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未盡,“隆”一聲,棺蓋已經落下!

尖呼聲,仿佛仍然在空氣中搖曳,恐怖而淒涼。

何三麵色一變再變,由青轉白。

怪人放下棺蓋,緩緩的又回過身子,倏的舉步,一步跨前。

何三慌忙退後。

怪人第二步緊接跨出。

何三再退一步,啞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完全就不像他本來的聲音,他非獨麵色大變,連聲音也已變了。

怪人終於出聲,卻是“呱”的一聲怪叫,有如鴉啼,但比鴉啼最少難聽十倍。

在這種環境之下,更覺得恐怖。

何三從來都有聽過這樣恐怖的聲音,魂魄也幾乎給驚散了。

他的膽量其實並不大,否則也用不著每一夜都要喝二兩燒刀子,才能夠睡覺。

怪人腳步不停,竟是追問何三。

--敢情要殺我滅口?

何三倉惶後退,冷不防腳下一滑,一交摔倒地上!

由下望上,他終於看見了怪人隱藏在笠子下,那張布滿鱗片,完全不像人臉的臉!

怪人即時咧嘴一笑。

這笑容你說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妖怪!”何三驚叫一聲,一個身子裝了彈簧也似彈了起來,轉身就跑。

驚恐之下,連方向他都弄錯了,一步才跨出,“蓬”的便撞在一副棺材之上。

這一撞隻撞得他昏頭昏腦,疼痛未已,稍後就感覺一冷!

他惶然回首,怪人正站在他的身後一尺不到之處,一雙怪手正貼著他脖子向前摸來,摸上他的臉頰。

濕膩膩的怪手,落在皮膚上也是濕膩膩的感覺,就像是一條蛇爬在肌膚上。

何三混身立時都起了雞皮疙瘩。

怪人一張臉亦湊近來,嘴巴仍咧開,露出了上下兩排鋸齒一樣的牙齒。

一條鮮紅的舌頭同時從齒縫中吐出來,尖而長,刹那沾上了何三的臉頰。

何三心膽俱喪,驚呼未絕,雙眼翻白,當場昏迷過去!

一股腥臭的氣味從他的胯下散發出來,他整條褲子都已濕透。

也不知因為何三突然昏迷抑或那股臭氣味影響,怪人對何三好像完全失去興趣,連隨就將手鬆開。

何三貼著棺材邊倒了下去,腥臭的氣味更濃鬱。

怪人沒有再理會,拉了拉頭上那頂白範陽遮塵笠子,向堂外走去。

這一次他的腳步起落快了很多,身形動處,颯然生風。

陰風!

走過桌旁,放在桌上那盞油燈一幌熄滅。

義莊的大堂刹那被黑暗吞沒。

夜更深,風更急。

不知何時,夜空中已多了一輪明月。

蒼白的月色之下,那個怪人幽然走出了義莊。

馬車仍然在門外。

怪人縱身躍上了車座,拿起了馬鞭,“忽哨”一聲馬鞭落處,蹄聲得得,車聲轔轔,馬車繼續向前馳去!

小路的兩旁長著不少樹木,披著月光,投下了一路斑駁樹影。

風吹樹搖,影動,有如群鬼亂舞,馬車從中駛過,有如駛在冥路之上。

越西道路越荒僻,也逐漸崎嶇起來,馬車已開始顛簸。

義莊再西,就是何三,入夜之後也不敢走過去。

因為那邊才是真正的鬼世界。

義莊西半裏是一例亂葬崗。

馬車停在亂葬崗之中。

遍地野草叢生,到處都是墳墓,過半沒有墓碑,墳頭上亦長滿野草。

月光如流水,涼如水,雨後的野草墓碑水濕未幹,冷然生輝,一種難言的陰森蘊斥著整個亂葬崗。

風吹草動,“蟋洬”聲響,偶爾幾聲蟲鳴,飄忽不定,益增陰森。

馬車甫停下,野草上就出現了幾支螢火蟲。

碧綠的螢火蟲鬼火也似上下飛舞。

草蟲淒愴,流螢耀光。

“忽哨”的一響,怪人手中的馬鞭突然揮出,一飛兩丈,卷在一塊墓碑之上。

一卷一收。

那塊墓碑“呼”地脫土飛出,飛上了半天,突然四分五裂,暴雨般打下!

一條黑影幾乎同時從墓碑後麵草叢射出,橫越兩丈,竄入右邊另一塊墓碑後麵。

“忽哨”又一響,怪人那條馬鞭淩空一轉一落,又卷住了黑影竄入的那一塊墓碑。

墓碑尚未飛起,那條黑影便已現身,淩空一翻,落在後麵墳頭之上。

墓碑離土飛入半空,碎裂,落向那條黑影去。

“嗆啷”的即時一聲異響,寒光閃處,黑影的右手之中已然多了一把長刀。

一聲暴喝,刀光飛閃,落下的碎碑刹那被斬飛。

好快的出手。

那個怪人也不知是否驚於這種出手,馬鞭停留在半空,沒有再飛卷過去。

黑影也沒有衝過來,收刀橫胸,悍立在墳頭上。

月光下,那柄刀散發著一蓬迷蒙的光芒,仿佛包裹在一重氣霧之中。

那個人的身子亦仿佛有一重氣霧散發出來!

一支螢火蟲悠悠飛至,才飛近那個人的身旁三尺,突然一頓,淩空飛墮。

殺氣。

隻有殺人無數的刀,殺人如麻的人,才能夠發出這麼淩厲的殺氣。

刀長三尺,形式古拙,刀脊筆直得如削。

刀主人一張臉亦刀削也似,目光比刀光還要淩厲,不是別人,正是司馬怒。

“快刀”司馬怒。

由斷腸坡開始,他一路追蹤龍飛,隻等機會舍命再一搏。

龍飛雖然馬快,但他卻路熟,抄捷徑守候在那片楓林的出口,誰知道龍飛竟然是追著一輛馬車出來。

楓林中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並不知道,在他的眼中,那輛馬車也隻是一輛棺材車子,但看見龍飛追得那麼急,亦不禁奇怪起來,所以非獨沒有將龍飛截下,反而尾隨在後,一看究竟。

龍飛一心追上那輛馬車,並未發覺司馬怒的追蹤。

司馬怒一直追入那幢莊院之內,不過乃是在龍飛進入之後一會,安置好坐騎才進去。

翻牆進去。

他綠林出身,年輕的時候,日走千戶,夜盜百家,偷入別人莊院,本來就是他的專長。

這種本領他雖然已經放下了多年,但並未忘掉。

他本非善忘的人,即使是一個善忘的人,也不會忘掉經年累月積聚得來的經驗,訓練出來的本領。

失去了記憶,變成了白癡當然例外。

他沒有。

現在他身手的靈活敏捷比當年又何止高一倍!

他進入的地方是別人容易疏忽的地方,然後向有燈光透出來的那個院子走了過去!

到他壁虎般爬上那個院子的圍牆,貓叫聲已停,那個水月觀音正從竹林中走出來。

龍飛的偷窺,碎窗,白煙的湧出,鐵虎的闖進,都看在司馬怒眼中。

在龍飛鐵虎進入那幢小樓之後,他忍不住亦滑下圍牆,竄到樓外。

兩人的說話他大都聽入耳裏。

他同樣奇怪得很!

因為他居高臨下,同樣沒有看見那個水月觀音離開那幢小樓。

哪裏去了,難道真的是化成了那股白煙飛升天外?

老婦出現的時候,他已經閃身藏在牆邊一叢花樹之後,原是想追那個老婦,問她幾件事也是龍飛要問的那幾件事。

他當然隻是想,並沒有追下去。

因為他知道,隻要他身形一動,立即就會被龍飛察覺。

當時的環境實在太靜寂了,他輕功雖然高強,但周圍長滿野草,一任他身形如何矯捷,絕對難於避免發出聲響。

以龍飛耳目的敏銳,在當時來說,無論怎樣輕微聲響,隻怕都難免給他覺察。

他並非害怕龍飛察覺,隻是他心中當時已無戰意,龍飛的心中他相信也一樣,雙方會麵實在一些意思也沒有。

所以他一動也不動,而且盡量避免出任何的聲響。

龍飛鐵虎離開之後,他仍然伏在花叢的後麵,一來避免龍飛兩人突然折返看見,二來盤算下一步自己應該采取什麼行動。

最後他決定還是先進去那座小樓一看究竟。

正當他站起身子,還未走過去,小樓的門戶倏又開啟,那個車把式竟然從樓內閃出來,雙手抱著一個赤裸的女人。

他幾乎失聲驚呼。

目送那個車把式走出了月洞門,他才貼著牆壁追過去。

追出了莊院之外。

他極盡小心,始終保持著相當距離。

那個車把式裝束的怪人也始終沒有察覺似的,抱著那個木美人,走在黑暗中。

那輛馬車就停在前麵不遠山腳下的一個雜木林子之外。

將那個木美人放回棺材之內,怪人就驅車向西行。

司馬怒緊追在後麵。

車行並不快,這正合司馬怒心意,他若是要騎馬才能夠跟上,定必會驚動那個怪人。

車到義莊,司馬怒追到義莊。

何三昏迷之際,他正“倒掛金鉤”,從屋簷上掛下,透過窗戶偷窺。

偷窺下來,更是如墮雲裏霧中。

然後他追到這個亂葬崗。

他已經完全不由自己。

事情非獨恐怖,而且詭異,他雖然並不認識紫竺,與事情全無關係,但他的好奇心,絕不比龍飛少。

--這個車把式到底是妖怪還是人?

--現在他到底要去什麼地方?

--這一切舉動到底有何目的?

盡管滿腔疑惑,司馬怒的行動仍然極盡小心,藉著荒墳野草墓碑掩護,尾隨不舍。

他雖則有些緊張,身形並未受心情影響。

可是他終於還是被察覺。

一次也許是巧合,接連兩次,就絕不會是巧合。

司馬怒知道已經被發現,索性現身出來。

一鞭卷飛墓碑,司馬怒自問也可以做到,但墓碑在半空碎裂擊下,卻在他的能力之外。

他拔刀盡將碎碑斬下,一支右手竟有些發麻。

這若非魔術,對方內力的高強,顯然已到了摘葉飛花,傷人數丈,出神入化的地步。

他卻又想不出這附近一帶有誰有這樣高強的內力。

丁鶴一劍勾魂,不出劍則已,出劍必殺人,蕭立三槍追命,丈八鐵槍之下亦從無活口。

這兩人都不是以內力見長。

江湖中臥虎藏龍,這未必沒有可能,當然這也許真是魔術。

--莫非這個車把式真的是什麼妖魔鬼怪。

司馬怒雖然驚訝,但並不退縮。

無論對方是人抑或妖魔鬼怪他都準備一鬥的了。

這在他來說,無疑是一種刺激。

強烈的刺激,前所未有的刺激。

荒墳野草,風吹蕭索。

司馬怒不動,那個怪人也不動。

就連拖車的兩匹馬刹那也陷入完全靜止的狀態中。

還是司馬怒首先開口道:“朋友好武功!”

怪人不作聲。

司馬怒又問道:“高姓大名?”

怪人“咿”的一聲怪叫。

司馬怒給叫的心頭一凜,冷笑道:“以朋友的武功,根本就無須如此裝神扮鬼。”

怪人不答,反手掀下戴在頭上的那頂白範陽遮塵笠子。

一頭散發左右披下,那張遍布蛇鱗的臉龐更顯得恐怖。

司馬怒雙目圓睜,盯在那個怪人的臉龐之上。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那個怪人的臉龐。

月光照耀下,他看得很清楚,一股寒氣立時由脊骨冒上來,不禁就連打了兩個寒噤。

他從未見過一張這樣恐怖的臉龐。

本來已經陰森的亂葬崗,仿佛也因為這張臉龐的出現,再添幾分陰森。

這時候,崗上的流螢也多起來,飛舞在荒墳野草之間。

螢火異常碧綠。

--到底這是螢火還是鬼火。

司馬怒不由自主回頭一瞥。

在他的身後,流螢無聲飛舞,墳頭的野草簌然搖擺,塚中的野鬼並沒有爬出來,卻好像已經開始蠢動。

他腳踏那個墳墓也好像在蠢動,墳頭搖擺的野草搔拂著他雙腳,尤如一雙無形的鬼手。

那些野草並不是現在才搔拂他雙腳,他卻是現在才生出這股感覺。

這也是他第一次生出這種感覺。

他雙腳毛管不覺支支逆立,但雙腳仍然穩立墳頭之上,目光一轉即回,又轉回怪人那張怪臉。

怪人倏的以笠作扇,輕輕扇動。

風勢竟仿佛漸急勁起來,亂葬崗的野草也仿佛搖擺得更厲害。

司馬怒心愈寒,正盤算應該采取什麼行動,突然發現馬車的周圍冒起了縷縷白煙。

--又是白煙?

司馬怒動念未已,縷縷白煙已迅速擴散,眨眼間就將那輛馬車包裹起來。

白煙由淡而漸濃,那輛馬車眼看就要消失在白煙之中。

司馬怒知道再不能等下去,一聲暴喝,身形離弦箭矢般射出,一射兩丈,連人帶刀斬向那個怪人。

刹那,整輛馬車已經被裹在濃煙之內!

激烈的刀風立將濃煙攻開了一條空隙。

怪人已經不在車座上。

刀斬空,司馬怒落在車座上,一刀突然化成了千刀,整個人都包在刀光之內,仿佛變成了一個刀球。

白煙被刀風激蕩得四下亂射,亂成一團!

煙更濃,刹那裹住了刀光。

也隻是刹那,人刀都裹在白煙消失。

白煙擴散得非常迅速,整個亂葬崗迅速的被白煙吞噬!

碧綠的螢火也在白煙中隱沒。

司馬怒衝入這樣的一團白煙中,是不是太魯莽,太愚蠢?

白煙中驀地響起了撕心裂肺的一聲怒吼。

是司馬怒的聲音。

憤怒而夾雜恐怖。

強烈的恐怖。

白煙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司馬怒到底遭遇了什麼意外?

隻一聲。

亂葬崗又靜下來,寂死,但連隨被車馬聲劃破!

煙更濃!

夜風淒冷,白煙終於消散。

冷月中天,荒墳野草依舊,怪人與馬車卻都已不在。

司馬怒也不在。

車馬何去?司馬怒現在又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