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她怎麼說?
秋燕說:你猜?梅村說,苦水是個有誌向的青年,他徒步走黃河,是要創作一部關於黃河的巨著。她還說,苦水愛她愛得發瘋,給她寫了很多詩,整整一百首詩!我說,那又怎樣?梅村說,一百首詩,他一首一首地背給我聽。他說,他如果見不到我,他就瘋了。跳壺口瀑布了。真的。他就是這樣說的。梅村說,有一首詩,她一聽眼裏的淚就下來了:“小小的手,不屬於我的。愛人,我來了。曾經想過把彼此的靈魂分開,但苦水(詩人的筆名)和梅村這兩個名字,就像是提琴的泣訴,震撼著憂傷的琴弦……”梅村說,你不知道,就為這首詩,她哭了一整天……吳老師,你說她幼稚不幼稚?
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奇奇怪怪的人。也有許多看似正常的人會做出一些常人所不理解的奇奇怪怪的事情。這是在我有了那樣的童年……又讀了一些書之後,才明白的。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曆史,或者叫做隱私。也都有說不清楚的時候。也許隻是一念之差,就把人的一生給改變了。
我問:她跟那詩人結婚了麼?
秋燕搖搖頭,說:後來不是出事了嘛。鬧得一塌糊塗。那詩人,老家是甘肅的,好像是一個很窮的地方,家裏還有老婆……這麼一來,鬧得滿城風雨的。這個“苦詩人”,因了徒步走黃河造成的影響,在發表了一些詩作之後,被聘到了一家詩刊社工作,也是剛找到工作不久,就找梅村來了。後來,一鬧這些風流事,又有人查出來他的那些詩作,有一部分竟是抄襲人家外國人的……於是那家詩刊社就把他給辭退了。學院這邊,也把梅村給開除了。可梅村並不知道他家裏有老婆……你叫梅村怎麼辦呢?
我說:聽著,怎麼這麼亂呢?
秋燕說:就是亂。那麼多男人,圍剿一個漂亮女人,怎麼不亂?你想想,有一年,過中秋節,她的寢室裏堆了一床月餅,也不知道誰送的。
我說:那她到底……想嫁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秋燕說:那就不知道了。她身上有很理想化的東西。梅村太善良,詩人一下子就把她給征服了。可後來,當她發現苦水的那些詩,特別是寫給她的詩,都是抄襲的,梅村一下子絕望了……結果,她挑來挑去,最後呢,卻還是嫁給了那個姓徐的。
我問:啊?就那……子弟?
秋燕說:是。
我再問:就那“黃T恤”?
秋燕說:就是他。那剛好是梅村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呢,一直追,追得最緊。據說,失火後,梅村四處借錢,她家裏,繼父雖然是個高幹,可退休後癱瘓了,沒錢接濟她了。實在沒有辦法,她隻好去找這姓徐的……你想想,這有多狼狽?!後來,兩人結婚的時候,我去了。那一天,在一家五星級賓館辦的酒宴,梅村看上去很幸福的樣子,穿著白色的婚紗,和那男的一起到各桌去敬酒……當時,我都傻了。她躲來躲去,末了,還是跟人家結婚了。
我說:隻要幸福,也好。
秋燕說:幸福什麼?兩年,過了不到兩年,就離婚了。
我問:為什麼?
秋燕遲疑著,說:誰知道呢。
過了一會兒,秋燕說: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梅村跑到我這裏,哭著說:實在是過不下去了。他整天就像審賊一樣,隔上一段就審一次,審我跟那詩人在五裏崗的事……我都告訴他了,他還不依。
我說:後來呢?後來她又到哪裏去了?
秋燕說:聽說,她離婚後,又嫁了一個畫家。
我默然。
為了打聽到梅村的下落,我硬著頭皮,又去見了那個姓徐的。
我們是約在一個茶館裏見麵的。省城現在也興起喝茶的風氣了。在這裏,所謂喝茶,其實是一種消閑或交流的方式,真正來這裏喝茶的並不多。茶在這裏是一種媒介,人們大多是來這裏打牌、談生意或是約會的。這裏裝修豪華,情調雅致,氛圍好。如今喝茶也成了一種時髦,或者說是一個時期的風尚。
這姓徐的,我側麵打聽過他的情況。他叫徐延軍。徐延軍原是省政府的一個幹部子弟,他父親曾經是一個要害部門的廳級幹部。所以徐延軍曾有過一段要風有風、要雨得雨的日子。他曾經先後換過三個單位,父親還有權的時候,想調哪兒就調哪兒。他先是在報社,後又在電視台。再後,又調到了一家進出口公司。那幾年,對外貿易搞活了,他也下海做過一個公司的經理。再後來,趕上了國營單位轉企改製,國營公司成了一個沒娘的孩子,漸漸爭不過私營企業,公司做著做著也垮掉了。自從他的父親退下來後,日子每況愈下。
當這個人走進來的時候,穿著一身休閑裝,夾著一個包,看上去懶洋洋的。從神情上看,依稀還能辨出當年眉清目秀的過去,他曾經是一個很帥氣的小夥。可他現在一切都往橫處發展了,頭也禿了頂,挺著一個啤酒肚兒,人顯得臃腫、虛胖。看樣子,架勢雖還在,內裏卻垮下來了。
我是通過小喬聯係上他的。所以,最初的時候,他顯得很熱情,進門就先遞上了一個名片(一看就知道是“皮包公司”的路子)。他說:吳總,你是大公司,多多關照。
我們坐下來,喝著茶。當我提到梅村的時候,他一下子變得很警惕,說:你,你找她幹什麼?
我說:聽說她外語不錯,我們公司需要翻譯。
徐延軍脫口說:千萬別找她。那是個爛人。
我問:怎麼……
徐延軍語無倫次地說:這女人,作風不好。跟人胡搞八搞的……一個爛貨。
我望著他,很想朝他臉上狠狠地揍一拳!這是什麼樣的男人哪?對當初拚命追過的一個女人,怎麼能這樣說呢?
我說:你……聽誰說的?
開初,徐延軍的語氣裏還有些玩世不恭,他說:實話告訴你,我是她前夫。那是我玩過的。那會兒,我追了她整整四年,結婚之後,她仍然……很不像話。接下去,他心裏的恨一下子溢出來了,咬牙切齒地說:真是一個賤貨!我對她夠好了。她要啥我給啥,可她仍不滿足,背著我,跟人勾勾搭搭的。
看他一眼,我就可以斷定,他早年條件優越,也曾經是個好孩子……可他現在,人到了中年,失去了父輩的庇護,就想破罐破摔了。言語裏充滿了恨意。可他已經沒有時間、或者說是沒有條件變壞了。他隻是嘴壞。
我默默地坐在那裏,一時心潮起伏,不知該從何談起。是啊,梅村曾跟過這樣的一個男人……梅村,你值得麼?
沒想到,說著說著,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徐延軍竟然掉淚了。他說……那些年,我經常出國,每次從國外回來,都給她帶禮物。那時候,我們家什麼樣的電器都不缺,全是進口的。去日本,我給她帶“資生堂”的化妝品。去俄羅斯,我給她帶黑海的魚子醬。去美國,我省吃儉用(那一個月淨吃方便麵了),在紐約的明星大道上給她買一“LV”的女式坤包……可以說,我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
我說:那她,究竟想要什麼?
徐延軍突然說:有啤酒麼?來罐啤酒。我隻喝“青島”。
我招了一下手,服務員上了啤酒……他把啤酒打開,咕咕咚咚地喝了下去,接連喝了兩罐啤酒後,說:對女人,就像養魚。熱帶魚。水溫要講究,空氣也要講究,魚食更要講究,哪一點做不到,就會死魚。你明白了吧?可是,你看,黃河裏的魚,或是小河溝裏的魚,就沒那麼多窮講究,隻要有水,它就能活……比如我現在娶這個女人,你一天打她三頓,她也不會跑的。
在徐延軍麵前擺了六個空啤酒罐之後……他仍耿耿於懷地說:那女人,爛人。她明明不是處女。她早就不是處女了。早年,她還被她繼父強奸過……她一直隱瞞,這還是我審她審出來的。先前,她還老在我麵前裝樣子,裝清高呢。一天到晚要你哄,其實都是裝的。出了門就不一樣了,出了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是去勾人呢。她用眼勾人。你絕對想不到,她竟然跟一個奇醜無比的人一塊混。跟一個“齙牙”在一塊混,那“齙牙”家裏竟還是有老婆的……這也是我偵察出來的。想起來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什麼人哪?
徐延軍還說:我說她賤,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她睡覺什麼姿勢麼?她得抱著東西才能睡著。夜裏睡覺,她老是抱著我的一隻胳膊,胳膊都給我抱麻了。不然,她睡不著。要是哪一天夜裏,她懷裏沒抱東西,她會揪著床單,死揪,能把整個床單揪成一團……還有呢,她是為了那二千六百塊錢,才跟我結婚的。她跟人胡混,在城中村租了個房,跟人同居。誰知兩人胡搞八搞的,床都搞翻了。半夜裏一下子失火了,那男人被扣住了。還說是詩人,屁。那就是個大流氓……她是沒有辦法,走投無路,才來找我的。
我說:那你……
徐延軍說:我讓她寫了保證書。她是給我寫過保證書的。那保證書我現在還放著……結果,她還是跟人跑了。
我問:跟誰跑了?
徐延軍說:畫家。一個畫家。
我不想聽他再說下去了。我問:梅村,她現在……在哪兒?
徐延軍說:那就不知道了。離婚的時候,她說什麼都不要,淨身出戶。說是一分錢不要,可還是偷偷地把存折帶走了。
我說:你跟她,再沒見過麵?
徐延軍說:沒有。
臨分手時,徐延軍給我遞了一張名片,他說:吳總,我現在辦了個影視公司。要拍宣傳方麵的片子,你可以找我。
我點了點頭。
徐延軍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對了,那畫家姓嚴……你要是見了梅村,替我捎個話,她要是走投無路了,還可以回來。
我愣愣地望著他,說:你不是……?
徐延軍說:離了。剛離。沒意思。
在北京,我又找到了那位姓嚴的畫家。
這位畫家在京城已很有些名氣了,他的筆名叫:雁九天(似有“攬月”之意)。
在他的畫室裏,畫家雁九天嘴裏叼著一隻大號的煙鬥,坐在題有“康熙年款”的一把清朝的花梨木椅子上,這就是派頭了。即使是在首都北京,能坐得起這種古董椅子的人也不多。
雁九天的畫室裏掛滿了油畫,那都是他的作品。最吸引人的,當是那幅裸女圖。在紅色天鵝絨的臥榻上,半躺半靠地坐著一個身材修長的裸女……我一看就知道,這是以梅村為模特的作品。雁九天手持雪茄,說:這幅畫,他們出價三百萬,我沒賣。
看著這幅油畫,我愣了很久……
後來,一聽說我要買畫,雁九天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侃侃而談。
雁九天說,畫上的這個女人,最早,我是在火車上認識她的。我最先看中的,是她那雙手。她的手長得太好了。我迷戀她那雙手。在火車上,我對她說:我能看看你這雙手麼?她下意識地縮了回去。我說,我是北京畫院的,是個畫家。沒有惡意。此後,她才慢慢地、略帶羞澀地重新把手放在了桌上。我不客氣地端起她的手,看了很久。她的十個指頭像蔥指兒一樣,長得幹淨、勻稱。我問她:你是彈鋼琴的麼?她笑了,笑著搖搖頭。她手上沒有一點點瑕疵,指甲油亮,掌紋的脈絡清晰,白裏透著紅,手背上的亮光像是鍍了一層釉似的,肉肉的,握上去軟軟、彈彈的,生動而富有質感。我掏出隨身攜帶的草稿本,當即把它畫了下來,拿給她看。她笑了。雁九天說:這是藝術。
雁九天說,等她站起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她不光是手好。她身材修長,腰好,臀好,是天生的畫本……我說:你願意做模特麼?她搖了搖頭。我又說,這樣,你把地址留給我,也許,我路過的時候,會去找你。我看她遲疑了一下,有拒絕的意思。我說,我真的沒有惡意。就這樣,臨下車前,她把地址留下了。
雁九天說,回到北京後,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眼前總晃動著那雙手。她的手真好……我覺得是靈感來了。一想到她,我手都是抖的,真的,我心中有一種不可遏製的創作衝動。於是,我買了張機票,找她去了。到了這時候,我才知道,她已經結婚了。可她的婚姻不幸福,當時我從她眼睛裏就看出來了。她不幸福。
雁九天說,那天,我把她約到了賓館裏。我們兩人在西餐廳要個雅座,麵對麵坐著。旁邊有人在彈鋼琴,小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氛圍很好。可這一次,她卻顯得很沉默。她一言不發,就那麼靜靜地坐著。當時,我望著她,一下子就迷上她了。她一言不發的時候,有一種高貴的、夢幻般的感覺,很端莊,很憂鬱,很美,像詩一樣。我告訴她,我想以她為模特,創作一幅畫。她笑了,她的笑帶一點苦意。我說,真的。我真的需要人幫忙,創作一幅畫。這幅畫的名字叫《春天》。你別介意,我不畫別的地方,就畫你的手。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說:我知道,給你們畫家當模特,都是要脫光了畫的。我再三向她保證,我隻畫手,就畫她那雙玉手。絕沒有別的意思,絕不會傷害她。我還說,如果你需要錢,我可以給錢。沒想到,她說:我不要你的錢。我要是答應了,一分錢不要。你讓我考慮考慮。
雁九天說:我在那座城市裏待了三天,一共跟她見了三次麵。每次見麵,我們都談得很好,她喜歡文學藝術,我就跟她談文學、談藝術。我給她聊文藝複興,講凡·高,講畢加索、羅丹,講莎士比亞,講達·芬奇、高更、列賓、馬蒂斯、丟勒……每當我講到她笑了的時候,就有一個男人出現了。那人是她的丈夫。她丈夫悄悄地跟蹤她,每次都大煞風景。有一天,她丈夫帶著兩個小夥子衝進來,說要揍我,說我勾引他老婆……後來我一看不行,就主動退出了。可我還是給她留了地址、電話。
雁九天說,其實,那時候,我已經迷上她了。我不但喜歡她的形體,我還喜歡她的聲音。她說話聲音不大,甜甜的,富有磁性。我曾問過她,我說:你是南方人吧?她說,她母親是南方人,嫁到了北方。我後來忍不住又去了。我一共偷偷地去見了她五次。那時候我把她看成了女神。真的,我把她當成了心目中的女神……到了最後一次,她仍然沒有答應我,她還在猶豫。最後我說:我看你不幸福……她說:是麼?我說:我看你很掙紮。你這樣生活有意思麼?她說:怎麼才有意思?我說:你願意不願意到北京來?你要是想離開這座城市,我可以幫忙。她沒有說話。她隻是沉默著。
雁九天說,沒想到,半個月後,她來了。她一個人,進了我的畫室。爾後,她默默地脫光了衣服,說:你畫吧。
雁九天說:她脫光衣服的時候,實在是太美了。美得讓人顫栗。我看她都看呆了……於是,我改了思路,我決定畫一幅大畫,題目開始叫《凝視》,後又改了名。我坦白地說,藝術的母體就是女性,藝術就是要女人來滋養的……這幅畫,是我多年心血的結晶。
雁九天說:最初,我隻是想讓她給我當模特……後來,她告訴我,她丈夫天天審她,像審賊一樣。她實在是不堪忍受,離婚了。這時候,我也隻是同情她的遭遇。再後嘛,應該說是我雁九天迷上了她。她的美麗使我陶醉。我癡心於她的形體曲線美,我們就……結婚了。坦白地說,我雁九天完全是為了藝術,為了完成這幅畫,才跟她結婚的。當時,婚結得很草率。男人嘛,是吧?初稿,我畫她就畫了六個月……這幅畫幾經修改,幾乎用了我整整五年的時間才完成,畫的名字現在叫《秋天》。
雁九天說,我這個模特,她來北京不到四個月,肚子就顯出來了。很明顯,我敢肯定,這不是我的孩子。可我並沒有嫌棄她,我還是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了……那時候,我已經打算給她辦戶口了,我得辦兩個人的戶口。你知道,進京的指標是很難辦的。為給她辦戶口,我的畫,都送出去好幾張了……那時候,我正畫她呢,沒話說。再後來,沒想到,反而是她開始幹涉我了。我一個畫家,當然要用各樣模特。一個畫家,一個大畫家,怎麼能沒有女人?沒有模特呢?可她竟然不讓別的模特進門,她說:你畫我。我還不夠你畫麼?這叫什麼話?我是個畫家,總不能隻用一個模特吧。總之,我們開始有矛盾了。矛盾越來越深……再後來,她一個人帶著孩子,跑了。
雁九天說,我承認,我迷過她很長一段時間。可人,尤其是女人,不能走得太近,一旦走近了,就會產生離心力,各種毛病都顯現出來了……後來,離婚的時候,她鬧得一塌糊塗,很不像話,完全像個潑婦。說到感情,她把我寫給她的信,一共三十二封,當做證據,在法院上當眾拿出來,要挾我。她還對法院的人說,我曾經跪在她的麵前……我那是跪她麼?笑話,我那是拜倒在了“美神”的麵前。是我對藝術的崇拜,是對形體美的頂禮。現在她身上已經沒有這種“美”了。哼,她是看我這兩年畫賣得好……她說她要孩子的撫養費,一下子給我算了一百多萬。呸,你想我會給她麼?我一分錢都不會給她。當著法官的麵,我說,要撫養費是吧?我給,我可以給。可有一條,他必須是我的孩子。隻要是我的孩子,你要多少,我給多少。去做DNA吧。
雁九天說,那時候,就這一條。我就提了這一條,一下子就把她治住了。她堅持不做DNA,也不提要錢的事了。她說,是為了孩子,她怕傷了孩子……呸,她是怕到時候,一旦DNA結果出來,傷了她自己。她墮落了。一個女人,一旦墮落,是很可怕的。有一段時間,她就像小母狼一樣,天天夜裏給我打電話,又哭又鬧,鬧得我一點靈感也沒有了。她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後來她又說她什麼都不要了,就要這幅畫。你想,我會給她麼?這是我的創作,是我五年的心血,是藝術品!我會給她麼?再後來,我想了想,還真有點同情她……可等我再打電話時,已經找不到她了。
雁九天的話,就像是針,一根一根地,紮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無話可說。
臨走的時候,有兩個人進了雁九天的畫室……就在這時,雁九天突然站起身,高聲說:你一直在看我這幅畫。我知道你喜歡這幅畫。可我不賣。別說一百萬,笑話。五百萬,一千萬也不賣。走吧,你可以走了。
我愣了一下。頓時,我明白了,那兩個人是來買畫的……這是商人的伎倆。一個著名的畫家,也成了商人了。其實,我跟人打聽過,五年前,僅僅是四五年前,他雁九天的畫,一千塊錢一幅,他也是賣過的。現在,他獅子大張口,敢說一千萬了。
我忍不住笑了。雁九天不知道,厚樸堂上市後,我的身價一億六,我完全可以把這幅畫買下來。可這種人,算了。
看我笑了,雁九天有些不自然。他故意仰著臉,傲慢地說:藝術是無價的。
在尋找梅村的日子裏,我帶著的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一朵一朵枯萎了。
花瓣兒在一天天變黑……到了最後,那九十九朵玫瑰,光剩下杆了。
說實話,我很失望。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過去的那個梅村了。梅村在我的心目中正在一天天遠去……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最後,我隻是希望能見她一麵,僅此而已。
在一個時期裏,當一個人迷茫的時候,會做許多荒唐的事情。
我說過,我曾經墮落。在尋找梅村的那些日子裏,一天晚上,百無聊賴之際,我獨自一人,陰差陽錯,走進了一家歌廳。在這家霓虹燈閃爍的歌廳裏,在一個服務生的引領下,我上了鋪著紅地毯的二樓。在二樓轉過一個彎,服務生把我領到了一個大玻璃窗前,我一下子就傻了。那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窗麵,窗麵後是一個很大的四麵都掛滿了鏡子的房間,在這麼一個掛有巨大鏡麵的房間裏,我一下子看到了上百個姑娘。全是穿超短裙、露著肚臍的姑娘。每個姑娘腰間掛著一個號牌……服務生托著一個盤子,盤子裏有一堆塑料做的小白牌,白牌上寫有號碼,服務生說:先生,你點一個。
當時,我遲疑了一下,在眾多的姑娘麵前,我點了一個身材、模樣看上去有點像梅村的姑娘。服務生拉開玻璃門,喊一聲:十二號,梅花,跟客人走……當她跟我走進KTV包間之後,我又一次問了她的名字。我說:你叫什麼?
她說:梅花。我叫梅花。
我說:是梅村?
她說:梅花。梅花的梅。
我說:你個子挺高的,哪裏人?
她說:北邊。
我說:北邊什麼地方?
她說:不就玩玩嘛,查戶口呢?
我啞口。
她看了我一眼,說:黑龍江的。
我說:東北人?
她笑了,說:是,東北那疙瘩的。
片刻,我說:你是叫……梅村吧?
她說:梅花。
我說:就叫梅村吧。
她說:梅花。先生,你耳朵有問題?
我說:梅村。
說著,我從兜裏掏出一疊百元票,一張一張地往桌上放,放到第五張時,她看了我一眼,說:好。梅村就梅村。這名兒不好,晦氣。
我叫道:梅村。——叫她“梅村”,其實,我心裏並不舒服。
她說:哥哥,叫我呢?
我又叫了一聲:梅村。
她大聲應著,說:哎!哥哥,好哥哥,我是梅村。我就是梅村。
一時,我心裏百感交集……脫口說:你整過容吧?
她一驚,說:你怎麼知道?
我默默地望著她,我總覺得她的五官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我,隻是一種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可突然間,她的聲音低下來了,她說:哥哥,你別嫌棄我,我命不好。
我問:怎麼不好了?
她說:小時候,月子娃娃的時候,我才一個多月大,娘下地幹活了。屋棚上掉下一隻老鼠,老鼠把我的鼻子尖給啃了……後來,又過了兩個月,娘又出門了,在院子裏鋪了張席,我在席上躺著。你猜,豬,我們家的豬,從圈裏躥出來,又把我的耳朵給咬了……你說,我怎麼這麼倒黴呀?!
我很驚訝,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有這樣的遭遇?憑什麼,連老鼠都欺負她?還有豬,豬也欺她……一個人兩次遇難,如果不是命運,那又是什麼?
她說:我從小發奮讀書,就想著有一天掙了錢,可以整整容。我九歲時,發燒後鼻子淌水,娘把我送到了縣裏的醫院,聽縣醫院的大夫說,鼻子、耳朵都可以做整容手術,隻有北京可以做。從此,我記下了……我大學畢業出來做這個,也是為了整容。不瞞你,我已經整過三次了。還要再做三次。醫生說,再做三次,就可以做出一個最美的臉……人不能沒有臉吧?
於是,整個晚上,我都跟“梅村”在一起……
“梅村”說:哥哥,咱這兒有洋酒,法國的,一千六一瓶,你要麼?“梅村”說:哥哥,我渴了,上一果盤吧?這個便宜,八十。要不,來盒“牽手”,純果汁,飛機上才賣的,一百六。“梅村”說:哥哥,要不來啤的,“青島”還是“嘉士伯”,要不,“藍帶”?“梅村”說:哥哥,你怎麼老坐著,不跳舞呢?起來,跳一個。跳一曲翻一個紅牌(五十)。我知道哥哥是大老板,不差這點錢……“梅村”說:哥哥,你不唱也不跳,這麼老坐著,啥意思嘛?起來,起來嘛哥哥……哥哥,是要我出台麼?我可是大學生,一般不出台,出台就貴了。
我真是欲哭無淚。此“梅村”非彼梅村,我不再叫她梅村了。她不是梅村……她隻是一個為整容而拚命掙錢的女孩。可她不是壞人。
也許是包房裝修的緣故,也許是在她大力推銷下我喝了兩罐啤酒的緣故,我坐在包房的沙發上,隻覺得頭有些暈,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塑料的氣味。包間是新裝修的,牆紙是塑料的,茶桌是塑料的,沙發布是塑料(纖維絲)的,吊燈是塑料的,電視機是塑料的……那味道漫散在空氣裏,很難聞。這是一個塑料化的時代,人、衣、食、物,全塑料化了。我突然忍不住想笑。
“梅村”說:哥哥,你不是笑我吧?
我也不知道笑什麼,隻是想笑。
“梅村”說:你別看我的鼻子。我鼻子不歪吧?我鼻子裏鑲了個托,進口玻璃鋼的,不大,一點點兒……過一段,再做個小手術,就去掉了。
我大笑。
“梅村”說:你還笑?還笑?
我仍在笑,眼裏的淚都笑出來了。
“梅村”說:哥哥,你是想梅村了吧?我就是梅村。我是梅村哪。——小妹妹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我站起身來,說:別唱了。你不是梅村。
後來,當我幾近絕望的時候,機緣巧合,我找到了梅村的三本日記。
據說,梅村出國了。臨出國前,她的一些東西放在一個朋友那裏托管……在這三本日記裏,梅村詳細地記述了她的心路曆程。就此,我挑出十篇,不做任何評價,展現給你:
五月七日
W課上得真好,整個梯形教室裏坐滿了人。他引用林肯的話:“人生最美好的東西,就是他同別人的友誼。”“我要站在所有正確人的那一邊,正確的時候和他們在一起,錯誤的時候離開他們。”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他站在梯形教室的講台上,目光很憂鬱。他的目光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就像我小時候那樣。就是那樣的:帶著一種渴望,一種膽怯,一種好奇,一種犯罪感……還有矜持。
九月十六日
W在操場上跑步。
我已忖了好多次了。他是個很勤奮的人。圍著操場跑一圈四百米,他的腳步在拐過彎來的時候,就慢下來了,節奏慢下來了,一踏一踏地,像是要探尋什麼,像是要尋人說話……最慢的一節,是快要到寢室門口方向的時候,就是這時候,他幾乎就要停下來了。可他沒有停,隻是頓了一下。我能感覺出來。他是在看我嗎?
半夜裏,睡夢中,寢室的門突然響了……我們六個人都醒了,一個個都說:誰,誰呀?可沒人應。腳步聲,咚咚的腳步聲,跑去了。我知道是他。隻有我知道,肯定是他。
我在去飯廳的路上碰上他好幾次,他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那樣子很好笑。我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有些訕訕的。我不會揭穿他。我有點心疼他了。
我喜歡聽他說話。他把他讀過的每一本書說給我聽……他的記憶力真好。他說“田中角榮”、說“西西弗斯”、說“蓬皮杜”、說“艾森豪威爾”、說“羅斯福”、說“阿喀琉斯”、說“尼克鬆”、說《尤利西斯》裏的“布盧姆”,他說的時候微微地揚一下頭,很愁的樣子,像是在沉思。
兩個人,就那麼坐著,說一說書,說一說書上寫的人和事,多好。
十月二十一日
W就要走了。
他在臨走前,給我講了他的鄉村,他的童年……那種無助感,一下子打動了我。我也恐懼過。我知道人恐懼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他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在黑夜裏,當一個黑影兒向你撲來的時候,那黑影兒就像是一隻突如其來的大鳥,一個喘著粗氣的大鳥把我整個覆蓋了,我真的好害怕……那時候,我緊咬著牙,一聲不吭。母親就在隔壁的房間裏,可我不敢叫她。那時候,我就像是一個叫天天不應的嬰兒。
他說,他曾經對著一塊烤熱的磚頭說:媽,暖暖我……聽著真叫人心痛。
這句話,就是這句話,讓我夜不能寐。我睜著兩隻眼睛,一晚上都在想著這句話……我真的是被他打動了。半夜裏,我從床上爬起來,在操場上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就讓我暖暖他吧。讓我用身子暖暖他。我的身子不幹淨了,我的心是幹淨的。
也就是這晚,他說,讓我等他。他回來的時候,要送我阿比西尼亞玫瑰……
這像是個夢。世上真有這種玫瑰麼?
……
一月十六日
下雪了。小雪。
K來了。K從大西北來,頂著一頭雪……
有很多人問我,你怎麼會喜歡他呢?這麼醜的一個人,你怎麼就偏偏喜歡他呢?我答不出來。他是個詩人。原是學考古的,可他讀著讀著,眼看就要畢業的時候,毅然罷學不上,“讀”黃河去了。他告訴我:黃河是一本大書!一個詩人,隻有詩人,才會有這樣的氣魄。我們兩人是在黃河邊上認識的。那時候,他一個人背著行囊,餐風飲露,長發披肩,像個野人似的,正徒步走黃河……其實,我不在乎他的相貌,是他的意誌,他的詩情,征服了我。我甚至不怎麼看他,或者說不敢看他,每當我注視他的時候,我都會心痛。他的筆名“苦水”,這樣的筆名,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他目光裏有一種讓人心碎的東西。還有他眉頭上的那條刀痕,沒人相信,那條刀痕也是我喜歡他的理由。真的,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憂鬱、蒼涼還有疼痛。他就像鏡子一樣,能照出我內心的一些東西。還有,他獻給我的那一百首情詩,如那首:“一見到你/我的心就匍匐在地/低到了塵埃裏/在塵埃裏結出詩的果實/奉獻給我親愛的人……”如“屋裏沒人了/惟有黃昏/你會在門口出現/身穿素雅的白衣/仿佛為你織就衣料的/就是那漫天的飛絮。”……真好!
另外,K身上有一種氣味。是什麼我說不清楚,可每逢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很平靜,很舒服,很坦然。這是我多年來從沒遇到過的……一個人跟一個人在一起,他身上有一種氣味,能讓你著迷的氣味,那是他的汗味。很奇怪,在他麵前,一聞到這麼一股味的時候,就有了哭過之後的那種感覺,這是一種可以在他懷裏做夢的感覺。和他在一起時,心裏會疼。奇怪的是,正是這種疼,會讓人平靜。我可以像小貓小狗一樣,偎在他的懷抱裏,聽著他的詩歌打盹……在童年裏,我就是在疼痛中睡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