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8歲以後再也不讀三毛,在看《滾滾紅塵》之前,便武斷地判斷,她寫不了張愛玲——對照電影,果然如是。三毛的文章講得是什麼呢?說得好聽點,叫做“情懷與理想”,說得不好聽點,是“自戀者的夢囈”。三毛的不好在理想主義,以自我為中心的理想主義,對“情”的理解處在很淺薄的層次上。
張愛玲寫情,有《色·戒》之欲,《半生緣》沈世均之疑慮、怯懦,《金鎖記》曹七巧情之絕望。張愛玲在情裏賦予了人性的深刻,在《小團圓》裏,邵之雍對九莉的感情並非純粹之情,愛慕其才華,欺負其軟弱,也是人性。
形形色色的情,在生活中隨處可見模板。
三毛寫情寫愛,停留在“我討人喜歡”的基礎上(其實也就是“瑪麗蘇情結”)。這種愛像空中樓閣,跟瓊瑤那種其實沒什麼分別,隻是三毛不那樣抒情,外加了景點觀光環節,所以更讓少女向往,但是,在藝術上是很難談得上有什麼價值的。
三毛之情,熱而廉價。張愛玲剛好相反,情冷卻內斂。三毛喜歡呼朋引伴:來,看我的感情。而張愛玲藏得很深,甚至很多人看完《張愛玲全集》隻覺得齒冷、可怕。
三毛之後,很多人都企圖解讀張愛玲,無論是李安、王安憶還是王安祈,然而他們最終也多多少少會犯跟三毛一樣的毛病,會把張愛玲的冷色調情不自禁地調暖。當然,比起三毛的天真,這些人又要節製一些,大概是這些人比起張愛玲終究是幸福的普通人。
李安拍《色·戒》,在張愛玲的文字裏,王佳芝也不過是想著以前那個鬧革命、說愛她的男孩子,卻也選擇了易先生。後者至少還給了王佳芝強烈的愛,以及一個“鴿子蛋”,所以她放走了他。
恍恍惚惚,電影裏談不上有動人的瞬間的情分。
王安憶改編的話劇版《金鎖記》,加大了七巧對三爺的情感力度。而書裏的七巧,其實她的愛沒有具體的對象——在荒蕪的世界裏,在寂寞的空間裏,竟然還有男人會逗她,哪怕是不懷好意的挑逗,她也是願意的。
王安祈理解的《金鎖記》中,七巧跟小劉過著普通、幸福的生活。其實,張愛玲未必這麼認為。七巧傍晚嫁與下午嫁,嫁給活人死人,或者嫁小劉,隻是一枚硬幣的兩麵——同一襲袍子爬滿了虱子,並沒有區別。
張愛玲不是沒有寫過窮人家潔身自好的女兒,比如虞家茵,她自己是好的,遇到的男人也是張愛玲書裏難得的可愛男人。
然而她有個爹,最後也把美夢撕碎了。
張愛玲徹頭徹尾是孤獨的。對比起來也很有意思,三毛分明是愛熱鬧的,筆下哪怕是寫荒涼大漠,卻也是誰誰待她的熱愛。張愛玲反而寫鬧市的夜車電鈴,寫得淒楚悲涼。前者多少有些故作姿態的“做作”,後者卻是生命日常之慘況。
我不喜歡看三毛寫“情”,她有些膚淺,像個小孩兜幾塊糖,就非要拉著你褲腿,一粒粒地數給你看。張愛玲不輕易寫“情”,一落筆就力透紙背,懂者自懂。
我幾度看《小團圓》看得內心悲痛,尤其悲慘的一幕是,醫生給九莉看病,她痛到如此程度,手還在被子裏拱手作客氣狀,盡管誰都看不到。
書裏有個物理老師給過她一丁點善,那老師在戰亂中死了。
張愛玲隻寫了一句話:九莉想,我盼望戰爭來臨可以不考物理,但是也不需要你們炸死我的物理老師。怕考物理,隻不過怕考不好,對不起對她一點善的人罷了。九莉不曾在邵之雍跟前哭過,跟他分開後,卻在不相幹的人身邊哭得天昏地暗。
這便是張愛玲。
有人說張愛玲寫顏色、寫衣服,怎麼寫得那麼好,看她寫一件衣服,一碟點心,細致到像雕花。有人說她天生敏感,不是,是因為她寂寞孤獨,衣服、點心這些死東西比活人跟她更親近,所以信手寫來就像寫最親近的人一樣——很少有作者能這樣。
張愛玲,情感極度內斂,《小團圓》裏,九莉要送給母親的那枝花,已經讓人心碎。胡蘭成每每拈花惹草還與張愛玲分享,其實,他就是欺負她怕人,他知道她擅長用漠然狀去遮蓋內心的痛苦,不似平凡女人懂得捍衛自己的東西。
張愛玲就是個笨拙的人啊,這也是為什麼改編張愛玲的作品有難度的原因。張愛玲在作品裏是絕不會露出一絲兒廉價的溫暖,也許不是她不願意,而是不會罷了。
人們常說,瓊瑤隻能少女時代看,其實我覺得少女時代也可以看三毛,認識幾個字,又覺得自己應該被每個男人愛,或者已經被愛。而張愛玲,卻是可以長長久久看上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