看來,我當年不該攔你。你走對了。走了好哇。你看看現在這些學生,一個個……他搖了搖頭,伸手一指,又說:這學校也不像個學校的樣子了,避孕套都掛到樹上了!
我說:魏主任,身體還好吧?
魏主任說:疼。渾身疼。唉,主要是心口疼……
我說:怎麼了?
魏主任搖搖頭說:還不是你嫂子,鬼迷心竅,養了一頭“鹿”,把我氣的。
我吃驚地說:鹿?學院裏還讓養鹿?
魏主任氣憤地說:什麼“鹿”?非法集資。多少年了,就積攢了那點錢……全讓她拿去買“鹿”了。畫餅充饑呀,這世上還真有畫餅充饑的事!一個公司,還說是大公司,到處拉著讓人集資入股,有虎,有鹿,還有兔,說是替我們養著,什麼也不用管,按年分紅……結果,人跑了,公司也查封了。到最後,分了兩箱衛生紙……氣得我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
什麼是潮流?這就是潮流。在潮流裏,你要想獨善其身,很難。魏主任一家,一輩子克勤克儉。魏主任的老婆,買一棵蔥,都要掂一掂分量的,可她卻拿出全部積蓄,去買了一隻“鹿”。人家告訴她,鹿茸、鹿血、鹿肉、鹿鞭都是貴重藥材;鹿養大了,還可以生小鹿,小鹿再生小鹿……除了高額的利息外,三年回本,五年翻番。於是魏主任的老婆就認購了“九號梅花鹿”。其結果是寫在紙上的“鹿”,數字“鹿”。而且,聽魏主任的口氣,不止他一家,很多教師,很多機關幹部,也都買了……魏主任拍著膝蓋說:血本無歸呀!
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他。我甚至不敢告訴他我這些年的情況……
魏主任說:你在的時候,多好。朝氣蓬勃的……你走是對的。
我說:是啊。那時候,還是統一分配……
魏主任說:是。統一分配。那一屆,有個女學生,長得真漂亮。可惜呀。
我的心怦怦亂跳。我說:你說的是梅村吧?
魏主任說:對。梅村。是叫梅村。長得真好。後來這幾屆,再沒見過那麼漂亮的女孩子了。
我說:梅村她,分配到哪個單位了?
魏主任說:你不知道?臨畢業的時候,她背了個處分。
我一怔,說:為啥?
魏主任說:這個事,還是經我手辦的……要擱現在,也許就不算什麼了。那時候,學院要求嚴……不過,也就是背了個處分,學籍沒保住。
我急切地問:因為……
魏主任說:人長得是漂亮,就是品性有些問題……臨畢業的時候,追她的人很多。我也是聽說,最初,她跟一個省委的幹部子弟好,那小夥我也見過,穿一米黃色的T恤衫,經常坐一奧迪車來學院門口接她。後來,她又跟一個寫幾句愛情詩的人好上了。據說兩人還是在火車上認識的,經常通信……後來嘛,她跟那詩人兩人偷偷地租了間民房,幹脆同居了。這邊,那“T恤小夥”像瘋了一樣到處找她……再後來,“T恤小夥”通過關係追到了那詩人的單位,查出那詩人家裏原來有老婆。結果,鬧來鬧去,詩人被他們單位辭退了……反正亂七八糟的。
接著,魏主任出人意料地說:這小女子,還用眼勾過我呢。
我怔怔地:勾……勾你?
魏主任說:可不。那天,陽光從窗外照過來,她穿著一件米黃色帶黑點點的短裙,那兩條腿光光地露著,整個人……呀呀。那天,她坐在我的辦公室裏,啥事我忘了,也許是為不讓她畢業的事?或是論文的事……她就坐在我對麵,眼睫毛一眨一眨,就用那眼角角兒勾人……說句不好聽的話,我這麼大歲數了,都不敢看她。怎麼說,那個那個啥,是吧?怦然心動哇。我還算把持得住吧。要是年輕人……這女子呀。
我想,魏主任瘋了?人怎麼都瘋了。他都這麼大歲數了,對一個女學生,怎麼說出這樣的話?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後來呢?
魏主任撓撓頭,說:太不像話,聽說又結婚了。跟那個、那個誰……
告別魏主任後,我心裏五味雜陳。
那是五裏崗十七號院。
是城中村裏的一個雜居院落。據說,這就是梅村曾經住過的地方。
在省城,我找到了我當年的一個學生,也是梅村最要好的同學。這位名叫秋燕的同學,畢業後留在省城工作。是她把我帶到這裏來的。
近年來,城市在不斷擴展,道路在不斷地延展,一個個昔日郊區的村莊,成了城市裏一個個將要消失的最後“堡壘”。這裏的農民(現在已是市民了)靠著賣地、靠著出租房屋,也已成了城市裏最早富起來的一批人。五裏崗就是這樣的一個村落。秋燕告訴我說:在這樣的村落裏,最響亮的是麻將聲。
在城中村裏走了一趟,一街兩行全是出租的攤位。一個一個的攤位全是賣各種小吃、水果、雜貨的。街邊上掛著音箱,賣豆腐還配音樂,有搖滾,有民樂,喜氣洋洋的;隔不遠有新開的網吧、電話吧、歌廳、美發廳之類。但在這樣的街市上,又到處都是汙水,瓜子皮什麼的。還有人就坐在街邊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打麻將。一切都顯得亂糟糟的、生氣勃勃的,卻仍然是鄉村集市的感覺。
秋燕領我走進了一條胡同,伸手指了指,說:右邊第三個窗戶。當年,梅村就租住在這個院落裏。
這是個天井院,院裏的樓房是在舊房的基礎上臨時接上去的,整個院落所有空地全都接起來了,像個碉樓似的,一共五層,每層都隔成一間一間的很簡陋的小房,房間裏隻有一個15瓦的小燈泡,水管和廁所都在院子裏共用……這是出租給那些進城打工的人住的。院子裏還拴著一條狗,狗汪汪叫著。
秋燕說:三樓,梅村就租住在三樓右手的一個小房裏。也許是過去的時間長了,問了一些住戶,卻沒人記得有這麼一個人……
秋燕說,當年,梅村在這裏租了一間小房,就躲在這樣一個城中村裏。後來,也是在這裏,梅村與一個號稱是“從巴顏喀拉山走來的詩人”偷偷地同居了。
秋燕告訴我說,兩個人在這裏,一共住了四十六天。那還是冬天,天太冷了。梅村曾哭著對她說,有一天,她跟那詩人兩人就那麼臉對著臉坐著,手插在對方的胳肢窩裏,背雪萊的詩:“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後來,兩人凍得實在受不住了,梅村跑到街上買了一個小電爐取暖。沒想到,居然還惹出了事端,失火了。那一天,兩人一塊看電影去了,蘇聯愛情片:《兩個人的車站》。走時忘了關電爐。回來的時候,消防車已經把城中村的路堵死了,到處都閃著紅燈,到處都是警笛聲!兩人開始還並不在意,說怎麼這麼多人?誰家失火了?一到院門口,見一院子水,立時就傻了……後來,房東讓他們賠錢。那位從蘭州來的詩人沒有錢,隻有“嘴”。還是梅村,跑回學院,四處借錢。好在屋裏並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也就賠人家一個櫃子、一張桌子,還有電器之類,總共賠了二千六。在一個漫天大雪的日子裏,那詩人被村人扣在那個小院裏。據梅村說,那詩人被扣住後,隔著鐵窗欞,還在給梅村朗誦詩呢。那詩人兩手抓著窗欞的鐵欄杆,竟一遍一遍地給梅村大聲朗誦:“數數杏仁,數數苦的、讓我們醒著的,把自己數進去(這是一段外國詩人的詩)……”之類,感動得梅村滿眼含淚。梅村隻好到處跑著找人借錢贖人……最後,賠了人家房東的錢才放那詩人走的。
秋燕說,梅村的私奔,就這樣狼狽地結束了。
我很清楚,住在這裏的梅村肯定不是為了錢。假如是為錢,她就不會住在這裏了。我知道,像她這樣漂亮的女子,追的人一定很多。她躲在如此簡陋的城中村裏,甚至放棄了她上了四年的大學文憑,又是為了什麼呢?
女同學秋燕說,那時候,追梅村的人很多。不單單是有人給她送花,還有寫血書的。一個從部隊來的學生,臨畢業時,專門給梅村寫了血書,就貼在宿舍門外的牆上……據說,那位住在省委家屬院裏的子弟,那位穿黃色T恤衫的姓徐的小夥子,不光送了玫瑰,還每日裏開著奧迪車在學校門口等她……卻仍然不能打動她。
秋燕說:梅村搬到五裏崗,最早是為了躲一個人。
我問:躲誰?
她說:就那姓徐的。那人又是送玫瑰,又是寫血書……當然,也還有別的原因。
我說:什麼原因?
她說:有一次,梅村悄悄地告訴我,她在等一個人。
我心裏動了一下,問:等誰?
她說:梅村沒說。
我問:學院為什麼要開除她呢?
秋燕說:吳老師,你別聽那些人瞎說……梅村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特別善良。說實話,她長得太漂亮了。那時候,追她的人很多,連我都不免嫉妒她。我猜,梅村一直想找一個她真心相愛的人,她等“這個人”等了很長時間。後來,她還悄悄地去了一趟北京。從北京回來後,她消沉了很長一段……再後來,那個詩人追來了。聽梅村說,他們是在黃河邊上偶然碰上的。這個人名叫苦水(後來才知道是筆名),是個詩人。放著研究生不讀,獨自一個人背著行囊,徒步走黃河……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把梅村給感動了。怎麼說呢?也許,梅村是為了避開那姓徐的……兩人就,好上了唄。
秋燕說:其實,那詩人原是學考古的。在大學裏混了四年,嫌專業不好,後來突發奇想,要徒步走黃河,說要當李白那樣的大詩人……於是棄學不上,就一個人走黃河去了。當年,報紙上對他還有過報道。其實人長得很難看,戴一近視鏡,瘦得猴樣,一嘴齙牙……梅村怎麼就看上他了呢?我真是不理解。
秋燕說:梅村還是心太軟。有一次,我實在憋不住了,就追著問她,你愛他什麼?不就是在報紙上發表過幾首詩麼?長那麼醜,牙還齙著……你究竟愛他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