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高老莊(4)(1 / 3)

一出巷頭,巷外的土路上有人牽著牛,有人趕著羊,子路見老的問候老的,見小的招呼小的,老小也問子路好。西夏很開心,見了牛就跟在牛的後邊,牛往前邁右腿,她也往前邁右腿,牛往前邁左腿,她也學著往前邁左腿,牛翹了尾巴拉糞,撲地拉下一堆,她差點踩在牛糞裏。看見羊了,又跟著學羊叫,咩,咩咩……子路就說:“西夏西夏,你要莊重些!”西夏老實了,過來挽了子路的胳膊。子路撥開,偏拉開距離走。蠍子尾村是從坡塄上一直漫延到坡溝下的,在從一棵分了五支斜著往上長的古柏下往坡溝去,子路才要指點這如何是五兄弟柏,有人就問子路幾時回來的,有三四年不回來了是不是把高老莊忘了?子路忙說什麼都可以忘怎敢忘了老家!就又問子路這是你辦的女人?子路說是我的女人叫西夏。下到溝底,一個人又在說子路帶媳婦回來啦?子路又忙說回來啦你這侄媳婦叫西夏哩。西夏低聲說:“你們村的人怎麼拿那種目光看我?”子路說:“他們沒見過城裏人,你別把胸部挺得那麼起,不好哩!”從一排平房後過去,閃過山牆了,就是堂兄晨堂的家,正碰著一個女人蓬頭垢麵地出來,猛地見了子路,扭頭卻返回去,喊:“晨堂,晨堂!”晨堂在上屋門檻上掛著鞋耙子打草鞋,說:“叫魂咧?!”一抬頭見子路和西夏進了院子,丟下鞋耙叫道:“子路子路,昨夜裏迷胡叔在澇池邊罵順善,我去勸說,他說你回來了,果然就回來了,我還以為他說瘋話哩!”身後就出來一個女娃,又出來一個女娃,又又出來一個女娃,一個比一個低一點地靠在了牆根拿眼睛看西夏。西夏向她們招手,她們不動,一隻大奶子母豬卻蹣跚而至,後邊咕湧了十幾個的豬娃子,西夏倒呀地退了幾步。晨堂一腳踢在母豬的屁股上,叫喊著把豬趕走,三個女娃立即手腳麻利地攆著豬崽滿院裏跑。子路拉著西夏進了上屋,將禮品放在櫃蓋上了,就附下身去給本家伯的靈位磕頭。磕了一下,再磕兩下。晨堂說:“子路哥,快讓咱嫂子起來,那是個意思麼,還真三磕六拜呀?!”就“哎,哎!”地叫他的婆娘,婆娘卻鑽進臥屋不出來,自己去了臥屋,嘰嘰咕咕一陣小聲後,出來手裏拿著一元錢,要給西夏:“子路就逢的是這窮親戚,你別嫌少呀!你那妹子是後山紙房溝人,拿不出手,不敢出來見你的。”西夏把錢接了,有些不好意思,說了聲謝謝。子路就問起咱嬸呢,晨堂說:“你嬸年紀大了,老小老小麼,說話做事有些糊塗,也逢著你那弟媳婦不清白,兩人弄不到一塊,老人就去麥花妹子家了。也是麥花要坐月子呀。”子路知道晨堂家的矛盾,便不再多問,順口說:“麥花幾個娃了?”晨堂說:“和我一樣,都是些女娃,看這次能不能是個長牛牛的。”

西夏在台階上逗三個女孩,孩子們都穿得破爛不堪,但眼睛亮得放光,問:“幾歲了,叫什麼名字?”老大說:“七歲,叫來弟。”問老二,叫招弟,五歲了。老三卻說:“你猜叫啥?”老二說:“我知道,叫盼弟!”西夏就笑,說:“你爹還要個男娃呀!”晨堂說:“我非等來個男娃不可!養這一堆全是給人家養的,沒個男娃,斷了香火,我對不住先人哩!”西夏說:“男孩女孩都一樣的,人一般是知道父母名,最多也僅僅知道爺爺奶奶名,再往上誰知道?連老老爺的名字都不知道了,你給誰續的香火?!”子路忙給西夏使眼色,西夏不理會,又說了一句:“生了三個了還生,生七個八個,那怎麼養得過來?”晨堂說:“喂奶的時候,這邊趴四個,那邊趴四個麼。”西夏說:“那是喂豬娃呀?!”晨堂也笑了:“我給我那口子也說過,你真是個瞎母豬,生下這麼多女娃,還真不如那一窩豬娃,夠一年的油鹽醬醋錢哩!”那隻母豬受了誇獎,就在門檻上蹭肚子,蹭了蹭臥下來,舒服得哼哼又哼哼。晨堂說:“咱嫂子,明年就看你給子路生個什麼下來啊!”西夏說:“我還不想要孩子哩!”晨堂說:“那娶女人幹啥呀?”拿眼睛看子路。子路卻說:“我不是去上學,我怕也是四五個娃娃了,回家來讓這個端洗臉水,讓那個取旱煙袋,端吃端喝……”晨堂說:“哎喲,我倒忘了給你拿煙的,你嚐嚐我這旱煙!”跑進臥屋去。西夏說:“給你端吃端喝?你先給我揉揉!”脫了鞋,把一隻腳伸在子路的懷裏。子路趕緊把腳取下來,說:“不取煙了,我們還去勞鬥伯那兒呀,伯過世的時候我沒趕回來,我得去家裏看看。”兩人站起來,提了禮品籠就走。晨堂從臥屋出來,手裏並沒有拿旱煙匣,說:“應該去看看……還沒喝口水就走啦?也真是!”西夏已經走過院門外的石磨了,聽著晨堂還在說:“人走了,你才出來了?”婆娘在說:“走了?我把頭都梳了,他們卻走了?!我生不下個男娃,你瞧著吧,子路辦的這個婆娘腿那麼長,女娃怕也生不出來哩!”晨堂也說:“過去的地主財東討小,都講究要兩頭尖中間大的女人,短腿大屁股的是能生呢……”

勞鬥伯是前一年過世的,一個兒子已經分家另住了,勞鬥嬸和小兒子慶來過活,還要伺候一個九十歲的親娘,日子相當的拘謹。子路和西夏去了家裏,慶來到地板廠做工沒在,二嬸一邊用唾沫抹頭發,一邊拉西夏往炕上坐,見西夏也跪在勞鬥伯的靈牌前磕頭,感動得說:“這是子路的新媳婦,死鬼,你瞧瞧,城裏人都給你磕頭了!”就流起淚說勞鬥伯得的是肝癌,人咋是那麼脆的,從發病到咽氣不到一個月,可憐他不想死呀,拉著我的手隻流眼淚,哭叫著太壺寺的和尚春上給他相過麵,說他是高壽的,罵和尚騙了他。她說著就嗚嗚哭,子路西夏也陪著掉眼淚,她就把聲住了,說:“我娃不哭了,咱都不哭了,哭也哭不回來了他,我給你們做飯去!”子路忙攔住不讓做,嬸嬸說:“慶來不在,我也沒錢給你,但你一定要吃口飯的,你要不吃我心裏過不去啊!”去了廚房一陣忙活。子路和西夏坐在堂屋發感慨,西夏就注意起了當堂的牆上掛有一麵畫的,畫被煙火熏得黑黃,但人物造型生動,近前摸了摸,竟是布做的,子路說這是驥林娘的作品,把布剪成畫,再層層疊疊堆貼到一張整布上,叫布堆畫。西夏說:“驥林娘是誰,這麼個窮地方還有藝術人才?”子路說:“地方是好地方,隻是貧富差距拉得大。”西夏說:“人人都說家鄉好,這我理解。”子路說:“好就是好。”西夏說:“好。好得我身上有了虼蚤了!”站了起來抖褲子,然後提起褲管,腿上果然有虼蚤叮的紅點,撓了撓,立即起了紅片。二嬸把鹽、辣子、醋水端上來,說雞蛋掛麵已撈到碗裏了,隻是蒜沒有搗,就到窗門外掛在牆上的蒜辮上去摘。西夏坐下看了看鹽碟和醋水碟,碟沿一圈兒黑,用手去抹,抹不掉,幾隻蒼蠅就爬過來,揮趕不退,十分勇敢。子路說:“這是飯蒼蠅。”西夏說:“蒼蠅還有飯蒼蠅?”站起來要到門口去吐痰,偶爾一回頭,瞧見了那貼著門口過去的廚房裏,兩碗撈麵放在灶台上,灶旁的土炕上卻有一個人,伸出了雞爪似的手,迅速在碗裏抓一撮麵塞進了口裏。西夏幾乎要驚叫起來,但她沒有叫,返身回坐到桌邊,二嬸就把麵端上來,她分不來哪一碗麵是被老嫗抓吃過的,對子路說:“我不吃,你吃吧。”子路說:“不吃嬸嬸要上怪的,多少吃一點。”西夏端起碗,卻怎麼也吃不下去,隔壁的誰家小媳婦在大聲尖叫著,說是孩子屙下了,接著是老太太在吆喝著狗,同時說:“狗把屎吃了,讓來舔舔娃屁股!”西夏連麵帶湯全倒在了已吃了一半的子路碗裏。

飯總算吃完,二嬸說:“再撈一碗,鍋裏有哩!”子路說:“我撐得難受了!你聽聽!”放了一個屁。子路有努屁的毛病,西夏在省城時嚴肅指責過他,但一回高老莊,毛病又來了,西夏瞪了他一眼,兩人告辭出來,子路卻覺得肚子隱隱作痛,就到旁邊一個廁所去。剛站起來,三步之外另一戶人家的廁所牆頭也冒出一個腦袋,笑眯眯地說:“你吃啦?”子路說:“吃啦。”那人說:“來給你二嬸磕頭了?”子路說:“磕頭了。”那人說:“那邊站著的是你新娶的媳婦?是外國人?”子路說:“像外國人嗎?”那人說:“像!村裏有人說你閑話,我支持你哩!到底比菊娃好?,咱這兒女人不行,生娃都是碎蛋蛋,我用了多大的勁,蠻指望要種個大瓜的,卻得了個豆兒,老婆給咱生了個三斤七兩,那長大能有我高?”說話人出了廁所走了,子路走過來還在笑,西夏問:“和那人說了什麼笑的?”子路說:“那是高老莊有名的三條腿。”西夏說:“他長三條腿?”子路說:“他那東西長哩,七根火柴棒長!”西夏說:“大白天說那話多難聽!二嬸還有個婆婆?”子路說:“她家有她親娘,老太太沒兒子,一直跟勞鬥伯過活的。我本來要領你去她的睡屋看看,人年紀大了,尿一把屎一把的,嫌你見了心裏不幹淨……你怎麼知道她有個娘?”西夏說:“那飯香不香?”子路說:“叫你吃不吃,做得不中看,吃著卻香呢。”西夏說:“香了就好,你去泉裏涮涮嘴去!”子路說:“牙上有菜葉子?”近旁有口泉,幾個孩子在那裏刮土豆皮,子路還是去那裏掬了水,咕咕嘟嘟漱了口。孩子們就都不刮土豆皮了,拿眼兒看子路,一個婦女走過來罵兒子:“叫你刮土豆皮哩,你賣什麼瓷眼兒?沒見過洗嘴嗎,你叔是城裏人洗嘴哩,又不是洗你娘的×有什麼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