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第二天一早,老杜給車子打打氣,又上路了……他實在是不願再看治保主任那張臉了。

冬去春來,老杜的情緒一天一個樣兒,有時麵帶喜色,有時又嘟嚕著個臉,垂頭喪氣的。老杜本是個很有涵養也很愛麵子的人,可他在奔波中已把僅有的一點臉麵丟盡了。後來,老杜都跑得快沒有信心了,他已經到了幾近絕望的程度。

記得那時候,我還在一所大學裏讀研究生。突然有一天,杜老師竟然跑到學校裏找我來了。那是個星期天,寢室裏就我一個人。他進門時絆了一跤,踉踉蹌蹌的,一頭栽到了我的懷裏。我驚訝地望著他,發現他的臉是紫的,一臉紫黑,簡直是怒不可遏!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他氣得嘴唇哆嗦著,結結巴巴地說:誌鵬(他一直叫我的學名),你幫我一個忙。幫老師一個忙。

我知道他一直在跑平反的事。可我一個還未畢業的學生,能幫他什麼忙呢?我看他這個樣子,就快要崩潰的樣子,說:你說吧。不料,杜老師突然哭了,他撲哧一下,放聲大哭!他哭著說:你知道我敲過多少人的門麼?你知道我賠過多少笑臉麼?你嚐過夕陽西下站在人家門外等人的滋味麼……可以想見,他在常年的奔波中受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人的臉色……哭著哭著,他擦了擦眼裏的淚,喃喃地說:人心險惡,人心險惡呀。

接著,他快速地說:這樣,長話短說,我托了一個人。這個人答應幫忙的。他說他一定給我辦成……送的禮就不說了。這一年多,我給他送了多少禮就不說了。他答應我的,可他一拖再拖……今兒個,我又找他了。他說,他馬上去市委找人。我已經不再相信他了。這樣吧,你幫我個忙,待會兒,他出來的時候,你跟著他。我要證實一下,看他是不是在幫我。接著,他輕聲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這人我知道,是他的一個大學同學,如今是我們學校的中層領導。於是,我硬著頭皮答應了。

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去跟蹤一個人。一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既有著教授學銜又有一定的職務、名聲很好的人。他一臉祥和地騎著一輛新的女式斜梁“鳳凰牌”自行車(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這比現在開著一輛小轎車還神氣呢)。他自行車上挎著一個籃子,那籃子是細竹絲編成的花籃,很像是一件藝術品……我騎著借來的一輛破車偷偷地跟在他的後邊。我看見他慢慢悠悠地騎著車,很審美地在路上走著。他先是去了菜市場,他在菜市場上買了幾根嫩黃瓜,幾個西紅柿,兩斤瘦肉,一把蒜薹和一根牛鞭(很貴)……爾後他悠然地穿過人群,騎過了菜市場,又騎到了市裏的百貨大樓門前。他在停車處紮了車子,爾後走進百貨大樓。五分鍾後,他出來了,手裏提了幾卷衛生紙,他把買的衛生紙放在後邊的車架上,騎上繼續往前走……他騎到了市委、市政府大門前,可他慢慢騎著過去了,沒有下車。我想,這是星期天,他可能會去市委家屬院找人,可市委家屬院緊挨著市政府呢,他仍然是悠悠地騎過去了……我就這麼一直跟著他。等我跟著他回到學校,我看了看表,我整整跟蹤他了一小時又三十六分鍾。這次跟蹤,使我獲得了一條最重要的人生經驗。那就是:不要輕易相信人。特別是那些梳大背頭的人,要遠離他。

杜老師還在寢室裏等著我呢。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他說,我想他一定會暴跳如雷,說不定還會找那人拚命……可他聽了我的話,卻半天沉默著。好久才喃喃地說: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會再找他了。說完,他扭頭就往外走。出門時,他整個人像是被擊垮了似的,背駝得很厲害。我追出門,靈機一動,突然說:杜老師……他回過身,望著我。我手往天上一指,說:市裏不行,你去省裏。他說:找上麵?我說:對,上麵。他突然撲過來,緊抓住我的手,說:我知道了。謝謝老弟。

此後,有一段時間,杜老師常騎著那輛從老姑父那兒借來的破自行車到學校裏來。他把自行車放在我寢室門前,爾後再趕火車到省城去……每次,他都悄悄地叮囑我說,去省裏跑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對誰都不要說。

三個月後,突然有一天,老杜下午早早地就回村了。老杜回來後往院子裏一坐,也不進屋,就在院子裏坐著,很沉默。劉玉翠看他不高興,先是把扇子遞給他。怕他上火,又把泡好的野菊花茶遞給他,可他仍是一句話也不說。

夜深了,星星在天空中閃爍,老杜仍呆呆地在院裏坐著。晚飯給他盛上了,他不吃。又給他熱了幾次,他還是不吃。劉玉翠也不敢叫他,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有幾次,劉玉翠從屋裏出來,站在他跟前,說:老杜,天不早了。老杜不吭。過一會兒,劉玉翠又從屋裏走出來,說:老杜,夜氣涼,披上衣服吧。說著,給他披上褂子。老杜仍然坐著不吭,很沉痛的樣子。最後,劉玉翠說:爺,你也別心裏不是味,實在跑不成,就算了。花那些錢,隻當肉包子打狗了。

這時,老杜慢慢地站起來,展了展身腰,默默地說:還要我請罪麼?

劉玉翠笑了,說:我都忘了這茬兒了……請吧。

於是,老杜就站在院子裏,整整衣服,扣好扣子,彎下腰,勾著頭,對著劉玉翠背誦道:我有罪。我是個罪人。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使我們變得比較聰明起來……劉玉翠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她擺擺手說:算了,算了,這又不怨你。

此時此刻,老杜突然哭了,老杜淚流滿麵,痛得不成樣子。劉玉翠嚇壞了,忙說:老杜,老杜,你這是咋的了?我可沒讓你請,是你自己要請的……老杜擺擺手,什麼也不說。

這天夜裏,老杜進屋後,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房子,像不認得似的:那煙炕房的屋頂被煙熏得很黑;牆頭上,曾經掛煙杆用的穿杆眼上塞著一窩一窩的麥秸;房梁上掛著一個黑黢黢的竹籃子,籃子是防老鼠的“氣死貓”,籃子裏放著兩匣串親戚用的點心,還有一包熬好的豬油……爾後,他斜靠在床上,怔怔地望著這一切。

這邊,劉玉翠洗洗涮涮,收拾了鍋碗瓢盆,回房後,看著老杜,也愣住了……後來,她對人說,她早就看著老杜不對勁。老杜的魂走了,老杜變得越來越陌生了。

這天夜裏,吹了燈,老杜突然說:平了。

劉玉翠驚喜地扭過身來,看著他,說:老天,給你平反了?

老杜說:平了。

劉玉翠說:我的爺,你咋不早說呢?真平了?

老杜點點頭,說:明兒就可以辦戶口了。

劉玉翠說:證呢?

老杜說:啥證?

劉玉翠說:平反的證,讓我看看。

老杜從貼身的衣兜裏掏出了那張紙,給了劉玉翠……劉玉翠又忙把燈點上,拿著那張蓋有大紅印章的紙看了又看,還在燈前照了照,說:真不容易呀,到底給平了……爾後說:給我念念。

老杜臉色陡然變了,厲聲說:念什麼念?有啥好念的。平了就是平了。說著,他忽一下把那張紙從她手裏奪過來,重新疊好,裝在貼身的衣兜裏。

劉玉翠望著他,小心翼翼地說:你看你,我又沒說啥。不念就不念。那,睡吧。

兩人重新躺下來,背對著背,各自都有些心思……吹了燈,劉玉翠睡著睡著,突然一猛子坐起來,一拍床,說:老杜,我呢,孩子呢?

老杜躺在黑暗中,說:我先過去。你……跟孩子,回頭再說吧。

劉玉翠說:你拍拍屁股走了,不會……不要俺娘們了吧?說話呀。

老杜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會。

劉玉翠說:我想你也不會,你不是那狠心的人。

老杜說:睡吧。

劉玉翠說:妞他爹,你可不能撇下俺娘們哪……不管咋說,俺跟你這麼多年了……

老杜說:睡覺。睡覺。

劉玉翠用腳踢踢他:你要是敢不要俺娘們,我可不依你!

老杜說:現在剛平反,沒房子沒啥的,等我安置好了,回來接你。

劉玉翠吞兒笑了,說:這還差不多。

爾後,劉玉翠回身摟住他,很溫柔地說:妞他爹,你,犁吧。你叫我啥我都應著,咋叫都行。你犁……犁犁犁犁,犁!

老杜翻身上馬,卻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說:一股子蒜氣。去,刷刷牙。

劉玉翠很不情願地從床上爬起來,嘴裏嘟噥說:都半夜了,刷啥牙呢?你將就吧……可她還是去了。這一夜,劉玉翠心甘情願地喊了很多“犁”。

老杜走的那天,見人就謝,對村人說了很多感激的話……他還流著淚說,是無梁改造了他。無梁是他的再生父母。他還說,這些年,這些日子,他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老杜走後,劉玉翠天天在村口望。望著望著,有一天,她突然在村街裏跳腳罵道:上當了。這麼多年,我養了個白眼狼啊!

村裏人都勸她說:咋會呢?老杜這人,不會。

一年後,老杜回來了。

老杜是回來離婚的。

據說,老杜執意要離婚,是因為一張報紙……村裏人都說:瞎掰。沒有人因為一張報紙鬧離婚,這不過是一個借口。

老杜回來先去拜見了老姑父,給老姑父送了煙酒。後又一家一家拜,送的是餅幹糖果之類,還挨個敬煙……人們都說:不賴,不賴。老杜終於熬出頭了。

老杜這次回來變得更謙虛了。雖然平反了,他已經是國家的人了,可他還穿著他平時穿的那身衣服,顯得很邋遢。連村裏人都看不下去了,說:老杜,你如今是國家幹部了,該置置裝,換身新衣裳了。他隻是笑笑,什麼也不說。

後來劉玉翠說,他是裝的。那時老杜已學會說假話了。老杜原來不會說假話,一說假話臉紅,現在老杜說假話臉也不紅了。劉玉翠忿忿地說:他練出來了。老杜很狡猾,老杜給她下了個套兒。老杜先不說離婚,隻說是給劉玉翠娘倆轉戶口。

那時候劉玉翠還不知道老杜會騙她。最初,劉玉翠美死了,美得一夜都沒睡好覺。

那天早上,她還特意梳梳頭,換了身衣服,收拾得青菜兒一樣,利利索索地上路了。走上村街的時候,她見人就說:要轉戶口了。往後就是城裏人了。到時候你們可去呀,都去……張揚得一個村的人都知道了。說了這些後來成為笑柄的“打嘴話”之後,她就高高興興地跟老杜到鎮上去了。

在鎮街上的一家商店裏,老杜先是領著劉玉翠扯了兩塊做衣服的布料。劉玉翠說:花這錢幹啥?老杜說:得花。這些年苦了你了。說得劉玉翠心裏軟乎乎的。

在鎮上的一家飯館裏,老杜要了四個硬實菜:一扣肉,一蒸碗,一油炸花生,一紅燒魚,兩碗米,都是劉玉翠最愛吃的。等劉玉翠吃得滿嘴流油的時候,老杜攤牌了。

老杜說:翠,有些事,咱得慢慢來,一步一步來。

劉玉翠打了一個飽嗝兒,說:你,啥意思?

老杜說:本來,是給你們娘倆一塊辦的。現在隻能一個一個辦了。你看先辦誰的?

劉玉翠一怔,說:你不是說都轉麼?

老杜說:我是想都轉,可人家不給辦。

劉玉翠急了,說:你送啊。該花的錢得花。

老杜說:你以為我沒送,我天天給人送禮,腿都跑斷了,才批了這一個。咱慢慢來,你看行不行?

劉玉翠頭蒙了,她說:那那那……先、轉孩子吧。

老杜說:我也覺得孩子的前程要緊,你說呢?接著,他又說:你放心,接下來就給你辦。

劉玉翠愣愣的……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卻一時想不清楚。

在飯館裏吃了飯,他又領著劉玉翠去轉女兒的戶口。也許老杜早已打點過了,女兒的事辦得很順利,“啪、啪、啪”民警把章一個個都蓋上了。

從派出所出來,在鎮政府的院子裏,老杜裝著突然想起來的樣子,說:對了。有件事,咱也順便辦了吧。劉玉翠沒有多想,問:啥事?老杜說:辦了我再告訴你。這事與分房有關,辦了我就可以在城裏分房子了。劉玉翠說:到底啥事呀?老杜說:你別問了,就是證明一下,我在鄉下沒有房子。劉玉翠說:就這事呀?老杜說:就這事。爾後他又特意囑咐說:進去後,你啥也別說。人家問你同意不同意,你說同意就行了。

於是,劉玉翠糊糊塗塗地就跟老杜進了另一間屋子……

再後來,劉玉翠逢人就說:這人真陰哪!他就是個慢毒藥,一點一點地誆我!

劉玉翠對村裏人說:我真是瞎眼了。咋就沒看出來呢?這都是老杜設計好的。老杜為平反整整跑了兩年半,在人們的一次次誘導下,老杜已經學會送禮了。他不但學會了送禮,還學會了說瞎話。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瞎話簍子!

老杜肯定事先就給鎮上的民政助理送了份厚禮,所以離婚手續辦得非常順利。民政助理是寢辦合一。老杜進屋後,先讓劉玉翠在外間等著,爾後側著身子從兜裏掏出兩張紅顏色的結婚證書交上去,說:劉助理,忙著呢。民政助理朝外邊瞥了一眼,隻象征性地問了一句:來了……都沒意見吧?劉玉翠探頭朝裏間望了望。沒等劉玉翠看清楚,民政助理就把兩張藍顏色的離婚證拿出來,照著填上姓名,“啪啪”就把章蓋上了。爾後,老杜說了聲:謝謝。出了裏間,拽上劉玉翠就走。

出了鎮政府,一路上,老杜好話說盡了。他說:玉翠,你放心,我會對得起你們娘倆的。就是那個啥了,我也會對你好一輩子。翠,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心善,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菩薩心腸。你一定要相信我。我這一輩子,要說對不起,就對不起你了。我會還報你的。有我吃的,就有你娘倆吃的。你信麼?我月月給你寄錢……劉玉翠一輩子都沒聽過這麼多的好話,她就像坐暈車似的,迷迷糊糊地跟著老杜往車站走。

一直等老杜上了通往縣城的公共汽車……車開走後,劉玉翠把手伸進衣兜裏,這才發現老杜塞她兜裏用信封裝著的不光是三百塊錢,還有一張藍色的“離婚證書”。

劉玉翠“哇”一聲哭了。她後悔沒注意老杜反複說的一句話,現在她終於明白老杜說的“那個了”是什麼意思。

老杜離婚是有原因的。

據說,老杜在為平反奔波的那些年裏,無意中在路上看到了一篇登在報紙上的文章,那文章的題目叫《月是故鄉明》。這篇《月是故鄉明》的文章最後一句寫的是:家鄉的月,你好麼?就是這麼一句“家鄉的月,你好麼?”使老杜陡然產生了離婚的念頭,並且第一次陰謀成功。

老杜很想回到從前,去找他心目中的“li”。許多年過去了,“li”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個結。平反後,他更加懷念跟“li”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每每回憶與“li”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選擇最美好的那一段。就像甘蔗,他取的是最甜的那一節,是最浪漫最有詩意的那段日子。那甜蜜的回憶就像陳年老酒一樣,使他沉醉。

老杜離婚後,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到處去打聽“li”的下落。他寫了無數封信,托了很多昔日的同學……可等他找到“li”的時候,“li”已經是人家的女人了。經打聽,“li”已經調北京去了。如今已經是很有身份的人了。當老杜拿著地址,坐了一夜火車趕到北京,卻連“li”的麵都沒見上。老杜找到“li”的那一天,也是他幻想破滅的時候。老杜在北京的一家賓館裏度日如年地住了三天,滿心期望著能見上“li”一麵。那麼多年過去了,為什麼就不能見上一麵呢?可“li”很決絕,“li”不願見他……最後,老杜隻收到了經別人轉達的一句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老杜很痛苦。老杜在北京的街頭喝醉了。他醉了一天一夜,差點死在那裏……在昔日一位同窗的勸說下,老杜又很失落地坐車回來了。據傳話的同學說,“li”那篇文章並不是要回到過去,那隻是前進中的一點點“憂傷”。那是要洗幹淨過去,展望新的未來……這麼說,是老杜錯領了其中的含意。可老杜仍然不能釋然,老杜堅持認為不是傳話人所說的那樣,一個人不可能完全忘記過去。“li”對他還是有感情的,“li”肯定有難言之隱……話雖這樣說,老杜還是很沮喪。這一次,他的心碎了。雖然沒有見到他的“li”,可他也決不願再回到過去了。

可他沒想到,劉玉翠也不是吃幹飯的。劉玉翠不甘心就這麼輕易地跟他離了。劉玉翠向往城市生活,她已盼了很多年了……所以,劉玉翠決不罷休。

往下,就是“麻雀戰”和“遊擊戰”了。

那天,劉玉翠回村一路走一路哭,回村時都快哭斷氣了,她悔呀!她腸子都悔青了……

劉玉翠一回村就讓村裏人給圍上了。老杜雖然騙著她離婚成功了,可劉玉翠回村後的哭訴招致了全村人的同情。人們都說,這老杜怎麼這麼陰哪,他怎麼能幹這樣的事呢?太不是人了!你想,一村人給他張羅著湊錢跑事兒。家家都給他湊東西,一袋子一袋子的柿餅、核桃、花生,還有小磨香油……當年在村裏挑糞挑尿的一個人,狗都不如的一個人,現在平反了,他竟撇下女人跑了。這啥人哪?!

於是,三天後,劉玉翠帶著一群村人湧到城裏的師範學院,告老杜來了。無梁人一群一群地圍著學校的門口,大聲喊著:大流氓杜秋月滾出來!

可老杜根本不敢跟村人照麵,老杜嚇得躲起來了。老杜一輩子就耍了這一次陰謀,可陰謀又把他給害了。無梁人先是在學校大門口吆喝,爾後又衝進了校長辦公室,一個個爭著訴說杜秋月的劣跡,把老杜說得是一塌糊塗。人們拍著校長的辦公桌說:這是個大流氓啊!

後來,校長把老杜“請”到了校長室。校長是老杜昔日的同學,這位同學拍著桌子說:老杜,你咋一屁股屎呢?趕緊擦幹淨了。要是處理不好,你就別來上課了。

聽校長這麼一說,老杜傻了。老杜本以為他隻要離了婚,就與劉玉翠一刀兩斷了。可他沒想到,劉玉翠竟會追到城裏來,接著跟他鬧。這麼一鬧,反倒更堅定了老杜的決心。既然到了這一步,他是決不回頭了。他決定換個地方,調走。

最初,老杜還是蠻有信心的,他說: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可他沒想到,劉玉翠跟他打的是持久戰。自從他回城後,劉玉翠就跟他摽上了。無論他調到哪裏,劉玉翠就追到哪裏,一次次找單位的領導告他……這仗一打就是三年。

自打回城後,可以說,老杜沒有過一天安生日子。老杜心裏有短,怕見劉玉翠,整日裏東躲西藏的。

最初,老杜沒有分到房子,他租住在學校附近的民房裏。為了躲避劉玉翠,他隻有不斷地提著他那隻破箱子搬家……老杜每周都要給學生上課,他上班的路線是固定的。劉玉翠卻很自由(那時地已經分了,她把地包給了人家),想什麼時候逮他,就什麼時候逮他。老杜每天上班就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的,出門先四下看了,然後才惶惶地走出來。可他又時常被劉玉翠出其不意地堵在路上。開初老杜還想“流氓”一下。老杜想反正已離了婚了,你還能怎麼著?老杜說:你是誰呀?你走,我不認識你。劉玉翠當著眾人說:我是誰?你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你老婆!老杜說:你是誰老婆?我不認識你!劉玉翠說:你不認識我?你敢說你不認識我?有種你把褲子脫了,我告訴你我是誰!大家都來看看,他屁股上有塊胎記!我是誰?一床上睡了這麼多年,你不知道我是誰……老杜急了,說:你不是說我是流氓麼?我就流氓了。咋?!劉玉翠說:好。你流氓。你流氓是吧?那你脫,當眾把褲子脫了!你脫一個我看看,我看你是咋流氓的?脫脫脫,你脫呀!

老杜一看這招不靈,扭頭就走。劉玉翠在後邊追著他……追得老杜一點辦法也沒有。接著就不停地賠不是、說好話。老杜求告說:翠,玉翠,姑奶奶,你饒了我吧?咱倆已經離了,咱倆沒感情。劉玉翠說:你是個騙子。婚是你騙著離的。你要想離,這話你早說呀?你早幹什麼呢?一床上睡了這麼多年,到這會兒,你平反了,成了國家的人了,你說沒感情?!老杜哀求說:那時候,那時候,不也、也成天吵架麼?你還、還讓我請罪……劉玉翠說:那時候?你還有臉說那時候?那時候你是“壞分子”,你還戴著帽子呢。拍拍你的良心,我嫌棄過你麼?!請罪,誰讓你請罪了?那是你自願的。你是人麼?你幹的這叫人事麼?你要有一點良心,你會騙著我離婚麼?!老杜說:翠,我是欠你的,我不是人,我豬狗不如,這行了吧?你放過我吧……可不管他說什麼,劉玉翠死纏著他。

後來老杜一看見劉玉翠,扭頭就跑。他在前邊跑,劉玉翠在後邊追,劉玉翠還邊追邊喊:抓賊啊,抓賊呀……老杜一邊跑著一邊給人解釋說:我不是賊,真不是賊……老杜雖然回城了,可這樣的日子,他依舊很熬煎。

老杜實在是沒辦法了。他為躲避劉玉翠曾先後換過三個單位。他從這個城市調到那個城市,爾後又從市裏調到了省裏。每一次調動他都要請客送禮,耗費了他大量的精力……可每換一個地方,很快就被劉玉翠找到了。劉玉翠見人就訴說老杜騙著離婚的事,說他當年挑尿時的事……弄得老杜裏外不是人。

老杜工作上也不順心,他夜夜失眠,後來得了偏頭疼的病。一站在講台上就頭暈,腦子裏一片空白,還住過一段醫院。更要緊的是,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裏,他一直是東躲西藏,與劉玉翠周旋,竟然沒能通過教師資格考試。據說,在考場上,有一次,他居然忘記了“白居易”是哪一朝代的詩人,忘記了他是“什麼主義的詩人”。他看著手裏的卷子,卻滿眼都是劉玉翠……他丟的時間太久了,過去學的那些漢字,都在鄉下就著烙餅卷吃了。這讓他十分羞愧。他先是從師範學院調到一所中學,爾後又從中學調到小學,就這麼調來調去的,居然連小學教師的資格也荒掉了。到後來,他完全成了一個病人,課也上不成了。他腦子壞了,課上得不好,名聲也不好,學校有意見,學生家長更有意見……沒有多久,就讓他提前退休了。

終於有一天,老杜走著走著,一頭栽倒在路上,還是劉玉翠把他送進了醫院……

後來,我在省城一個街角裏見到了他。他一個人在街邊上坐著,一頭蒼老的白發,褲腿高高地“扁”著,一隻腳光著,一隻腳趿拉著一隻布鞋,另一隻鞋在屁股下墊著,身邊放著一個破塑料袋,塑料袋裏裝著煙、火柴和速效救心丸之類。他就那麼愣愣地在路牙子上坐著,大聲地咳嗽,大口地吐痰,嘴裏還大聲地日罵著……我的老師,曾經能通篇背誦《離騷》的老師,現在卻完全是一副鄉下人的做派了。

如今,老杜又複婚了。

他的老婆仍然是劉玉翠。

無比頑強的劉玉翠,終於在城裏紮下來了……在常年的奔波和鬥爭中,劉玉翠越鬧勁頭越足。開初,有一個信念一直支撐著她,那就是她過不好,也決不讓這個忘恩負義的人過舒服了。據說,她女兒長大了,早已參加工作了,也不止一次勸過她:算了。離就離了,別再鬧了。可她仍頑強地堅持著。她說:不行。我豁出來了,我就是要跟他鬧。我得讓他知道,離了我劉玉翠,他一天也過不好!

然而,正因為她一次次地追逐,一次次地找人訴說、央求、控訴……她對學校周邊的環境也越來越熟悉了。後來,為了生存,她一邊跟老杜作鬥爭一邊還兼做著小生意。劉玉翠經人指點,先是給一個在學校門口賣羊肉串的人當幫工(給人往鐵釺子上穿羊肉),又兼著給學校的老師打掃衛生當鍾點工,同時掙兩份工錢。後來遇上了機會,居然在學校門口盤下了一個賣煙酒雜貨的小店,生意還很紅火。

待追到省城後,她先是賣了市裏的小店,倒騰了一筆錢,爾後在省城一家中學門口租了個賣文具、書籍的小賣部。一個內心有支撐的人是不怕吃苦的……她一邊堅持跟老杜作鬥爭一邊做著生意,活得很充實。在城市裏奔波的時間長了,見的世麵多了,她也在逐漸地修飾自己,包括對老杜的控訴的方式也有所改變。她不再大聲嚷嚷了,也不是張口就罵,她的聲音逐漸低下來,說得很客觀,很有分寸,這就贏得了更多人的同情。況且她還算是有幾分姿色的女人,自然有很多人願意幫助她。就此,在省城裏,她的生意也慢慢地有了起色……一直到後來竟擴展成了一個有三間門麵的書店,賣一些正版和盜版的書籍。

如今,劉玉翠的穿著也已完全城市化了。她已經是雇了四個營業員的小老板了。也是一套淡藍色的西裝裙,頭發燙成了卷卷兒,腳下是一雙高跟皮鞋,鮮豔地在店裏站著,聽雇來的小姑娘甜絲絲地叫她:劉經理。

據說,劉經理在省城已買下了三室一廳的房子,買下了戶口,已是地地道道的城裏人了。老杜得了腦中風住醫院後,窮困潦倒,身邊也沒有什麼人,著實也離不開劉玉翠了。

如今,劉玉翠劉經理跟人談生意時,時常笑眯眯地對那些書商說:你別糊弄我,俺家那口子,可是名牌大學畢業的。

據說,劉玉翠也時常去美容店裏做做美容。她臉上糊著一層麵膜,躺在美容椅上,閉著眼對那些一同做美容的女人說:俺家那口子,名牌大學畢業,早年被打成了右派。平反後才回來的。人是好人,一百層的好人,學問也好,學校都爭著要他。就是個倔,死倔,拗。要不是他,我也不會到城裏來……

可是,當她回到店裏,她望著窗外老杜坐著的地方,鼻子裏哼一聲,伸手一指,對那些小姑娘說:看見了吧?那就是一廢物。我養活了一個廢物。不過,他可是名牌大學畢業。當年,風流著呢,帥著呢,後頭跟一群女大學生!那不,就是他。路牙子上,就在那兒坐著呢……啥人哪,當年還鬧著跟我離婚哪。真不是東西。啊呸……接著,她又對那些小姑娘說:你們可不能叫他“廢物”。我能叫,你們不能叫,要喊教授。

姑娘們說:是。

老杜坐在馬路牙子上,晃著一頭白發,揮著手,大聲日罵著……腐敗呀。太腐敗了!得用老包(宋代的府尹包拯)的虎頭鍘裝上電動機,鍘個小舅!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手裏至今還握有老姑父寫給我的五張“白條兒”,兩張寫在煙紙盒上,是要我幫杜老師跑事的;另外三張寫在信紙上,是要我幫劉玉翠打離婚官司的……這很矛盾。

老姑父的字仍然是:見字如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