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高老莊(3)(1 / 3)

鹿茂和蔡老黑搭檔已經是許多年了,蔡老黑種植了葡萄園,納入了縣酒廠的葡萄基地,每年收獲葡萄交售給酒廠,鹿茂則辦了紙箱廠,專門定點為酒廠提供裝酒瓶的箱子。那時候,他們有錢,三天兩頭在飯館裏擺飯局,鹿茂的牙齒現在常痛,就是用牙簽剔牙,牙縫越剔越大的。而酒廠不景氣了,眼見著兵敗如山倒,鹿茂首先脖項軟了,見著蔡老黑就哭?惶。蔡老黑爬上了草床,拿過了鹿茂身邊的香煙,抽出一支來吸,一直把一支煙吸完了,沒有說話。鹿茂是來訴冤枉的,見蔡老黑這般模樣,倒不敢再說別的,問道:“和嫂子慪氣了?”蔡老黑哼了一下,是笑不是笑是恨也不是恨,說:“我去信用社了一趟。”鹿茂說:“你還款了?”蔡老黑說:“我丟了人咧。”鹿茂說:“姓賀的侮辱了你?”蔡老黑說:“我拿了包老鼠藥去的,要錢沒有,要命我就死在他麵前,我蔡老黑耍了無賴……”鹿茂說:“都是酒廠那一幫敗家子坑了咱!他娘的沒本事當什麼廠長,鄭廠長幹得好好的,就無來由地把他換了,派來這個馬廠長能幹個□!他在酒廠裏胡弄他胡弄去,咱他娘的卻倒黴了,紙箱廠投資那麼大的,他娘的他不要紙箱一句話就不要了?!”蔡老黑說:“罵有什麼用?我尋思得想個出路呢,把這園子毀了再種莊稼?葡萄剛剛掛果兩年啊!洛北縣也有個酒廠的,我讓人去那兒聯係,看能不能秋裏給人家供貨。”鹿茂說:“路那麼遠,熟果子運去踏砸不少哩。”蔡老黑說:“那總比全漚在這裏強。你近日去縣上再采采風,酒箱做不成了,看別的廠要不要貨,譬如肥皂廠,粉筆廠……哎,聽說粉筆廠的經理和吳鎮長是同學……”鹿茂說:“我前十天就求過他了,他說他給問問回我的話,到現在沒吭一聲,他八成是忘了,他心沉得很,給啥要啥,前幾天對咱多熱惦,如今咱倒灶了他又和地板廠的鑽得親,地板廠有地板條送人哩,咱有啥呢?”蔡老黑用指頭按住一個鼻孔用另一個鼻孔噴出一股鼻涕,又按住那個鼻孔用這個鼻孔噴出一股鼻涕,鹿茂等著他要罵出什麼了,蔡老黑噴完鼻涕,又坐著沒言傳。鹿茂說:“你知道不,地板廠得了一個旱龜,三十六斤重的,送給吳鎮長讓補身子,太壺寺的和尚知道了,說要放生,吳鎮長卻孝敬縣長去了,還帶著蘇紅。”蔡老黑不耐煩了,說:“你管人家哩?吳鎮長不辦事,你直接去找粉筆廠?!”鹿茂說:“我也為這事來和你拿主意的,你說直接去?”蔡老黑說:“去!”鹿茂突然笑嘻嘻地說:“黑哥,你近日沒見狗剩?”蔡老黑說:“咋?”鹿茂說:“狗剩前日給我拉扯到一個,你猜是誰?發廊裏那個新來的,小肚子凸凸的……”蔡老黑說:“小肚子凸凸的?給你個豬你都幹哩!”鹿茂說:“我又沒個情人,我是出火哩。”蔡老黑說:“你明日就去縣上!騎自行車還是搭班車?”鹿茂說:“有事要我代辦?”蔡老黑說:“我沒辦的事,你去的時候到菊娃店裏一趟,看她需要不需要進什麼貨?”鹿茂說:“要去明日咱倆一塊去,她不認我的碴哩!”蔡老黑罵了一聲,把他掀下草床,鹿茂站在地上喘著笑,就勢到葡萄架深處去掏尿了。

蔡老黑獨自坐在草床上吸紙煙,想起一件事,暫時將煩惱丟在了一邊,才要哼出一段小曲兒來的,卻發見月亮已經上來,便道的那頭有了腳步聲,子路娘急促促走過來,蔡老黑一下子跳下草床,忽地站在了老太太麵前。老人嚇了一跳,罵道:“老黑你這土匪,我以為是個狼哩!”蔡老黑說:“老黑還是狼?是個鱉哩!天黑了,你往啊達去,是子路回來啦?”老人說:“是子路回來啦!”蔡老黑又問:“帶著的是新媳婦?”老人說:“帶著的是新媳婦!”卻突然叫道:“你蔡老黑是人精麼,你在這葡萄園裏怎麼啥都知道?!”蔡老黑高興起來了:“這下嬸子你寬心了?!”老人說:“兒女的事,他們解決去,他能找下也罷,找不下也罷,我管得了嗎?結婚呀離婚呀,前頭的路是黑的,誰知道是陽關道還是獨木橋?!我現在隻操心一日三頓吃什麼呀,再就是我那孫子!石頭今日沒跟你爹學針灸嗎?”蔡老黑說:“中午在我爹那兒,吃過飯他舅就背走了的。你要把石頭接回去?”老人說:“他得見見他爹的。”蔡老黑說:“是這,天也黑了,你先回去,過會我把石頭送過去,我還要去看看子路呢。”老人說:“啥事都讓你忙哩!你給你爹說,我這左眼睛他紮過一針,現在見風不落淚了。”蔡老黑說:“那還得鞏固哩,過幾天讓我爹再看看。心慌的病還犯沒犯?”老人說:“那沒事,犯了熬些戒指水喝喝還濟事。”蔡老黑送著老太太從原路回去,還說了一句:“嬸子,劈柴還有沒有?”老太太說:“還有的,老黑,這些年真把你帶累的……”

鹿茂從葡萄架下走出來,說:“子路回來啦?前一陣子不是又一股風的說要複婚的,怎地卻把新媳婦領回來啦?”蔡老黑說:“你操心你的日子咋過呀吧!”鹿茂說:“老黑,那這是好事麼!”蔡老黑說:“你知道個啥?!”鹿茂說:“我啥都知道!”蔡老黑說:“……”他的鞋幫被露水潮得濕濕的,跺一下腳,昆蟲的鳴叫消失了,跺聲一住,繁響又起。鹿茂說:“你真的也去見他嗎?”蔡老黑沒有回答他,刷刷刷地也在尿尿了。他一邊往葡萄園外走,一邊用尿在路上淋字,寫了些什麼字,鹿茂看不清,獨說獨念道:“唉,不行了,先前是壓著壓著尿倒牆的,如今扶著扶著尿濕床哩。”

蔡老黑背著石頭回來的時候,家裏已經坐了許多人在喝酒。四間堂屋,東西各有一間紮了界牆做臥屋,中間的兩間全是庭,家具並不多,除了那張脫了漆的八仙桌子,四條長凳,靠北牆一溜三個大長裝板櫃上,有子路爹的靈位,香爐裏燃著香,兩邊各擺了紙紮的金山銀山。亡人葬時,接收的大部分奠品都在墳頭焚了,但仍要留小部分一直到三周年忌日辦畢,方才與孝子賢孫們穿過的孝衣孝帽草鞋一塊焚去,那亡人將從此在陽世裏活在親人們的心中而再沒有了節日,該去做神仙或做小鬼或重新投胎了。三年來,這個屋庭是空曠和冷寂,從後梁到靈位後的“天地君親師”的掛貼上是一張大大的網,那隻圓肥的蜘蛛就常常單絲下垂,老太太沒有拿掃帚挑了去,看著那蜘蛛黑黑的顏色和短短的腿就想起老伴,坐在板櫃前的草蒲團上哭一通。哭過了,不免又罵一句老死鬼,說死就死了,把她撂在半路上,也不管兒子的婚事了,也就又要坐在板櫃前的草蒲團上再哭一通。現在,一顆一百瓦的燈泡吊在梁上,把四堵牆照得白光光的,燈泡下,七八個人圍著八仙桌喝酒,熱鬧已經恢複到三年前的熱鬧了,老太太喜歡得顛出顛進,為喝酒人炒了一盤椒角土豆絲,一盤韭菜雞蛋,一盤蓮菜炒肉片,還有一盤是子路帶回來的五香豬蹄。蔡老黑背了石頭進門,老太太一把抱了孫子,喊:“子路子路,娃回來了!”子路從酒桌邊過來,給眾人添酒的西夏也跟了子路到院裏,石頭隻說了一個“爹!”就不言語了。子路說:“這是你姨,叫姨!”西夏看著孩子,她要等一聲“姨”出口,就要過去把孩子抱住親一口的,但石頭沒有叫。西夏尷尬了,有些不知所措,還是說:“我給石頭取衣服去!”跑回臥屋抱了一堆衣物,把一件黃色的夾克給石頭,把一頂藍色的帽子給石頭,把一件毛衣也給石頭,比畫著樣式和顏色,問:“喜歡不?”石頭仍生硬著臉。石頭的臉很扁,耳朵高得出奇,西夏摸摸他的頭,他卻把頭趔開,西夏的自尊心傷了。老太太忙說:“你們都去招呼客人,石頭交給我。西夏你去給我鋪好炕去!”西夏應了一下,到娘的臥屋裏鋪炕,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渾身軟遝遝地沒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