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就是出於蕭玉郎魔手之下?

丁鶴接著道:“這附近有兩間寺院的佛像據說都是出於他的刻刀下,我卻是沒有見過。”

龍飛道:“紫竺與他認識不認識?”

丁鶴道:“認識,以前他不有時都過來這邊找紫竺閑坐,小時候更是玩在一起呢。”

“是麼?”龍飛的心頭不是滋味。

丁鶴好像瞧出什麼,笑笑道:“你不是在那兒聽到了他們兩人的什麼閑言閑語,所以趕回來一看究竟。”

龍飛慌忙搖手道:“不是不是,完全沒有那種事。”

丁鶴道:“縱然有,你也大可放心,紫竺與他話雖說青梅竹馬長大,完全不喜歡他這個人。”

龍飛苦笑道:“真的沒有這種事。”

丁鶴雙眉忽然皺起來,道:“不過他已經三年沒有過來這邊了,自從蕭立閉門謝客,他就好像也都絕足戶外。”

龍飛道:“也許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也許。”丁鶴一聲歎息。

歎息著他望了一眼窗外,道:“不早的了,你還是去休息吧,有什麼需要吩咐壽伯就是。”

龍飛欠身道:“師叔你……”

丁鶴道:“我還想在這裏坐坐--明天我再跟你好好的談談。”

龍飛隻好告辭。

出了書房,龍飛心頭更加沉重。

不見了丁鶴倒還罷了,見了丁鶴,他心中的疑問非獨有解決,反而增加。

丁鶴的那一種藍靛花繡長衫的突然出現,自然使他聯想到在那邊小樓中突然出現的那個人。

受傷的左手,自然便他聯想到小樓中傳出來的悶哼聲,慘叫聲。

--丁鶴是否就是那個人?

--他的手是否就在那邊受傷,屏風上的血是否也就是他的血?

--如果都是,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他如何出現?為什麼要到那邊?那個水月觀音與他又是什麼關係?

--還有那個水月觀音,那個長滿了蛇鱗的怪人,那尊酷似紫竺的木雕美人到底是仙神抑或妖魔的化身還是什麼?

--不是仙神妖魔的話又如何離開那座小樓?

這些問題如果丁鶴就是那個人,縱然不能夠完全解答,最低限度也可以解答其中大部份。

當然丁鶴或者有他自己的苦衷,一個問題也不會解答。

也當然他或者根本就不是那個人,對於那些事完全一無所知。

龍飛幾經考慮,好容易才壓抑住那股回頭去一問丁鶴的衝動。

因為他看得出丁鶴現在的心情很惡劣,現在並非說話的時候。

--酷肖紫竺的那尊木雕美人若非魔法或者仙術幻化出來,毫無肄問就出於高手刀下。

--丁鶴長居於此,附近如果有第二個精於雕刻的人,應該不會隻說出一個蕭玉郎,那麼那個木雕美人毫無疑問就是蕭玉郎的傑作。

--蕭玉郎盡管有“魔手”之稱,那把刀出神入化,但是,沒有真實的東西來對著,縱能得其形,亦不能得其神韻。

--那尊木美人就像是紫竺的化身。

--紫竺與玉郎既然青梅竹馬長大,交情應該不會淺,可是裸對蕭玉郎,這豈是朋友之間所能夠做出來?

--萬一真的是如此?

龍飛由心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妒忌。

那真的是妒忌,強烈到他自己也立刻發覺了。

他不由苦笑起來。

毫無疑問他是深愛著紫竺。

沒有真愛便沒有妒忌。

雨終於停下。

夜更深。

一輛馬車在鳳凰鎮西麵的一條小路上徐徐前行。

這正是日間險些與龍飛相撞,在龍飛追到蕭家莊後門,一旁奔了出去的那輛馬車。車廂中仍放著那副棺材,車座上也仍然坐著那個車把式。

一樣的白範陽遮塵竺子遮蓋著麵目,一樣的衣衫裝束,控疆握鞭的雙手長滿了一片片蛇鱗。

不就是那個怪人。

他進入蕭家莊之後便不知所蹤,現在卻出現在這裏,仍然駕著那輛馬車。

--這到底是妖怪還是人?現在他又要去什麼地方?

--那副棺材中是否又仍載著那個木雕人?

轔轔車聲與得得蹄聲劃破了深夜的靜寂。

沒有驚動任何人。

這附近根本就沒有人家。

小路在大道的左側,剛好容得那輛馬車駛過。

正前麵不遠的地方有一幢小小的莊院,隱約有微弱的燈光透出來。

那也並不是人家。

整個鳳凰鎮隻有一個人敢膽住在那裏,也非住在那裏不可。

因為他是鳳凰鎮的鄉紳出錢來看守那幢莊院的。

他叫做阿三,本來是一個仵工,年老無依,也所以非接受這份工作不可。

那幢莊院之內的確隻得何三是個活人,卻有無數冤魂。

客死他鄉,無人認領或者有人認領未暇運返家鄉的死人都住在那幢莊院之內。

他們當然是不分晝夜,都臥在棺材之中。

變成僵屍的在深夜或者會例外。

至於他們之中到底有沒有變成僵屍,那就得問何三了。

何三卻從來都沒有說過有那種事情發生。

盡管如此,沒有必要,鳳凰鎮的人還是很少從這裏經過,夜間更就不在話下。

那幢莊院是一幢義莊。

車馬聲終於停下。

那個怪人赫然就將那輛車停在那幢義莊的門前。

他插好馬鞭,從車座上躍到後麵的車訂,托起了那副棺材,抬在右肩上。

好大的力氣。

那副棺材之中縱然沒有死人,也不會輕到那裏去,可是他竟然就那樣托著,而且從容從車廂躍下來。

義莊門大開。

這幢莊院除了死人與棺材,根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可偷,也沒有小偷敢偷到這裏來。

瘋了的當然例外。

怪人就托著那副棺材穿門走入義莊之內。

棺材又蓋上,裏麵現在又載著什麼東西?

穿過一個小小的院子,就是義莊的大堂。

一排排的長凳上放著一具具的棺材,有的還很新,有的連黑漆都已脫落。

近門的一張木桌子之上,放著一盞油燈。

燈火黯淡,一種難言的陰森充斥著整個大堂。

風從堂外吹入,燈火搖曳,燈影搖動,每一副棺材的蓋子都好像要打開來。

無論膽子怎樣大的人走進這種地方,隻怕都難免毛骨聳然,少耽一刻得一刻。

那個怪人卻托著棺材從容走到大堂正中,緩緩的轉了一個半身。

燈光映射下,他雙手蛇鱗螢然閃著異光。

突然,他偏身猛撞在旁邊那副棺材之上!

那副棺材被他撞得從長凳上飛落!

隆一聲巨響,棺材撞在地麵上,整塊地麵以至整個大堂都為之震動。

那個怪人旋即將肩托那副棺材,在空出的那兩張長凳上放下。

然後他一折雙手,坐在地下那副棺材之上,既像在歎息,但又像在等候什麼。

風吹燈影,陰森的氣氛更濃重。

大堂的左麵有一間小小的房子!

何三就住在這個房子之內。

房子很簡陋,但日用之物大都齊全。

那盞油燈也燃著,放在窗前一張桌子上,燈旁放著一個空酒瓶。

做仵工這種跟死人打交道為職業的人大都很喜歡喝酒。

也許因為酒能夠壯膽,又能夠使人容易入睡。

何三雖然是仵工出身,但看守這幢義莊,晚上如果沒有幾兩酒下肚,也一樣睡不閉眼。

今夜他喝了二兩。

現在爺正睡在床上,熟睡。

二兩燒刀子並不足使人醉得不醒人事,對於何三這種終年累月與酒為伍的酒徒,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隻是他不能夠多喝。

因為他賺的錢隻夠他每天喝二兩,今夜若是喝多二兩,明夜便得幹瞪眼等著天亮。

所以雖然沒有人管他,他也不能不自我節製。

現在他隻是睡著,並沒有醉死。

房外堂中棺材撞在地上那一聲巨響,隻怕醉鬼也得被震醒。

“隆”一聲入耳,何三嚇得整個人從床上跳起來。

--什麼事?

他揉了一揉老眼,周圍望一眼。

房中並沒有任何異樣。

--不成是打雷?

--可不像。

--聲音好像是大堂那兒傳來,難道是來了小偷?

--小偷又那有這個膽量,偷到這裏?

--莫非是屍變,連棺材都弄翻了?

何三一想到這裏,機伶伶的連打了幾個冷顫。

可是他仍然悄悄的滑下床,穿上鞋子,躡足往門那邊走過去。

人總難免有好奇心。

門在內緊閉。

何三從門縫往外瞄了一眼,並沒有看見什麼。

他大著膽拉開門閂將門拉開兩三寸。

這道門也實在太朽了。

雖然明知道是門響,何三仍然嚇了一跳!

--見鬼的,看老子那天將你大卸八塊!

這句話,何三其實已不知罵過多少遍,但不管怎樣,他隻要還幹這份工作,就絕不敢弄散這道門。

這道門雖然已太朽,但若少了它,何三以後隻怕就沒有一覺好睡的了。

門外並沒有任何異樣。

何三詛咒著再將門拉開幾寸。

他終於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那副棺材,看到了坐在棺材之上的那一個怪人!

一股怒火立時從何三心底冒上來,一雙手不由自主用力一拉!

“依呀”的一聲,門大開,何三跳著衝出去,衝到那個人的身後。

何三一收住勢子,右手就指了出去,大吼道:“老子還以為屍變,原來你這個小子弄鬼!”

那個怪人既不應聲,也不回頭。

何三接首吼道:“你小子瞎了眼睛,也不看現在什麼時候,棺材放在車上一晚也不成,硬要夤夜放進來。”

那個怪人仍然沒有反應。

何三目光落在地上那副棺材,火氣更盛,咆哮道:“好哇,居然還將別人的棺材搬下來,是誰給你的膽量!”

怪人還是沒有反應。

何三嘶聲道:“你以為裝聾扮啞就成,沒有這麼容易!識趣的你就將地上這副棺材搬回原位,將你那副棺材搬出去,否則有你這個車把式好瞧!”

怪人終於緩緩的轉過身來,頭卻仍然低垂。

他轉動的姿勢很奇怪,陰慘的燈光下,混身仿佛包裹在一重煙霧之中。

何三看著看著,滿腔怒火不知怎的,竟然完全消失。

這片刻,他已經發覺眼前這個車把式雖則一身車把式裝束,與一般的車把式似乎有些不同,但他又看不出不同在那裏。

不過一個人的心情平靜下來,自然就會留意到很多這之前沒有留意到的事情。

--一般人絕不敢在這個時候走來這個地方,更不敢坐在死人棺材之上。

--棺材那麼重,這個車把式居然能夠獨自搬上搬下,別的就說,就是這份氣力已經驚人。

--這個雖然是義莊,也有義莊的規矩,現在這個車把式的作為非獨完全不合規矩,而且觸犯義莊的種種禁忌,即使並非鳳凰鎮的人,既然來到鳳凰鎮,正所謂入鄉隨俗,也應該知道避忌才是的,莫非就恃著幾斤蠻力?

--或者根本是一個白癡?

何三忍不住又問:“你這個車把式到底是那兒來的?”

怪人依舊一聲不發,默默站起身子。

一聲呻吟即時從堂中響起來,苦悶而淒涼,竟然是女人的聲音。

這聲音飄飄忽忽,仿佛在前,又仿佛在後,仿佛在左,又仿佛在右。

何三張目四顧,除了那個車把式之外,堂中並沒有其他人!

再一聲呻吟。

這一次何三終於聽得出聲音乃是在前麵響起來。

前麵除了那個車把式,就隻有兩副棺材。

聲音不像是來自那個車把式,倒像是發自放在凳上的那副棺材。

何三不自由主的打了一個寒噤,脫口說道:“棺材裏放著的究竟是死人還是活人?”

話說到一半,怪人已轉過身去,雙手按在棺蓋上。

何三的目光自然亦落下,到現在他才發現怪人那雙手遍布墨綠色的鱗片。

燈光下,那些鱗片螢然閃動著一層光澤。

--人手怎會這樣子?

何三吃驚未已,怪人已經將棺材蓋揭開。

又一聲呻吟!

這一次的呻吟聲比方才那兩次清楚得多,仍然是那麼苦悶淒涼。

何三聽得很清楚,聲音的確是來自棺材之內,由心寒出來。

他雖然仵作出身,從未遇過今夜這種事情,也是破題兒第一趟聽到死人在棺材之內呻吟。

--棺材之內的也許是一個活人。

何三盡管吃驚,還是壓抑不住那股好奇,探頭望去。

不是死人,也不是活人,躺在棺材之內的隻是一個木像。

一個木雕的美人。

也就是龍飛日間所見,先前擺放在小樓之內,煙散後在龍飛闖進去又不知所蹤的那個木美人。

--怎會又回到這副棺材之內。

龍飛若是在,少不免有此一間。

何三卻不知道那許多,他目光落在棺材之內,亦不禁麵色一變。

燈光盡管黯淡,可是站得這麼接近,加上眼睛早已習慣這種環境,所以何三仍然看得出躺在棺材之內的不是一個真人。

頭發眉毛眼睛嘴唇全都與肌膚同一色澤,真人又怎會這樣子?

他不覺移前一步。

--原來是一個木像。

--木像又怎會發出聲音?

他正在奇怪,那個怪人的聲音忽然又響起來,呻吟著問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呢?”

何三脫口應道:“義莊!”

這句話出口,他的麵色又一變,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

他聽得很清楚很清楚,聲音是由棺材之內傳上來。

棺材之內就隻有那個木美人。

--莫不是妖怪?

那瞬間,木美人麵色也好像變了,尖呼道:“不要將我放在這裏,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