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高老莊(2)(1 / 3)

子路把西夏介紹給了蘇紅,蘇紅叫道:“我隻說我是高老莊的高個子了,沒想你比我高這麼多!”就不和西夏站得太近,立在了台階上,說西夏是模特,西夏說不是,她卻堅持說一定是的。這時候,遠遠的鎮政府門口,有一輛吉普車,嘟嘟嘟地發動了,幾個人抬著一筐什麼重物放到車上,遂即一個矮子滾球一般地跑了來,說:“蘇紅,鎮長問你去呀不去?”蘇紅說:“去麼。”便對子路說:“你見一下鎮長吧?”子路說:“我不認識的,算了吧。”蘇紅說:“那我也不能陪你們了,早上白雲寨賣木料的人在稷甲嶺下發現了一隻旱龜,賣給了廠裏,廠裏送給了吳鎮長,吳鎮長卻要送給陳縣長的。”子路說:“一隻龜劃得來這麼送來送去的?”蘇紅說:“篩子大的!”西夏說:“篩子大?”要過去看看,子路扯了扯她的衣襟。蘇紅就把烏雞讓子路帶回去,子路不要,雙方推讓了一陣,蘇紅隻好把雞交給那矮子替她去殺,當下握手告別了,還在說:“西夏你這麼高的個頭!”

蘇紅一走,西夏就把高跟鞋脫了,從提包取了一雙平底鞋換上,問子路:“我是不是高得有些丟你人了?”子路說:“是蘇紅自慚形穢了。”街上的人來來往往,有認得子路的,也有不認識子路的,但都向他們行注目禮,子路隻是低了頭往前走,將西夏落在後邊,西夏就小聲說:“頭,頭!”子路偏不理她――仰頭婆娘低頭的漢――還是低著頭,雙腿換得更歡了。西夏攆上說:“你腿那麼短,倒走得快!”子路說:“咱不要並排走。”西夏說:“怎麼啦,你也嫌我個子高啦?”子路說:“這是在鄉下。”西夏說:“鄉下不允許並排走?”偏並排走。出了鎮街,順一條土路往西北方向去,西夏說:“我隻說你個子矮,怎麼街上的男人都是矮子?”子路說:“……是不是?”西夏說:“怪怪的。”子路說:“恐怕是大家看你也怪怪的。”西夏就嗤兒地笑了一下,說:“我明白了!”彎腰從路邊掐下一朵顏色黃黃的花,花莖流出白汁,立時卻變成漆一樣的黑。子路說:“不要掐的,這汁粘在手裏就洗不掉了。你明白啥了?”西夏說:“你總嚷嚷著要回來,回來你就沒自卑感了麼!”子路說:“我才沒自卑感,有自卑感我能娶你?!”西夏說:“娶我是不是要換種的?”

一走進蠍子尾村巷,西夏看見的到處都是柏樹,樹老如臥,就在每一棵樹下要拍照。子路也來勁了,介紹這一棵是扁枝柏,從根到梢枝杆全是扁形,那一棵是扭柏,樹身扭得似麻花,又有塔柏、夾槐柏、掛甲柏,一直到了他家院牆外,指著一棵斜斜地順著房後簷和院牆頭逶迤而長的柏說是飛簷走壁柏,西夏就興奮得一蹦老高。這一蹦,巷中有人瞧見了,直著脖子喊:“雲奶!雲奶!”聲音急迫。巷道的門窗裏同時六七個腦袋伸出來,在說:“子路回來啦!”子路回應著,把香煙撂進窗裏,把水果糖塞給跑來的孩子。一個孩子剝著糖往一家門道裏鑽,糖掉了,拾起來喊:“雲奶雲奶,我叔回來啦!”西夏卻聽到了哪兒有胡琴拉動,沙啞的聲音在唱著:

“黑山喲那個白雲湫,”

河水喲那個往西流,

家沒三代喲富,

清官的不到喲頭!

西夏說:“你聽,你聽。”子路說:“那是迷胡叔唱醜醜花鼓哩!”子路的娘在牛坤家捉筷子,門外的土場上驢在打滾,塵土嗆得雞飛,貓也跳牆,而且坐在碌碡上的迷胡又是拉又是唱。牛坤的老婆一邊罵迷胡:“瘋圓了,怎麼偏還記得醜醜花鼓的詞兒?!”子路娘說:“順善他爹活著的時候是結巴子,可台子上唱戲從來不結巴。”兩人一邊把兩雙筷子頭兒用麻繩縛住,各執一方,攪過去翻過來,口裏念念叨叨,數說著碰見哪一路鬼了,讓孩子發燒,是你了你停住。結果筷子突然翻不過來。子路娘說:“瞎,是村北頭吉喜那死鬼!吉喜吉喜,冤有頭債有主,你害娃娃家怎的?你走!你要不走我就用桃木橛子釘在你墳頭了!”那吃糖的孩子踉蹌進來,說是“我叔回來啦!”子路娘收拾了筷子,就從炕上下來,往自家去。碌碡上的迷胡停了胡琴,也不唱了,說:“嫂子,嫂子,不過年不逢節的,子路咋這會兒回來?”子路娘生他的氣,說:“他爹過三周年呀,他能不回來?!”迷胡就“律,律,律”地牽驢,驢不高,他站著還沒驢高。

子路見娘出了牛坤家的後門道,叫“娘!”,西夏也收住腳,叫:“娘!”一手搭在娘的肩上。作娘的一時反應不過來,心一急,手就嘩嘩地顫,仰頭看西夏的臉,想去摸摸,手舉起來,卻拍打了西夏胳膊上的土,說:“快回快回!”迷胡偏拉了驢從巷子那頭出來,大聲說:“子路,回來給你爹過三年了啊……人一死就有了日子,這麼快,你爹死了三年了!”子路說:“迷胡叔,你醜醜花鼓還唱得好麼!”迷胡說:“還唱得好?你覺得唱得好了,叔給你再唱一折!給別人不唱,也得給子路唱的,子路是大福大貴,稷甲嶺崖崩了,壓了那麼多水田,卻沒壓到你家的墳上……”子路說:“稷甲嶺崖崩了?”迷胡說:“可不崖崩了!天上還飄著個大草帽子,當年我在白雲湫就見過……”娘說:“你快去忙別的事去吧,你不好好去護林子,鎮上得扣你的錢呀!”迷胡說:“這誰說的?”娘說:“順善說的。”迷胡勃然大罵:“順善驢日的!”牽了驢扭頭就走。西夏覺得有了遺憾,說:“他要唱咋不讓唱呢,他唱得好聽哩!”娘說:“他瘋了。”子路說:“瘋病不是早好了嗎?”娘說:“哪裏就好了,過幾天重過幾天輕,稷甲嶺一崖崩他就瘋圓了,唱唱歌歌的,那麼一把年紀了,也不知羞,丟人敗興!”

到了自家院門口,門鎖著,伸手從門腦上摸鑰匙,開了幾下都沒開開,還是西夏拿過來開了鎖,說:“我活該是這家人哩!”但見院子不大,四間上房。粗柱寬簷,台階上堆放著整整齊齊的劈柴,兩邊有東西廈房,右前院牆下是個磨坊,左上房前有株櫻桃樹,樹下一塊捶布的青石,從院門到上屋牆上拉著的一道鐵絲上晾著被褥,豔紅的夕陽正照著,被麵上碩大的牡丹花閃著光,像是鮮活的。娘說:“被子給你們都晾了,我隻說中午回來,坐在家裏等著卻不見人影,才去牛坤家,來正的小女子說你們回來了,我還不信哩,果真就回來了!”西夏隔了被子看那櫻桃樹,猛一瞬間,卻覺得櫻桃樹像是一個人,吟吟地衝了她笑,就走過去,那樹還是樹,就說:“娘怎地就知道我們要回來,把被褥也晾了?!”娘說:“菊娃說的。”說過了,覺得沒說好,又說:“西夏,你長得不像那照片上的呀!”西夏說:“沒照片上的好看?”娘說:“好看,子路找的媳婦能不好看?”西夏咯咯咯笑起來,說:“娘這是誇你兒子嘛!”娘也笑了,讓西夏快坐下歇著,又拿了布摔子給子路摔打身上的土,西夏把腳上的鞋蹬掉了,仰身倒在一張竹皮躺椅上,看起從磨坊走出來的一隻花貓,衝著它說:“咪!”娘到廚房燒開水,子路跟了去,娘小聲說:“西夏知道菊娃還住在廈房裏?”子路說:“我給她說過的,沒事的。”娘說:“也怪,菊娃昨日說你們要回來……”子路說:“她人呢,還在葡萄園做工?”娘說:“早都不在了,蘇紅又叫去到地板廠幹了一些日子,又不幹了,離廠子不遠辦了個雜貨店。她說你們要回來了,要住到店裏,石頭也送到他舅家了。”就推了廚房窗子向右隔壁喊銀秀,讓銀秀端一碗雞蛋來,又喊:“改日我家雞下了就還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