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路回坐在酒桌上勸大家喝酒,為了烘場子,提議由他先做通官,然後輪流著做通官,眾人說:“隻要你舍得酒!”子路的通官輸得多贏得少,蔡老黑說:“子路在家時是高老莊的第一拳,當了教授拳退了!”子路知道他為甚今晚輸的拳多,說:“拳退了,酒量卻增了,我拿了大盅去!”起身到娘的臥屋取大酒盅,卻低聲對西夏說:“你生氣了?”西夏說:“我熱臉換著冷屁股,怪沒意思的!”子路說:“這孩子生性就是個冷臉子,你沒見對我也是叫了一聲爹就什麼熱火勁都沒有嗎?”西夏說:“……一定是他娘事先教唆了的!”子路說:“菊娃對我再有意見,也不至於那樣做。你再主動些,他畢竟是孩子嘛!”西夏撅了嘴說:“我也是孩子!”子路羞了一下她的臉,說:“你在我麵前是孩子,在石頭麵前卻就是後娘麼!”西夏撲地一笑,氣也散了,說:“不知怎麼,我有些怕他哩。”子路說:“你會處理好一切的。”在西夏臉上親了一口,西夏說:“你去吧,你喝你的酒去!”
子路重新過來喝酒,娘抱著石頭卻不去炕上睡覺,說:“給我石頭也讓個座位吧,小是小也算個男人哩,喝不了酒能吃菜的。”眾人說:“對對對。”騰出個位子來。石頭坐在了凳子上隻夾著素菜吃,旁邊人讓吃肉,老太太說石頭從來不吃肉,有人就說石頭你不吃葷怎麼長大呀?蔡老黑說:“虼蚤吸血就隻長那麼小,牛是吃草哩卻大得很!”眾人就罵蔡老黑抬杠,都笑了,但石頭依然平靜,隻吃他的。吃著吃著,筷子停下來,眼睛就半睜半合,子路說:“石頭你困了?”石頭說:“困。”眼皮撲噔合上。當奶的過來抱了石頭到炕上去,西夏鋪好被褥,放過枕頭,石頭就瞌睡了。說瞌睡就瞌睡了,能這般快,使西夏驚奇,她幫著孩子脫衣服,看見了那雙瘦得麻稈一樣的腿,心裏不覺也發了酸,說:“娘,石頭是什麼時候得的麻痹病?”娘說:“這孩子一生下來腿就麻花似的扭著,這都是怪處哩,那天牛川溝修橋放炮哩,一塊石頭從廈房頂上砸進來,石頭就落草了。牛川溝離這兒是多遠的,別的地方沒濺一個石塊,石頭就把咱廈房砸了?!這怕是天上掉石頭哩!石頭砸下來,菊娃驚得月子裏沒了奶,隻說這娃不得成了,但卻活下來,四歲上都不說話,會說話了,又懶得說,一天說不了幾句。”西夏說:“這像子路!”娘說:“子路沒他怪,子路這麼大的時候,又流鼻涕又尿床,石頭不說話,心裏卻什麼都懂。你瞧瞧,他後脖子多大的一塊紅痣!”西夏過去看了,果然一片朱砂痣,好像是什麼文字,但又不是文字。娘倆嘰嘰咕咕說話,院門就咯吱響,而且台階上也有了嘁啾聲,西夏說:“又有人來喝酒了!”娘說:“那都是婆娘家。”台階上便有人敲窗子,說:“嬸,嬸,子路媳婦在哪裏,不讓我們見見嗎?”娘對西夏說:“她們要看你哩!”西夏忙對著鏡子看頭發。
高老莊的男人常在夜裏聚眾喝酒,喝就喝醉,沒醉算沒喝好,喝者的婆娘們在這一夜裏不能睡覺的,她們操心丈夫喝多了,摸不著黑路走回來,再就是男人出去熱鬧了,女人家在屋太寂寞,也便都去了擺酒席的人家。當然,喝酒的男人是反感自己的婆娘立在酒桌邊,女人們知趣也就全坐在門外的黑影裏拉家常,直到喝了八成或者九成,聽得屋裏的男人反複地在說著一句話,全支楞了耳朵準備著召喚。於是,某某叫某某婆娘的名字,某某的婆娘推門進來,立在丈夫的身後,接過丈夫遞來的酒盅,一口深抿,翻盅亮底。女人家不喝酒的就見酒發嗆,一旦接盅推盞,酒量卻大得驚人。但再能喝的女人是不被請到桌上來的,她們是讓喝能大喝,不喝也沒癮想喝,召之即來,揮手便去。娘拉著西夏開門出來,台階上坐著的七八個年輕的女人都站起了,撲撲地拍打屁股上的土。黑暗裏並看不清西夏,卻在說:“真個是稀人!”西夏說:“稀人?”她們說:“城裏人醒不開咱的話哩,咱也說官話――你長得美哩,大美人!”西夏笑了,說:“子路還能找個大美人?!”她們說:“子路才要找大美人哩!”一個說:“子路當了教授的時候,我就知道他要離婚的,是我,我也是,城裏的美人別人能娶得,山裏人為啥娶不得?都說子路怎麼啦怎麼啦,那有啥,自古好男占九女哩!”便有人說:“你說的啥話呀?”一時倒都沒了話頭,愣在那裏。娘說:“這都是你嫂子的妹子的,你認識認識,平日都是她們照看著我的。”西夏說:“真是多謝,幾時到省城辦事了,一定到我那兒的家去啊!”她們說:“這話我們可當真呀,進門不脫鞋,還要吐痰哩!”西夏說:“隨便著吐!”她們說:“子路媳婦好!我要是年輕十歲,我就讓蘇紅把我介紹到城裏打工去,那我就去你家!”屋裏男人喊:“雙環,代酒來!”說話的婆娘推門進去,她的男人劈臉罵道;“你那×嘴寡著哩,提蘇紅?!你得能的還要去城裏打工,蘇紅把你拐賣了你還以為你進了皇宮!把這酒喝了!”門外的婆娘嘻嘻地笑。西夏說:“都進屋來吧,這裏沒燈的。”她們說:“你忙去吧,妹妹,我們進去挨那凶男人罵呀?!我們坐在這兒好拉呱……你去忙吧,去吧。”西夏退回來,沏了一壺熱茶出去,喜得眾婆娘說:“還給我們沏茶哩,這得讓你娘心疼了!”
西夏回到了自己西邊的臥屋時,才坐在炕邊,娘也順腳進來,問累不累,要是累了就歇下,這些人喝開酒時間沒個長短,你敬過他們酒了,禮節也到了,有子路陪著就是。但西夏沒有睡意,坐著和娘說話兒,問了問身體狀況,又問了問缺錢花不,突然說:“娘,來喝酒的個子都那麼小,那個叫蔡老黑的倒顯得高?”娘說:“蔡老黑姓蔡麼,那是個土匪!”西夏說:“土匪?”娘說:“脾性像土匪,現在還算好多了,年輕時才是惹不起,打坐牢出來……”西夏說:“他住過牢?”娘說:“甭說了,別讓他聽到。”西夏歪過頭,從門扇縫裏往屋庭裏看,蔡老黑正端了酒盅敬子路,子路推托是不敢再喝,蔡老黑不行,吼著滿座的人給你敬酒你都喝了,我敬你你就喝不了了?子路說,那我喝半盅吧,蔡老黑臉上不悅了,拿酒瓶給一隻玻璃杯裏咕嘟嘟倒了一杯,端起來一仰脖子灌下肚,然後坐下說,你喝半盅你就喝半盅吧!子路硬硬地笑了一下,終是把那一滿盅酒喝了。西夏說:“子路和蔡老黑不熱火?”娘隻低著頭把被褥鋪了,又鋪單子,說了一句:“不熱火?有啥不熱火的?!”從箱子裏取出兩個枕頭來。西夏隨手把枕頭並排放在一頭,娘卻一頭一個放了,說:“睡的時候再拿過去,要不進來個人笑話哩!”西夏就咯咯地笑,娘也笑了,說:“睡的時候,你的褲子不要放在被子上。”西夏說:“為啥?”娘說:“老規矩,婆娘的褲子不能壓著了男人……”正說著,子路進來,低聲問:“娘,家裏還有沒有別的酒?席上怕還得兩瓶。”娘說:“家裏沒有。”西夏說:“咱帶回來不是三瓶‘五糧液’嗎?”子路說:“那些酒得留下過三周年那天招呼上席客的,這些都是閑人,犯不著喝那麼貴的。娘,你去牛坤那兒問他家有沒有,借兩瓶。”西夏說:“嗇皮!”子路沒理她,對娘說:“借回來了,你先悄悄放到你那臥屋裏,我再去取。”然後出去,在庭裏說:“喝啊,今兒不喝夠,誰也不能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