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這節課太新鮮了!同學們都很興奮。這時,他說:誰願意上來試試?於是,全班同學都舉了手,一個個都躍躍欲試。他就一一點名,批準我們班的學生每人上去絞上一圈,蹲下來仔細觀察小齒輪與大齒輪的轉動,來計算大齒輪與小齒輪的速度之變化……那時候,自行車很少,我們看著這輛自行車,都眼饞著想上去騎一騎。在我們的強烈要求下,他說:好,破個例吧。我給你們破個例。於是,他又一個個喊著我們的名字,由他扶著後架,讓我們每人上前學騎一圈兒。那時,操場上一片笑聲,學生們高喊著:歪了,歪了!驢歪了……還沒等到課上完,左一歪,右一拐的,那輛自行車就摔壞了……這天下午,到了上自習課的時候,他又趕忙推到鎮上去修,據說被老姑父逮著臭罵了一頓。
有一段時間,由於他課上得好,同學們很快就喜歡上了他。他幾乎成了我們追隨的榜樣。我們光著腳學他“哢哢”地走路,學他揚頭的姿勢,頭一揚,再一甩……可誰也學不像。下課後,我們甚至學他用粉筆頭相互“射擊”,可誰也射不出他那樣的效果,因為我們沒有“眼鏡”。
上體育課他喜歡領著我們打籃球。在那個簡易的球場上,杜老師的投籃動作十分優雅。他的三步上籃就像是表演雜技,他“噔、噔、噔”跑上三步,爾後飛身上欄,右手高高挑起,就像是雁飛一樣,手腕子一翻,準確地把籃球扣在籃裏,看得我們目瞪口呆!
後來,杜老師的頭昂得越來越高了。他見了苗校長也不再點頭了,就那麼夾著課本昂昂地走過去,連苗校長都吃驚地望著他。冬天裏,他又圍上了他的紅圍巾。每每圍巾的一頭脫落下來時,那揚脖兒的一甩簡直神氣極了!有幾天,他走路時嘴裏總是哼唱著什麼,腳下就像是裝了彈簧似的,一彈一彈地走。有時候他還會像籃球場上三步上籃似的,突然來一跳躍或是滑步……可見他心裏是多麼高興!
可是,杜眼鏡又差一點犯錯誤,犯男女關係錯誤。在老師們的竊竊私語裏,我們知道:在我們學校,有一個綽號叫“別針”的高年級女學生,偷偷地喜歡上了他。據說,這個號稱“別針”的鄰村姑娘,總喜歡在胸口上別一個大別針。那個“別針”明晃晃的,不但成了她的裝飾品也成了她的雅號。有一段時間,她總在我們教室門前晃來晃去,下了課就追著杜眼鏡提問題,說:杜老師,你等等……後來,她每天早早地從家裏溜出來,偷偷地把一個煮熟的雞蛋放在杜老師講台上的講桌裏。當講桌的抽屜裏放夠六個雞蛋的時候,杜眼鏡才發現……於是他就給我們上了一堂關於雞蛋的圖畫課,講的是一個外國大畫家畫蛋的故事。他說,外國有一個名叫“達達奇”的人,他從畫雞蛋開始最後畫成了一個世界著名的大畫家……(在我的童年的記憶裏,他說得的確是“達達奇”,我們記住了這個“達達奇”。可一直等很多年過去了,我才從一本書裏看到,他說的那個人,其實不叫“達達奇”,而是達·芬奇。)我記得,那一堂課的後半節我們全班都畫了雞蛋,雖說是比葫蘆畫瓢,可我們卻沒有一個畫得像雞蛋。這就注定我們成不了畫家。因為我們很少吃雞蛋,那是“銀行”。
漸漸地,我發現杜老師周圍出現了一些目光,像黑螞蟻一樣的目光。有老師私下裏提醒我們說:離他遠一些,他戴著“帽子”呢。可還是有學生接近他,我們都喜歡他。
據說,在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那個綽號叫“別針”的女同學躲在年級教研室扭彎處一截矮牆後邊,突然攔住他,問:杜老師,雞蛋你吃了嗎?杜老師怔怔地站在那裏,說:雞蛋?“別針”說:雞蛋。他說:噢,噢。是這麼回事。我還以為……這不好吧?她說:我家有三隻母雞,一隻蘆花,一隻鏊子黑,一隻生產雞。有時兩隻下蛋,有時三隻下蛋,早起,雞蛋是我一個兒拾的,家裏人不知道。我娘說雞蛋補氣血……他說:噢。噢。謝謝。他往前走了兩步,卻又站住了,說:你以後,不要這樣。這樣不好……可是,“別針”從牆後跑出來了,她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杜老師一定是嚇壞了,他閉著兩眼,喃喃地一迭聲地說:別,別別,我犯過錯誤,我犯過錯誤,我犯過錯誤。“別針”說:是我願意的。我願意。我願意。杜老師說:別,別,別……“別針”說:你摸,你摸,你摸……杜眼鏡又有些把持不住了,他渾身抖著;那“別針”也軟得像一攤泥,吊在他的脖子上,兩人都像篩糠一樣抖著……據說,就快要出事時,還是苗校長的一聲咳嗽挽救了他。苗校長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大咳了一聲,把“別針”給嚇跑了。
這天夜裏,苗校長把杜眼鏡叫到了校長室,狠狠地熊了他一頓。杜眼鏡嚇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再後,苗校長對人說,他早就發現了他們二人很不正常,一直盯著他們呢……是苗校長挽救了杜眼鏡。要不,“別針”家是鄰村一大姓,本族人口眾多,若是他的家人知道了,會把他打飛的。
此後不久,苗校長又跟“別針”談了話。從此,“別針”再不到學校裏來了,她嫁人了……杜眼鏡再見苗校長時,會默默地點點頭,以示敬畏之意。
從此,老苗,我們的苗校長咳嗽聲更響亮了。他終於找回了自尊。
在鄉村,有些事情是突如其來的。
我們叫做“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是藏在心底裏的、有著悠久曆史淵源的、說不清來由的精神恐慌。就像是遠遠的天邊隱隱有了雷聲,卻仍然是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可是,風忽然就腥了,刮起來了。等人們愣過神兒的時候,已是大雨傾盆了。
記得,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杜老師正在課堂上給我們朗誦“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他的聲音就像是唱歌一樣,好聽極了!他張開雙臂,兩眼先是圓睜,爾後微微地一閉,做一波瀾壯闊的姿態,仿佛已化身為黃河,奔騰而下……突然之間,沒容他走出“黃河”,睜開眼來,鎮上中學的一群學生嗷嗷叫著衝進來,兜頭扣了他一桶糨糊!
一時,課堂上很靜,隻有杜老師仍然“波瀾壯闊”地立在那裏,他身上的糨糊自上而下從頭到腳瀝瀝啦啦地流淌著,那糨糊是雜和麵兒打的,帶有一股子發了黴的豆腥氣。他渾身上下全是糨糊,眼鏡也被糨糊糊住了,白花花一片,成了一個“糨黃河”……那個為吟唱“黃河”而做出的一個“大”字仍然伸展著,糨糊淋淋瀝瀝在地上滴出了一個扁擔長的“一”字,杜老師頓時成了一隻剛從湯鍋裏撈出來的老母雞!緊接著,一個紙糊的高帽子又猛地扣在了他的頭上,那上邊寫著打了紅叉的黑字:壞分子杜秋月!
杜老師哭了,撲撲哧哧的,像孩子一樣。他哭得很傷心,完全喪失了一個老師應有的尊嚴……他哭著說:我看不見。同學們,我看不見……
杜老師戴上真正的“帽子”了。那紙糊的帽子把他的眼鏡都扣住了。給杜老師戴高帽的是鎮上中學將要畢業的高年級學生。鎮中的學生之所以敢往老師頭上潑糨糊,是因為他們一人戴著一個“紅袖章”。
從鎮上中學趕來的學生裏,領頭的是治保主任的兒子,大名吳小屯,外號叫屁墩(後有一段時間他曾改名為:吳紅衛)。吳小屯把胳膊上戴的紅袖章往上一捋,神氣活現地站在講台上,一隻手按著杜老師的脖兒梗,另一隻手揮動著,大聲說:同學們,他被揪出來了,再不要聽他放毒了!
我們仍然傻傻地看著,不知道這又是什麼“夢”……
這時候,大隊部裏的大喇叭突然響了。那聲音高亢、鮮豔,就像是從天外突然飛來了一隻大鳥,會唱歌的鳥,聽來讓人興奮,也讓人激動和緊張。在我原有的印象裏,屁墩就是屁墩,屁墩讓我聯想到紅薯,與屁墩聯係最密切的應是紅薯,屁墩放的紅薯屁比誰都多。但是,一旦他戴上了這個“紅袖章”,他一下子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連說話的腔調都變了,幾乎成了一個領袖!
一時間,老母雞變鴨,屁墩成了“領袖”了。在雄渾高亢的音樂聲中,屁墩又領人揪來了兩個老地主,四個富農(四男二女,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加上杜眼鏡,共七個人。七個頭戴高帽子的人,用繩子串在一起,戰戰兢兢地排隊走在操場上。屁墩不時用腳踢著他們的屁股,喝道:一二一、一二一,走好……幾乎所有人都在聽從屁墩的號令。那其實是在聽“紅袖章”的號令。就因為他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袖章”,他就可以用棍子一個個點著那些老人的頭,說:你。你。還有你。站好了!
這時候,我們成了一群圍觀者。我們試圖不看屁墩,我們曾經很蔑視他。可我們現在不能不看他了,他的胳膊上戴著一個“紅袖章”。我們所有人都盯著屁墩胳膊上的“紅袖章”。我們一個個都為“紅袖章”著迷!它像是有無限的魔力,使每一個戴上它的人氣衝牛鬥!我們都渴望得到這個“紅袖章”,隻要能戴上這個“紅袖章”,讓我們幹什麼都行,哪怕是死!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很想去找一塊紅布,給自己縫一個“紅袖章”戴上。可我不敢,那東西太神聖了!於是,我們自覺自願地成了屁墩的追隨者。我們高呼著口號,小跑著跟在屁墩的後麵,我們追隨的不是屁墩,而是“紅袖章”。
……後來,我們也開始踢那些老頭的屁股,踢老師的屁股,偷偷地。
我們雖然曾經狂熱地追隨過杜眼鏡,可他被“打倒”了。一個被“打倒”的人不再受人尊敬。我們都在看他的笑話,我們覺得他可笑極了,一身的糨糊,那紙糊的高帽子把半個臉都罩住了。他可憐巴巴地被人拎著脖領子,一腳踢倒在地,跪在操場的中央,就像是個暈頭雞……真糠包呀!
緊接著,在屁墩的帶領下,十幾個鎮上中學的學生架著老杜,讓他表演性地做了一回“噴氣式飛機”。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麼是“噴氣式飛機”,在屁墩的指揮下,由杜眼鏡現場示範,讓我們看到了“噴氣式飛機”的造型。戴“紅袖章”的學生把他的兩隻胳膊架起來,用力向後揚,腰彎著九十度,頭往前衝,把頭發揪起來,這就是“噴氣式”……後來,全村人都趕來看“噴氣式”了。
操場上黑壓壓的全是人。於是,屁墩一次次神氣活現地振臂高呼:打倒杜眼鏡!
人們就一次次跟著呼:打倒杜眼鏡!
屁墩喊: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我們也跟著呼:杜眼鏡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屁墩本是要把老杜帶到鎮上去遊街示眾的,被匆匆趕來的老姑父攔住了。
老姑父說:不能走,老杜下放改造,歸大隊管治。
屁墩說:你包庇壞分子!
老姑父用本地話罵道:放你娘那臭狗屁!老子革命時,你還在你娘褲襠裏呢。
屁墩說:你敢罵人?
老姑父說:罵你是輕的。大隊是一級組織,你算老幾?把人放下。民兵集合!
……屁墩到底年輕些,他被老姑父的氣勢震住了。這時,治保主任上前說:墩兒,聽你姑父的。
當天晚上,老杜蹲在河邊上清洗身上的糨糊,他一邊洗一邊哭,小聲嗚嗚地哭,像是一個被人掐了脖子的狗娃……哭著哭著,他一頭栽到河裏去了。剛好老姑父怕老杜尋短見,派一民兵偷偷地看著他。人一吆喝,村裏人跑過來,把他給撈上來了。
老杜哭著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會自絕於人民,我是失腳滑下去的。真的。
此刻,村裏女人們又覺得他可憐,趕忙從場裏搬來幾捆穀稈草,用稈草火給他驅寒……
到了晚上,老姑父到煙炕屋來了。他蹲在門坎處,對老杜說:老杜啊,教了兩天學,你還理一分頭,穿一皮鞋,你說你燒啥呢?老杜彎著腰說:是。我錯了。我知道錯了。老姑父說:你也別往別處想,好好改造。有我在,沒人敢咋你。老杜流著淚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改造,脫胎換骨。老姑父說:看你說的,血可以換,骨頭能換麼?老杜保證說:你放心吧,我能。我一定脫胎換骨,重新做人。老姑父歎一聲,安慰他說:你也該成個家了。趕明兒,我給你說一個。老杜苦著臉說:我這樣,誰要我呢?
第三天,公社開批鬥大會,老杜又被人押著送到公社去了。據說,老杜頭戴紙糊的高帽子,在台子上整整跪了一天……如果不是老姑父跟著,他就回不來了。
三天後,老杜重又回村挑尿去了。他戴著一頂嚇老鴰的破草帽,穿著褲衩子,光著腳丫子,挑著尿擔子順著牆邊走,戰戰兢兢的,見人就點頭。在村街裏的廁所門前,他小心翼翼地問:有,有人麼?
這時,治保主任提著褲子走出來,見是他,喊一聲:老杜。
老杜彎著腰說:有。
治保主任再喊:老杜。
他說:有。
治保主任說:大聲點。
他說:有!
一九六九年,老杜結婚了,娶的是一個寡婦。
這寡婦是老姑父給介紹的。寡婦姓劉,王家莊的,小名劉歡,大名劉玉翠。劉玉翠長得還算周正,就是個吊梢眼,顴骨高些,按平原鄉村的說法,“克”男人。她男人王鬆球三個月前死在了煤礦上。
那時候煤礦上雖然經常死人,因為工資高,還是有人爭著去。按規定,死在煤礦上的工人可以領到三百元撫恤金。更有吸引力的是,還可以讓一個直係親屬接班。據說,在葬禮上,劉玉翠竟然和婆家人打起來了。為的是爭一張紙,那是一張“招工表”,這是待遇。寡婦劉玉翠和婆家兄弟為爭這個頂替死人的“待遇”,與婆家人鬧得天昏地暗,打成了一鍋粥!
王家人本就恨她,說她吊梢眼,是個克星,妨男人。可劉玉翠不識趣,大概她很想離開村子,到礦上去接男人的班(女人到礦上是不下井的,去了頂多是看磅,或是在食堂裏當炊事員,這是好活兒),當工人。於是招來了王家一族人的反對。劉玉翠雖然要強,可她畢竟是在婆家的村子裏,王姓一族人多勢眾,寡婦勢單力薄,後來這張“招工表”到底也沒爭到手。不但“招工表”沒爭到手,劉玉翠還被婆家人打得滿臉是血,趕出了家門……劉玉翠實在無法再在村裏待了,於是就跑到公社告狀去了。
老姑父在公社開會時碰上了這個前去告狀的寡婦。那天她穿一漿過的月白布衫,頭上紮一白孝繩兒,看上去利利索索的,模樣還周正……老姑父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挺可憐。三說兩說,於是就把她帶回村裏來了。
爾後趕忙派人去叫老杜。那時,老杜正往菜地裏挑尿……
兩人是在大隊部裏見的麵。老姑父本意是讓老杜換身衣裳再去跟人見麵。老杜執意不肯,放下尿擔子就來了。進了門,老杜半彎著腰,傻傻地站在那裏。女人說:你坐吧。老杜這才抬起頭,看了看女人。等他坐下後,老杜說:我得說清楚,我犯過錯誤。她說:我知道。老杜說:我戴著帽子呢。她說:我知道。老杜說:如今我不在學校教書了,我在村裏挑尿……她說:我知道。於是,老杜不再說什麼了。
劉玉翠是個很有主見的女人。她一直向往城裏人的生活,喜歡有文化的人。兩村相距三裏地,劉玉翠曾見過他在操場上打籃球的樣子,見過他穿著皮鞋哢哢地走在校園裏的樣子。男人走了,從一個“煤黑子”身邊改嫁給了一個“白鏡子”,劉玉翠滿心願意。她說:你的情況支書都說了,我也不嫌你啥。不過,我有個要求。老杜說:你說。劉玉翠說:別瞎胡想,好好過日子。
那時候,老杜覺得自己已經這樣了,還挑什麼呢?也就默認了這門親事。於是,在老姑父的張羅下,選了個日子,把相鄰的兩座廢了的煙炕房打通,又用白石灰刷了一遍,貼上了紅“囍”字,湊合著擺了一桌酒席,就算是嫁過來了。
新婚之夜,晚上睡覺時,女人很聽話,也很配合。老杜讓她喊什麼就喊什麼,她覺得這就是“文化”。聽房的村人都很驚異,在煙炕房外,眾人聽見劉玉翠一晚上都在“犁地”,兩人一聲聲喊著:犁、犁、犁,犁呀……
第二天,有人開玩笑說:玉翠,你牽了幾犋牲口啊?就犁了一夜地?
劉玉翠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等過了些日子,經女人們的嘴一傳兩傳的,村裏人才明白了兩人夜裏的事。最初,晚上睡覺時,女人還聽話,兩人親熱時,叫怎樣就怎樣。興奮時,老杜順嘴喊出一個字:“li”。她覺得新鮮,暢快,也順音兒跟著喊:犁,犁,犁,快犁!快犁!老杜說:不是這個……她問他是哪個?老杜不說。後來她就猜,待琢磨了些日子後,劉玉翠終於明白了,那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便罵道:願日就日,犁你娘那腳!就再也不喊了,咬緊牙,一字不吐。老杜也不再喊了。兩人再睡時,悶悶的。
劉玉翠本以為她是嫁給了“文化”,可“文化”中聽不中用,成了一個擺設。況且,“文化人”整日裏挑尿,一身尿氣,臭烘烘的。再說,她嫁過來後才知道,這是一位要她管吃管穿的“二大爺”。老杜離開學校後,很失落。終日裏一句話不說,悶悶的。回家來,他就像是一個需要牽線的木偶,你拽一拽繩子,他動一動,你不拽那繩子,他就坐著不動。
以前,老杜的日子過得很湊合。有了女人後,老杜除了挑尿,把一切都交給了女人。劉玉翠也的確能幹,每天都能給他做一頓熱飯吃。不過,第一天生火時,她就把老杜帶來的一個箱子上的鎖給撬開了。打開箱子後,把他帶來的一摞書撕成一頁頁的,分成兩摞,一摞當成了揩屁股紙,一摞當成了引火的媒子。老杜挑尿回來,一怔,說:你怎麼把書給燒了?她說:沒有火引子。老杜說:那是書,不是火引子。劉玉翠說:你要不看書,能戴上帽子麼?叫我說,都是這些書惹的禍。書一燒,什麼也不想,咱好好過日子。老杜愣了好一會兒,說:也是。燒就燒吧。
我清楚地記得,我曾經從杜老師家裏的灶屋裏偷出了一疊散了頁的書,那本書的書皮已經被撕掉了,書裏邊的句子怪怪的,意思也怪怪的……一直到很多年後,我才想起那本書的名字是《修辭學發凡》。那是劉玉翠當年給孩子擦屁股用的。
有一段時間,“運動”不那麼緊了。又有人來煙炕屋聽老杜“噴空兒”,聽他說“尼克鬆訪華”的事……這時候,家裏有了女人,女人愛麵子,就埋怨老杜,說:你看看,說起來你也是個文化人,家裏連個坐的凳兒都沒有?說的次數多了,老杜氣了,就說:我做。我自己做。於是,他找來一些舊木料,又借了木工用的工具,還特意去鎮上的書店裏買了一套最新樣式的家具書,回來就比葫蘆畫瓢做起來……老杜本意是想做一件實實在在讓女人滿意的事。他每天下了工就做,整整做了一個月,終於做成了兩把小椅子。他原本是要做四把新式椅子的,可磨了兩手血泡,隻勉強做成了兩把。這兩把小椅子太不像樣子了,一把靠背是直的,沒有弧度,還歪歪斜斜的,勉強能坐人。另一把有了弧度,卻鋸壞了木料,剛紮好就散了架……氣得劉玉翠掂著那把小木椅整整走了一條村街,逢人就說:看看,都看看,這是人做的活麼?!
苦了一個月,卻連一把椅子都沒做好,老杜覺得臉上無光。一時惱羞成怒,在家裏摔了一隻空碗……兩人還撕扯著打了一架!
此後,老杜挑完了尿,就不急著回家了,常坐在村街裏的陽光下曬暖兒、跟人“噴大空兒”。有時候,也學著鄉人擰一枝旱煙抽,大聲咳嗽著,大口吐痰。到了吃飯的時候,女人大聲喊:老杜,吃飯了。這時候,老杜才挑上空尿桶,慢慢往家走。
後來,劉玉翠懷孕了,生了一個女兒。生了孩子後,事多了,也常喊老杜幫忙。每次喊老杜,她都要氣個半死。比如,她正和麵呢,孩子拉屎了。她兩手麵,從灶屋裏跑出來,喊:老杜,屙了。老杜怔怔的。她氣呼呼地說:孩子屙了,你不會把把?他問:怎麼把?劉玉翠沒辦法,就趕忙把手洗出來,把孩子從床上拉起來,蹲在門外,給他做一示範……有時候,女人喊:老杜,淤了。老杜仍怔怔的。後來才知道,灶裏火大,是鍋裏熬的玉米麵粥撲出來了……再喊:老杜,芝麻稈!老杜仍呆呆的。女人就惡狠狠地說:老杜,添柴燒鍋呀,你還不如那個死鬼,死鬼還能給我燒個鍋!你木頭人哪?
家常的日子,有許多話語是省略的。這是一種默契。比如,滴星兒了麼?(這是問外邊是否下雨了。)比如,抬一下頭?(這是要他把掛在梁上的籃子取下來。)比如,你是秋娘?(這是說他像蟬一樣懶,叫他起床呢。)……老杜與劉玉翠始終也沒有達成默契。沒有默契也可以過日子,隻是磕磕碰碰的,日子過得湊合。劉玉翠惱的時候,就罵他。罵他就像罵一個三歲的孩子,把他罵得七竅生煙……有時候,兩人也打架,可吃虧的總是老杜。的確,在生活上,有錯的大多是老杜。老杜既在“理”上說不過劉玉翠(“理”是鄉村的),動起手來也打不過劉玉翠(劉玉翠嘴一份手一份)……老杜隻好投降。劉玉翠就罰老杜請罪。
在日常生活裏,老杜實在是太沒用了。老杜也覺得他自己是個沒用的人,於是讓請罪就請罪吧。飯鍋淤了的時候,她逼著老杜彎著腰站在灶屋裏,嘴裏念念叨叨地背語錄,向領袖請罪……劉玉翠很喜歡看他請罪的樣子:他勾著頭,蝦一樣弓著腰,每一個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的,很正式地背誦著領袖的語錄。於是,過不幾天,她就找一茬兒,再來一次。劉玉翠一邊讓老杜請罪,一邊又隔三差五地彌補一下。他一請罪,劉玉翠就笑了,氣也消了。每次請罪後,她都會再給他點甜頭兒,給他煮個雞蛋或是砸個核桃什麼的,說是給他補腦子用。弄得老杜沒有辦法。後來,老杜也習慣了。
有一段日子,劉玉翠走出來的時候,村裏人就問:老杜呢?
劉玉翠響快地說:在家請罪呢。
人們就笑。
老杜與劉玉翠徹底翻臉是十多年之後的事了。
那一年夏天,最先,有人從流竄犯梁五方那裏帶回了一個消息:說是北京城裏下放的人,有的調回去了。還有的已經平反了,還補了錢呢……這時候老杜穿著一個大褲衩子,正蹲在飯場裏吃飯。聽了這話,他怔怔的。在飯場裏吃飯的人也都望著他,人們說:老杜,跑跑吧。說不定,你也能回去。
老杜嘴角哆嗦著,什麼也沒說,端上碗回家去了。
第二天,老杜借了輛自行車,就到城裏去了。他一直到天黑透的時候才從城裏回來。人們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就追著問:老杜,咋樣了?老杜搖搖頭,什麼也不說。第二天,照常挑尿。
村裏人慢慢才知道,老杜去問了,人家說老杜犯的是男女關係錯誤,不在平反之列……有一段,老杜悶悶的,很失落。
後來,再到飯場裏吃飯時,村裏人教育他說:老杜,你傻呀,你以為平反就那麼容易?你得送啊!老杜說:送?送啥呢?人們說:送禮呀。你不送,誰給你平呢?你得送!眾人都說:對了,送吧!
聽眾人都這麼說,老杜心也活了,於是就送。老杜家裏窮,沒什麼可送的,就打發劉玉翠去村裏借。劉玉翠聽說隻要一“平反”,就成了國家的人了,就可以發工資了,多好的事呀。於是劉玉翠說:我知道你臉皮薄。我去,我去借……劉玉翠就一家一家串,訴說老杜平反的事。這時候,村裏人都顯得很厚道,柿餅、核桃、雞蛋,還有油,一家一家地給他湊。說老杜要是平了反,就成了官身了……
聽村裏人說,那時候老杜常常騎著借來的自行車,帶著村裏人湊的禮物,一次次地往城裏跑。漸漸地,老杜臉上有了喜色。有人問:跑得咋樣啊?他說:快了。
就這麼跑著跑著,一年過去了,“平反”的事仍然沒有著落。老杜一日日在路上奔波著,希望似乎很渺茫,可他已經不再下地幹活了。村裏人也都知道他在跑事呢,落難之人,隊裏也不再勉強他。大多時間,他不是跑在路上,就是躺在床上發愁,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發火。這時候,劉玉翠每次喊他吃飯都是小心翼翼的,說:爺,你起來吧,我給你擀了酸湯麵吃。
老杜揮著手說:別煩我。不吃。
劉玉翠賠著小心:你多少吃一點……
老杜喝道:端走!
一天早上,“吃杯茶”叫的時候,老杜仍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著,他做了一個噩夢:他跑來跑去,不但沒有平反,還罪加一等,又戴上了一頂帽子,他現在頭上戴著兩頂“帽子”,他正在夢中痛哭流涕地做檢查呢……老杜哭著哭著,醒了。就覺得有人拽他,待他睜眼一看,是劉玉翠。
劉玉翠站在床前看著他,爾後往他的枕頭邊放了一疊錢,說:日頭大高了,趕緊起來吧。進城還有一段路呢。
老杜怔怔地,說:這錢,哪來的?
劉玉翠說:爺,一個村都借遍了,我再也給你借不來了。我叫人把院裏的三棵桐樹出了。賣了三百一十塊錢。你拿上去吧。
老杜歎一聲,說:不好。我剛做了個噩夢……算了,今兒不去了。
劉玉翠說:啥夢?我給你圓圓。
老杜長歎一聲,說:嗨,跑來跑去,不但沒平反,又加了一頂帽子,兩頂……
劉玉翠說:妞他爹,我看有指望了。夢是反的,這叫頂上加頂。
老杜半信半疑,說:是麼?
老杜本是不信命的。可人到了這一步,不信也信了。他慌忙下床,洗了把兒臉,出門一看,劉玉翠已把自行車給他借來了,還打足了氣。於是騎上車就走。劉玉翠追著屁股教育他說:別惜乎錢,多買些煙酒。你沒聽人家說,“研究研究”麼?
人們在村街裏撞見老杜的時候,一個個都“點撥”他說:老杜,還沒跑成呢?送,你得送呀!一個“送”字,是土壤裏生長出來的哲學,人民的哲學。
老杜點點頭,說:知道,我知道。
……就這麼跑著跑著,又小半年時間過去了。
一天,傍晚的時候,治保主任背著兩隻手,在村口等著了從城裏回來的老杜……治保主任問:老杜,跑得咋樣了?老杜一看是他,手一哆嗦,差點從車上摔下來,就隨口說:快了。快了。這時候,治保主任從背後伸出手來,他手裏掂著一雙破皮鞋,三接頭的。治保主任說:這鞋,還給你吧。鞋小,墩兒一天也沒穿過。你跑事呢,不是得、那個啥……儀表麼。
老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鞋,突然說:這鞋送你了。我不要了。說完騎上車就走。
治保主任追著他的屁股喊:老杜,老杜……老杜哭了,一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