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想起來,隻此信宿而歸,不知際遇在那裏?眼見得又是不足信的諢話了。"自嗟自歎了一會,遙望那七十二峰,黛色連天,浩浩茫茫,碧波萬頃。不覺詩興陡發,朗吟絕句二首道:日落長沙水拍天,來時曾此泊磯邊。
寧知歸路淒涼甚,木葉蕭蕭起暮煙。
其二白雲何處是湘娥,渺渺愁餘向碧波。
淚濕青衫腸已斷,隔船休唱竹枝歌。
吟詠方畢,忽聽得左首船上有人喚道:"隔船那位吟詩的相公,家老爺相請過船一敘。"謝賓又正在無聊之際,也不問是什麼官員,遂即跳過船去。走進艙內,隻見那個鄉紳,闊麵修髯,頭戴方巾,身穿便服。見了謝賓又,揖畢坐下,欣然笑道:"老夫為著皓月當空,一望千裏,波光萬頃,鬱鬱晶晶,所以夜深未寐。擬欲援琴消遣,誰想忽聞佳詠,使我愁思頓開。
願聞高姓尊名,貴鄉何處?"謝賓又欠身答道:"晚生姓謝名嘉,賤字賓又,直隸姑蘇人也。"那鄉紳又問道:"令尊為誰?"謝賓又道:"先父諱叫玄錫,曾領南畿鄉薦,隻今棄世已久。"那鄉紳踴躍而起道:"原來就是謝家年侄。自從令先尊仙逝之後,音問久疏,誰料今夕邂逅相逢,愈覺可喜。"謝賓又亦欣然道:"每聞先父平生契厚,隻有無錫的杜老年伯,可即是否?"那鄉紳道:"老夫即是杜公亮,與令先尊幸屬同門。
猶憶清酒吊唁之日,老年侄發尚覆眉,豈慮一別十年,忽爾長成如許。近來家事如何,可曾入泮,此行有何佳況?願為老夫一一言之。"謝賓又便將父歿以後許多蹭蹬,並到賈知府任上的事,備細述了一遍。杜公亮愴然道:"原來年侄如此不幸,老夫亦因不合時宜,謝事回去。既獲一同返棹,願到敝居暫留數月。年侄才高八鬥,何難博一青衿,然或有可效力之處,俱在老夫身上。"謝賓又慌忙謝道:"萍水相逢,荷承老年伯許以青眼盼睞。歸既無聊,願獲長侍左右。"杜公亮大喜,即令從者暖酒對酌。既而飲至夜分,聯吟一律道:青山曆曆水悠悠,(杜)水接山光一色秋。(謝)此夜獨憐逢皓月,(謝)故人忽喜共扁舟。(杜)蕭條落木隨風下,(杜)散亂歸鴻逐渚留。(謝)歌罷酒闌猶未寐,(杜)鄉關回首不勝愁。(謝)吟畢,杜公亮欣然笑道:"月白風清,獲與賢侄晤對,誠不負此良夜矣。"於是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謝賓又也不過船,便相與枕藉於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是早五鼓掛帆,不一日已抵無錫,把謝賓又留寓於廳後之西樓。樓之外即係內花園,園中有橋、有池、有軒、有台,自牡丹亭過西曰芍藥圃。芍藥圃之後,有一大廳,顏曰迎燕堂。
堂之左側,雙角門內,即係內室。原來杜公亮的正夫人畢氏,隻生一子一女。子名啟祥,年長一十九歲。女名仙癿,亦已及笄,生得如花似玉,識字能詩。杜公亮於諸女中,獨加鍾愛,所以仕宦求姻,紛紛不絕,而公亮莫之許也。
閑話休提,且說謝賓又。自寓無錫半年,忽傳宗師歲考,發牌到縣,示期先考童生。謝賓又的才學既優,杜公亮又致書力薦,遂得縣取第二,府試第七。俄而宗師考過,竟領了本縣批首。杜公亮大喜,即日置酒稱賀,謝賓又亦覺十分得意。當夜席散歸房,於燭火之下,提起兔毫,向粉壁上題詩一絕道:曆盡芸窗已十年,春風方不負青氈。
廣寒縱有雲梯在,未必嫦娥即見憐。
自後,謝賓又文譽日盛,遠近時髦,無不擔簦攜笈,投剌訪謁,一時間推尊為文壇領袖。杜公亮回進後房,對著夫人亦每每稱歎不止,以為必中之才。那謝賓又三字,不覺漸漸的傳播在杜仙癿耳內。杜仙癿年已及笄,不無吉士之慕。遂悄悄的喚問侍鬟:"那生文才既妙,態貌如何?"婢女中有一彩燕,年已過時,日常在外行走慣的。便接口笑道:"若說起那謝秀才的風流雋雅,真今日之潘安也。"杜小姐聽說,微微含笑,自此留在心上。
話休絮繁,忽一日,杜公亮同著賓又,出到朋友人家赴席。
時已過午,杜小姐喚令婢女,扃閉儀門,假說廳前看菊,潛步至樓。隻見謝生的臥內,壁掛素琴,案堆書史,床上繡衾文枕,蘭麝餘香。回首看那壁上,即所題曆盡寒窗一絕。字帶龍蛇,句敲珠玉,哦詠數遍,不覺技癢難禁。便研墨濡毫,撿出殘箋半幅,次韻一章曰:文章獨步十餘年,豈久燈窗坐冷氈。
若使蟾宮親折桂,嫦娥須為玉人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