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張恨水《金粉世家》一書,我頭皮發麻,先前的印象還停留在電視劇上,而書與電視劇迥然不同:書非常恐怖——無論是冷清秋還是金燕西,都在情不自禁地滑向他們的“命運”。在燕西打著詩社的幌子追求清秋的時候,清秋早於她母親和舅舅發現了燕西的企圖,他所有不經意的殷勤都是有意的,是衝著她來的。而且清秋心裏多少明白“齊大非偶”——金燕西不是適合她的人,隻是這種“明白”毫無意義。
書中,燕西送了幾匹上好的料子到了冷家,冷氏母女都知道不該收人貴重禮物。冷太太糾結,說不然隻留下緋紅的這匹。清秋一直想要一件相同的衣服,又覺得這湖綠也不錯,於是對母親說不然就留這兩樣吧。
冷太太又說,她也想給自己做一身呢。結果大家都猜到了,無非是這樣:多謝金少爺,這些布匹,我們收下了。
貧窮卻對生活又有些期許的人,想必都明白冷氏母女的這種心境:收了這綢緞,有了一就有了二;接下來,收了鞋子,收了戲票,坐了燕西的車子,吃了他請的酒席……這麼下來,哪裏還有什麼“明白”?
若冷清秋純粹是貪錢才上了金家老七的當,給人的感覺也許還舒適一些——貪財惡俗女又有什麼可惜的,我們也可以借機跟她劃開界限。
可惜,金燕西不是靠“砸錢”俘虜冷清秋的心,而是用了時間和心思的——雖然那隻是因為,他有大把的時間和心思。燕西看到清秋穿的鞋子破舊,便絞盡腦汁地去替她買了一雙,中間的過程體體麵麵,而且迂回到不會讓你感覺到我在同情你,才故意買給你——一切隻是巧合罷了。
燕西送冷清秋一件昂貴禮物,會裝作愛她的字,讓她寫些字跟他換——她得了好處,保持了體麵,心裏自然對燕西好感大增。虛榮,當然是虛榮害了冷清秋,某種意義上,她就是被金家老七的錢打動了。但是,這樣赤裸裸的事情會讓她這清高、聰慧的人接受不了,而當“虛榮”偽裝成“愛情”的樣子,當“虛榮”有了神聖的幌子——一切都好辦了。
魔鬼有最美麗的麵孔,若一味凶神惡煞,看到它,誰不會逃得遠遠的?唯獨傾國傾城,方能輕而易舉地勾走我們的魂魄,還讓我們恍然不覺。
是虛榮毀了冷清秋,然而,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依然會走上這條路——小戶人家的女兒,情竇初開的姑娘,她的競爭對手卻是耀眼的愛情,雖然這所謂的愛情是由優雅的公子、溫柔的情態、無所不能的權勢共同組成的。
金燕西並不壞。從冷清秋的角度看,他後來可能變了,從最初的殷勤到冷淡到可有可無,但是在他自己的人生維度裏,七爺從頭到尾沒有變過。
初見冷清秋,燕西瞬間失魂落魄,緊接著被金榮哄了回去。過了幾日後,書中有這樣的描寫:金榮笑道:“七爺,你要找的那個人,給你找到了。”燕西道:“我要找誰?”金榮笑道:“七爺很掛心的一個人。”
燕西道:“我掛心的是誰?我越發不明白你這話了。”金榮道:“七爺就全忘了嗎?那天在海澱看到的那個。”燕西笑道:“哦!我說你說的是誰,原來說的是她,你在哪裏找到的?又是瞎說吧?”
很顯然,若不是金榮提起,燕西也就順其自然把那“驚豔”忘了。對於一個從來擁有太多的人,沒什麼東西是值得特別稀罕的,平日裏不常見的東西,拿到手上把玩久了也會生膩,扔到一邊去了。
這是紈絝子弟的常態,不值一說。真正令我恐懼的是,燕西曾有幾次主動想過要“變”,但是沒成功。
一次是他父親去世,他煩惱得很——前途沒了,學業未成,眼看著又要分家,自己也不知道何去何從,於是讓金榮給他找書房的鑰匙,他要進去讀書。
結果是,金榮找鑰匙誤了些時間,他等不及,出去鬼混了。
一次是分了家業,他捧戲子。戲子慫恿他拿錢,他開了箱子,拿出一疊票子,但忽然想到老爺子不在了,自己又沒有收入,今日不同往日了,錢還得省著用。念頭一轉,手剛要抽出來,複又想,這錢不出,麵子往哪兒擺?於是乎,抽了錢就往外走去。跟清秋一樣,某個瞬間,燕西也是“明白”的,可是這“明白”一點用處都沒有。
金家後來潦倒了,白秀珠倒是富起來了。燕西指望白秀珠帶他出國,低聲下氣了一些時日,最終還是鬧翻了。換了一般人,或許會忍氣吞聲伺候下去,燕西的少爺脾氣豈是說變就變的。
所以,即使重來一次,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冷清秋沒理由不嫁給那樣的金燕西,金燕西沒理由不逐漸對冷清秋生膩,也沒理由去過節製的生活,最後留洋讀書,富貴公子依然逃不過淪落為戲子的命運。
有人評論《金粉世家》裏的冷清秋,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其實,《金粉世家》的真正悲劇是:我逃不出這平地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