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你走過鬼門關麼?

你真正麵對過死亡的威脅麼?

坦白地說,我是麵對過的。也就是一刹那間,什麼都不知道了……沒有想。是來不及想什麼。後來我曾無數次地回憶過麵對死亡時的感覺,感覺是沒有感覺。實話說,那一刻,我愣住了,就見對麵一輛大卡車迎麵衝過來……愣了一秒鍾的時間,大約就一秒鍾,隻聽見“咚!”的一聲巨響,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滿臉是血,一身的碎玻璃,一身的痛……這時候,我才有感覺了。我的感覺是:哦,還活著。

那時候,我慢慢地從車裏爬出來,站在302國道的一個十字路口,一個血人!

你喝過自己的血麼?

我喝過,有點鹹。稍鹹。

後來,當我被送上手術台的時候,我仍然迷迷瞪瞪的,我怎麼就出了車禍呢?

我記得我聽到駱駝跳樓的消息後,原本是想盡快找一個出口,先下高速公路,爾後調頭往南。不管怎麼說,我們一起共過患難……可我調頭之後,轉過301國道,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就看見一輛裝滿貨物的大卡車,轟轟隆隆地,迎麵向我衝來。

當時,從車裏爬出來,我站在十字路口上,天整個是紅的,太陽像是一汪紅刺兒。我就那麼站在路口上,一身是血,血像紅色的瀑布,從我頭上、臉上流下來,流不及了,就喝。那一刻,我渾身上下都是紅的,像一麵“旗”……我記得,我伸手攔車的時候,先後有四輛小車從我身旁開過去了。他們躲避我這個血人就像是躲避瘟疫一樣……那時,我已經幾近絕望。人在絕望的時候,會勇氣倍增。後來,當一輛警車開過來的時候,我做出了我一生當中最勇敢的決定,我搖搖晃晃地走到公路的正中央,伸出一隻血手,大喝一聲:站住!

後來,就是這輛路過的警車……把我救了。

應該說,我揀了一條命。我想,這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或者說是一種警示……我被送進醫院後,先後上過兩個手術台。一個是外科的。一個是眼科的。外科手術簡單,隻是做一些外傷的縫合……外科醫生說:你有兩處動脈破了。看來,你傷得最重的是眼。於是,就把我轉到了眼科。在眼科的手術台上,眼科醫生說的更為可怕。他說:簽字吧。我說:怎麼了?他說:你左眼的角膜破了,虹膜破了,晶體破了,玻璃體也流出來了,怕是眼保不住了,說不定要摘除……另外,一旦感染,還有可能會影響你的右眼,有失明的危險……他好像說了一大堆話。每一句都像是紮在心窩裏的刀子。這時候,我又一次絕望了。非常絕望。出車禍後,當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眼睛。那時候,好像天還是藍的……可天馬上就要黑了。

最後,醫生說:你簽字麼?

我說:簽。我簽。

這一刻,我滿臉是淚……這一刻,我心裏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呼喚。我脫口而出。你知道我喊的是什麼?我喉嚨裏突兀地冒出一聲:媽,媽呀。——可我早就沒有“媽”了。

當我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一個灼熱的聚光燈照在我的眼上,那帶線的針一針一針從眼上穿過,我感覺那拉出的線很長,那疼也很長,很長很長……疼就像是一個接一個的逗號,沒有句號;爾後又是一針,長長、長長地……就像是在眼上繡花。你一定不明白在眼上繡花是什麼滋味吧?那其實就是萬念俱灰。那就是生不如死。那就是細疼,一脈一脈地疼,針雖在眼上,卻渾身上下都是針。長達三個小時的時間裏,你就隻有針的感覺。

當做完手術,我蒙著兩眼,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像是長了刺兒,很敏感、很紮人的刺兒……我暴跳如雷,一天跟紮針輸液的護士吵了三架!我不知道天空的顏色,我看不見周圍的動靜,我上衛生間是讓人扶著走的……針是涼的,風是熱的,白天和黑夜沒有區別,時間是停止的。我腦海裏隻剩下了回憶,仿佛隻有回憶是真實的。

我心裏很灰。我眼前總像慢放的膠卷一樣,把過去的日子一段一段地回放,用回放昔日的時光來鎮壓那錐心的疼痛……這時候,我總是看見駱駝。我看見駱駝甩著袖子向我走來,駱駝一邊走一邊唱著“花兒”:城頭上跑馬沒打過蹶,我打虛空裏過了。刀尖上出了沒帶上血,我們的想心上到了……每每,放過一段後,我的眼角涼涼的。我知道,我還有淚。

我嫉妒窗外的樹,我嫉妒健康人的笑聲,我嫉妒自由來去的風,我甚至會嫉妒落在窗台上的麻雀,我看不見,但我聽見麻雀“啾啾”的叫聲和那一下一下的跳步,還有扇動翅膀的聲音,我在心裏惡狠狠地咒罵麻雀:去你媽的……我還常常會聽到鍾聲,從心底裏幻化出來的鍾聲,那鍾聲一下一下,仿佛正在計算著我跌向黑暗深淵的速度。

我就這樣躺在病床上,蒙著兩眼度過了整個夏天……我一天天地熬著。每每,隻有窗外蟬的叫聲,是我仍還活著的證明。夜裏,我的耳朵鍛煉得極為靈敏,哪怕一片樹葉掉下來,我也能聽到。有時候,我背誦“心靜自然涼”。這是我創的五字法則。我一遍一遍地背,可我心不靜。一個將走向黑暗的人,心怎麼也靜不下來。

我告訴你,這時候我已經有錢了。我有很多錢。厚樸堂的股票曾經漲到很高……你很難弄清楚一個人有了錢之後是什麼感覺。我告訴你我的感覺。首先是恐懼。這麼多錢,放在哪裏好呢?一種可能是投資,投資又怕賠……你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是呀,錢可以存在銀行裏。可存在銀行裏也不放心,萬一銀行賬號被人盜了呢?這是一種心態。有一段時間,我一直惴惴不安……我後來甚至專門去請教了一位搞計算機的專家。這位專家給我支了一個招兒,說當今世界,有一種最新的保密方法,叫“雲保存”。簡單地說,這就需要設置一連串的密碼,把密碼保存在虛擬的空間裏,在大氣層裏飄著……我問他,總得有個地方吧?他說:理論上說,有地方。我還是迷迷糊糊的,問:在哪兒?他說:全世界所有計算機的數據,最終保存地點,都在美國的一個山洞裏……我還是很迷瞪。我的錢,怎麼就日弄到“美國的山洞裏”去了。你說,這操的是什麼心?

是啊,我有錢了。我躺在病床上,兩眼蒙著……要錢有什麼用?一個一個的念頭,紛至遝來的念頭,逼得人想瘋!

終於有一天,一個小手遞過來了。一個小小的、軟軟乎乎的手。這小手伸過來,遞到我的手裏,說:麻沙沙的。

這是一個小姑娘。最早,小姑娘隻是在門口站著,那腳步聲稍遠……後來她走近了,走到我的病床前,把小手遞給我。這時候,我才知道,她隻有五歲,嘴裏也總愛說一句話:麻沙沙的。

這是最早給我帶來快樂,並使我轉移疼痛的一個小女孩兒。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不明白“麻沙沙”是什麼意思。我像童年裏品嚐一個小糖豆似的,總在心裏咂摸“麻沙沙”這三個字。一次次地去猜,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後來,我就叫她“瑪莎”。一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我說:瑪莎,你過來。

“瑪莎”就過來了。她很乖,把她的小手遞到我手裏,讓我握一會兒……她的手很小、很軟,指頭肚兒光光的,肉乎乎的,像是一塊軟玉兒。我看不見,就想,這小女孩一定很漂亮。爾後她趴在我的臉前,看一會兒,說:麻沙沙的。

她一這麼說,我就笑了。

有時候,小“瑪莎”在過道裏走著走著,“咚”的一下,接著“哇”一聲哭起來……我便知道,這準是她又撞在牆上了。心裏的淚湧上來……

一直到兩個月後,我第二次拆了線,去掉了眼上的紗布,露出一隻眼來……我才知道,這小姑娘果然像鮮花一樣漂亮。她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童裙,白襪子,紅色的小皮鞋,有兩隻水靈靈的眼睛,蘋果一樣的小臉兒,就像是從童話裏走出的小公主一樣,看上去非常非常的健康……可就是這樣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腦袋裏卻長了一個小瘤子。這個長在腦袋裏的小瘤子壓迫住了她的視神經,她看不見,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常常,走路一不小心就會撞在牆上。她的媽媽一臉愁容,說:醫生說,孩子太小,不能做開顱手術,隻能保守治療……等她長大了,還不知道怎麼樣。

是啊,這麼小的孩子,你說她招誰惹誰了?這時候,我才明白,“麻沙沙”是一個孩子對眼前事物的準確表達。

爾後,每當她走過我的病床前,我都會叫上一聲:瑪莎。

“瑪莎”的小臉扭過來,笑著,像葵花一樣,說:麻沙沙的。

我也說:麻沙沙的。

“瑪莎”說:伯伯,你開顱了麼?

我說:你呢?

“瑪莎”說:黃醫生說,九歲。我九歲開顱。

我眼角一涼,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是孩子告訴我,希望還在。

後來,第一次手術不成功,我又做了第二次手術。

當我試著用一隻眼睛去看人的時候,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我原以為,一隻眼和兩隻眼,是沒有差別的。最初,我並沒有感覺到差別。下了病床,揭開一隻眼的紗布後,天還是藍的……隻是後來我才發現,我缺了一種叫做“交叉視角”的東西。也就是說,缺的是一種視力的自我校正與平衡,燈光是雙影,太陽兩個,凡是有光的地方都是雙的,重影兒……還有無邊的恐懼。因為醫生告訴我一個詞兒。他加重語氣說:“交叉感染”你懂麼?一旦“交叉感染”,你的兩隻眼都完了。

說實話,我害怕“交叉感染”。那時候,我最怕的就是這四個字,我怕極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交叉感染”的厄運會降臨在我的頭上……

拆了一隻眼上的紗布後,我常常一個人坐在病房外邊的花壇旁,仰望星空。心想,也許哪一天,我就再也看不到了。在城市的夜空裏,天是灰的,星星很遠,在灰裏藏著,你得找,用心去找。我望著夜空,一顆一顆地在天上找星星。找一顆,再找一顆……每找到一顆,心裏就會生出一股愛意。多好,星星。那北鬥七星,我怎麼也找不全。有時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勺兒”,卻找不全“把兒”。

白天裏,我也常常坐在那裏一個人發愣。這時候,我望望東邊,東邊是內科病房,那裏邊走出來的病人,要麼是黃瘦,一臉黃皮,肚子鼓著。要麼是腰上掛著一個特製的塑料布袋,那是裝糞便的,遠遠地,你就會聞到一股味,可怕的、接近死亡的氣味;回過頭來,再看西邊,是心腦血管科,裏邊的病人大多是輪椅推出來的,也有的是一歪一歪地走,佝僂著手、咧著嘴,滴著涎水,活得很掙紮。醫院裏住的都是有病的人,這裏的人最渴望的是健康……有時候,我會坐到很晚很晚。夜涼的時候,心也很涼。

有時候,我會試著想駱駝站在十八層大樓上往下跳時的感覺……他都想了些什麼?我無法想象。駱駝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怎麼就狠下心跳下去了。駱駝是吃過很多苦的人。他隻有一隻胳膊,可他活得很堅韌。每每他用一隻手開車的時候,也是他最放鬆、最自豪的時候。最近幾年,他的愛好也變了。他喜歡好車,接連換了好幾輛車。駱駝最後買的那部車,是意大利產的蘭博基尼(據說意為“瘋狂的公牛”),價值四百八十七萬!可他一次也沒坐過,至今還在車庫裏停放著……在他麵前,好像所有的困難都不是困難。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必是拿下!

可他為什麼非要跳下去呢?他擺平了那麼多事情。這一次,他怎麼就……我真是想不明白。有時,我甚至覺得,我還不如他呢。死,對他來說,是完結。可我呢,路還要走下去,還有可能麵臨一世的黑暗。

……我的思緒一直是飄忽不定的。

還有的時候,我還會想起童年的那些時光。那日子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閃現……每每,在睡夢中,總覺得有人在喊我。一夜一夜,我聽見有人在喊:孩兒,回來吧。孩兒,回來吧。

我懷念家鄉的牛毛細雨。就那種密密、綿綿、無聲、像牛毛一樣的細雨。紮在身上的時候,軟綿綿的。如果更準確地說,它不是紮在身上,它是潤兒,是一絲兒一絲兒的潤意。就像人們說的,沒有聲音,有一點點涼、一點點寒意、一點點含在霧氣裏的那種“意絲”。當你在田野裏奔跑的時候,那雨一織織、一針一針地把你罩著,久了會有一點癢,真的,落在臉上的時候,有一點點濕意,涼意,很孩子氣的癢意。爾後,它一點點透,那濕氣慢慢地浸潤在你身上,慢慢重。等你跑回茅屋的時候,當你站在屋簷下的時候,回過身,你會發現,在天光的映照下,那雨絲才開始斜了,絲絲亮著。

我懷念瓦沿兒上的滴水。在雨後初停,瓦沿兒上的水一串一串地滴下來,先還是密的、連珠兒,爾後就緩了,晶瑩著、亮著,一嘟一嘟的。先先,就像是白色的葡萄汁,小濃。當它滴下來的時候,一短兒一短兒,在房前的黃土地上滴出一個一個的小圓坑。把地上的黃土砸成一個個正圓的沙窩狀,那小圓坑兒一個一個地在房沿下排列著,先是“奔兒、奔兒”的,爾後是“啪”聲,再後是“啾”聲,那聲音是有琴意的。

我懷念家鄉夜半的狗咬聲。我甚至懷念走夜路時的恐懼。在無邊的黑夜裏,夜氣是流動著的,一墨一墨地流。特別是沒有星星的夜晚,你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眼前是無邊的黑暗,身後也是無邊的黑暗,那黑織得很密,似濃得化不開,看不到方向,沒有方向,你隻有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你有一點點怕,越走越害怕,或許遠處有一兩星“鬼火”,你就更怕……可是,突然就聽見了狗咬聲,一通狗咬。那聲音並不暴烈,隻是連聲、斷句、熱烈,還有親人般的溫馨。在黑暗中,聽到狗咬聲,腳步不由地就慢了,心也就鬆下來,眼前就像是有了照路的燈,那咬處就是你的燈。也仿佛在給你打招呼,說:孩兒,到家了。

我懷念藏在平原夜色裏的咳嗽聲或是問候語:那咳嗽聲就是遠遠的一聲招呼,就是一份保險和身份證明,倘也可說是一種尊嚴,或許還夾雜著對小輩人的關照呢。在夜色裏,那問候也極簡短:——誰?——嗯。——咋?——耶。也許是別的什麼句式吧……短的、遠遠的、以聲辨人,簡單、直白、毫無修飾,是下意識含著痰咳出來的,也含有查問式的警覺。聲來聲去,這裏邊卻藏著親情、藏著世故、藏著幾代人的熟悉和透骨的了解。

我懷念蛐蛐的叫聲。每當夜靜的時候,蛐蛐就來給你說話了,一聲長一聲短兒,永遠是那種不離不棄的態度,永遠是那種不高不低的聒語,當你覺得孤單的時候,當你心裏有了什麼淤積的時候,你歎它也歎,你喃它也喃,就伴著你,安慰你,直到天亮。天一亮,它就息聲了。

我懷念倒沫的老牛。在槽前臥著,一盞風燈,兩隻牛眼,一嘴白沫,那份安然,寧人。我甚至懷念牛糞的氣味。黃昏時分,在氤氳著炊煙的黃昏,牛糞的氣味和著炊煙在村莊的上空飄蕩著,煙煙的、嗆嗆的、泛著一絲絲的日子的腥臭和草香,還有嚼過後老牛反芻的那種發酵過的氣味,臭臭的,有一種續命的腥香……它遊走在一堵一堵的矮牆後邊,溫霞霞的,那是一種混雜著各種青色植物的氣場。在這樣的氣場裏,你會自如、自賤、心態低低的,也不為什麼,就安詳得多,淡然得多。偶然,你抬起頭,就會聽到老牛“哞”的一聲,像是要把日子定住似的。

我懷念冬日裏失落在黃土路上的老牛蹄印。在有雪的日子裏,那蹄印凍在了黃土路上,像一個一個透明的硯台,拾不起來的硯台。偶爾,硯台裏也會有墨,那是老牛奮力踏出來的泥,蘸著一點黑濕。夏日裏,那又像是一隻隻土做的月餅,一凹一凹的月餅,模印很清晰,可你拿不起來。你一捧兒一捧地去捉,你一捉,它就粉了,碎了,那是兒時最好的土玩具……那也是惟一抹去後,可以再現的東西。

我懷念靜靜的場院和一個一個的穀草垛。在汪著大月亮的秋日的夜晚,我懷念那些坐在草垛上的日子,也許是圓垛,也許是方垛。那時候,天上一個月亮,燦燦地,就照著你,仿佛是為你一個人而亮。你托著下巴,會靜靜地想一些什麼,其實也沒想什麼,就是想……多好。偶爾,你會鑽進穀草垛裏,扒一個熱窩兒,或是在垛裏挖一條長窖兒,再掏一個台兒,藏幾顆紅柿,等著紅柿變軟的時候,把自己藏起來,偷著吃。更有一些時候,外邊下雨的時候,你會睡在裏邊,枕著一捆穀草,抱著一捆穀草,把自己睡成一捆穀草。

我懷念釘在黃泥牆上的木橛兒。那木橛兒楔在牆上,是經汗手摩挲出來的、在歲月裏已發腥發黑發亮的那種。上邊掛有套牲口用的皮繩、皮搭兒、牛籠嘴;掛有夏日才用的鐮刀、桑叉、鋤頭、草帽;掛有紅紅的辣椒串、黃黃的玉米串和風幹後發黑了的紅薯葉;上邊掛有落滿灰塵的小孩兒風帽和大人遺忘了的舊煙袋……如果牆上的窟窿大了,在木橛兒的旁邊還塞著一團兒一團兒的女人的頭發(那是等著換針用的),或許是一包遺忘很久了的、紙已發黃了的菜籽或老鼠藥什麼的。那是一種敢於遺忘的陳舊,是掛出來的、曬在太陽下的日子。

我懷念那種簡易的、有著四條木腿兒的小凳。那小凳到處都是,它就撂在村街上或是誰家的院子裏,也不管是誰家的,坐了也就坐了。那小凳時常被人掂來掂去,從這一家掂到那一家,爾後再掂回來,一個個凳麵都是黑的,發汙。夏日裏,有蒼蠅落在上邊;冬日裏,雪把它埋了,埋了也就埋了,並沒人在意。當你坐在上麵的時候,就覺得很穩、踏實。那姿態也是最低的。當你坐上去的時候,沒有人來推你,也沒人想取而代之。

我懷念門搭兒的聲音。夜裏,你從外邊回來,或是從屋子裏走出去,門搭兒會響一聲,那聲音“咣”的一響,蕩出去又蕩回來,鈍鈍的,就像是很私密的一聲回應,或是問詢。這時候,你忍不住要回一下頭,那門搭兒仍在晃悠著,甩甩的,和日子一樣……碎屑、安然。

我甚至於懷念家鄉那種有風的日子。黃風。刮起來昏天黑地,人就像是在鍋裏扣著,悶悶地走,嘴裏、眼裏都有土氣,你彎著腰,嘴裏呸著,就見遠遠的、風一柱一柱地旋,把枯草和幹樹枝都旋到了半空中,蕩蕩的,帥帥的,像是呼啦啦扯起了一麵黃旗。當你在玉米田裏鑽出頭,當你從風裏走出來的時候,當風停了的時候,你突然會覺得,天寬地闊,捂出來的汗立時就幹了,那遠去的風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候,你是想跟風走的。此時此刻,你會想,要是能跟著風走,多好。

可當我醒來時,四顧茫茫,滿臉都是淚水。我隻好對自己說:家裏沒人了。真的,沒有一個親人!

可我知道,我身後有人。

後來,不斷地有人問我:你身後是不是有人?

我都回答說:有人。

有一段時間,我總是喊小瑪莎過來。跟瑪莎在一起,心裏就安靜些。她看著我,我看著她,不用說話。她也是人,一個小人兒。

小瑪莎很好,很懂事。她的小手,讓我握著,總是給我很多安慰。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兩隻眼睛大大的,就那麼望著你,一處一處指:鼻子在這兒。嘴,嘴在這兒。偶爾,她說:你看見了麼?燈裏有刺。她說:水裏也有刺。她說:遠了,花嗒嗒的……我問:近了呢?她說:近了,麻沙沙的。

孩子的話,象聲、準確、很有味道。但靜下心想一想,又有些酸楚。

後來,小瑪莎出院了。她還要“麻沙”好多年,等再長大些,才會來做手術……瑪莎走後,我鬱悶了很長一段日子。那一陣,我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就願意一個人默默地坐著。古人有句話叫:慎獨。我不慎,是心裏獨。

一天上午,我又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花壇邊的石階上,突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聲音說:叫叔叔。

一個甜音叫道:叔叔好。——我一激靈,還以為是小瑪莎又回來了呢。

我回過頭來,看見了衛麗麗,臂上戴有黑紗的衛麗麗……衛麗麗整個瘦下來了,瘦得有些變形了,臉成了窄窄的一溜,眼角周圍汪著一圈黑,還有皺紋。女人一旦有了皺紋,就顯得特別憔悴。看來,駱駝跳樓,給她的打擊太大了!還有公司裏的事,檢察院的人在查賬……可她居然挺過來了。她手裏牽著一個七歲的孩子,那是駱駝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