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後的日子,一切都依子路的心想而事成,西夏的短處可能是菊娃的長處,而菊娃的短處卻沒有一樣不是西夏的長處,子路是很得意的,但每每當兩人歡樂之後或一塊去郊遊,去看戲,猛地就想到了菊娃母子,靈魂就不安起來。他惟一能做到的是給菊娃寄去錢,錢雖然不能頂替一切,而他也隻能以錢來表示他的心意,平衡他的心理了。今晚在蘇紅處,他就是掏了千元交給菊娃,菊娃硬是不肯收的,蘇紅也在一邊勸說菊娃,菊娃說:“我收過他不少錢了,雖然這錢我都花在石頭身上,做爹的畢竟要管兒子的,但現在子路是有家了,他願意這樣,人家就也能願意?引起矛盾那算什麼呀?!再說,這次回來給老人過三周年,正是花錢的事兒,他能帶回來多少錢呢?”還是不收。子路就把錢交給了蘇紅,讓蘇紅一定要交給她。現在,見過了菊娃,又把錢總算讓蘇紅收下了,心裏寬展了的子路摟抱了西夏,他想象著這個夜晚菊娃一個人在睡嗎,她是在後悔著那一場衝動下的離婚,還是在清寂中堅持己見地忍度孤獨?子路的眼淚就默然流了下來。
西夏翻了個身,一條腿擱在了他的腿上,並且有一隻手抓著他的那根東西,另一隻手卻把被子往上提,提過了頭頂,兩人的腿就裸露在了被子外邊,子路說:“瞧你瞧你。”坐起來把被子往下拉,蓋住了西夏鷺鷥一般的長腿,西夏迷迷糊糊並沒有醒。大人們在睡著的時候形象都是可怕的,但西夏的睡態如嬰兒一般可愛,月光明晃晃地照進來,子路俯下身去吻了一下那細而飛揚的長眉,撲撒著的睫毛,以及那抿著的有著棱角的嘴唇,他產生了一個念頭:西夏會和他偕老嗎,太美豔的女人都是短命的,會不會在什麼時候西夏要突然死去,那麼,他就再和菊娃複婚?這念頭來得是那麼突然和奇怪,子路不覺有些害怕,呸呸吐了口唾沫,恨自己怎麼能有這種念頭?!就在心裏說:那麼,就盼菊娃快快找著合適的男人嫁吧。他思索著高老莊方圓所認識的中年男子,離過婚的並沒有幾個,而且絕不能配得上菊娃的,就後悔當初仇恨過蔡老黑。蔡老黑夫妻關係一直惡劣,是不會長久的,他愛著菊娃,菊娃也待他好……可是,可是,子路想到這裏,心裏又憋上了一股氣來,說不清是恨起了蔡老黑還是菊娃,煩躁得不能入眠。
翌日,鎮街上逢集。縣西南一溜兒三個鎮,高老莊東十裏地的鐵籠鎮是一四七日的集,南十五裏地的過風樓是二五八日的集,三個鎮的集是輪流的,三六九日就是高老莊的集。娘叫來了晨堂和慶來,商量過三周年的事,又要子路去請南驢伯,子路說:“病成那個樣兒了,咋能勞動他?”娘說:“老一輩的也隻有你南驢伯,總得有個主事的人呀!這樣吧,你去請請順善,他是村支書,人又精明,誰家紅白事都請他的。”晨堂慶來也說:“請順善對著哩,我們隻會具體事兒出力,全盤掌握還得順善。你還沒去他那兒坐坐?”子路說:“我想過幾天的。”慶來說:“早應該去的好!現在蘇紅蔡老黑紅火,但順善勢做得大,蘇紅蔡老黑也常請他去吃酒哩!”子路裝了煙,懷裏又揣了一瓶酒就去了順善家。
順善家在坡坎下的澇池邊,南北向的兩院房子,前邊是他的叔迷胡的,後邊的就是他家,原本到他家是從迷胡叔門前走的,兩家幾年來鬧別扭,臭得不如了旁人世人,順善就從西邊院牆開了一門。子路剛到澇池邊,迷胡叔雙手背在後腰,手裏還握著一塊石頭走過來,喊:“子路,子路,你見著百發啦?”子路說:“百發哥也回來啦?”百發是迷胡叔的兒子,在縣上工作,妻子兒女也都住在縣城。迷胡叔說:“百發領兵回來了,要捉順善的!”子路吃了一驚,迷胡叔就指著稷甲嶺,說:“你瞧,百發領了那麼多兵!”子路往稷甲嶺看去,嶺梁上是長滿了樹,樹襯在天空,似乎是一隊人馬從嶺梁上往下走,就笑了,說:“迷胡叔是詩人哩!”迷胡叔說:“死人?我才不死哩!你爹在世的時候,你爹還關心我,說我要死了他給我棺材呀,可我沒死,他卻早早死了!我不死,他順善不死我才不死,除非他順善把我捏死,用钁頭腦把我砸死!”子路覺得他說話不對,說:“你和順善又鬧別扭了?”迷胡叔說:“他兩口偷我哩,把我房上的瓦都揭了,麥都偷完了,我出門拿了石頭,就防著他哪一天要滅絕了我!”子路給他散了煙,他隻夾在耳朵後,一顛一顛去了。子路瞧他走遠,才走到那新開的院門口,院裏的狗汪汪汪叫起來。
順善在屋裏正和一個人喝酒,子路認不得那人,和順善熱乎著說寒暄話,就掏出了酒瓶,放在桌子上。順善說:“你這是什麼意思,給我拿東西?王廠長,你瞧瞧我這級別,咱喝的都是教授送來的酒!”子路立即猜出這位如戲台上白麵小生一般的人就是地板廠的廠長了,他伸出手來,說:“你好!”廠長立即也說:“一提教授,你就該是高子路吧!我叫王文龍。幸會,幸會!”順善說:“真是幸會,兩個大人物幸會了嘛!今天是什麼日子?高老莊應該紀念這一天哩!”王文龍遞上了名片,子路說:“王廠長,這高老莊的勞力差不多都是你的雇員嘍!”王文龍說:“都是地方支持,這不,我就來向順善請主意來了!”順善說:“子路,王廠長長得白麵書生似的,可辦事大氣得很,你恐怕也難以想象,他要把高老莊整個兒承包了,全鎮的人都要成為工廠的一員,而高老莊的土地又都算工廠的地盤,地板廠將要發展成一個大的公司,那咱這兒的人就有好日子過了!”王文龍說:“這僅僅是個設想,慚愧,慚愧,目前工廠還沒有這麼大實力的。”順善說:“沒問題,廠長!人有多大的膽地就有多大的產?!我是支持你的!”子路在心裏盤算:高老莊的土地都算工廠的地盤,高老莊的人都是工廠的工人,那麼工廠就可以任意占用這裏的土地和地上地下的資源了?如果工廠辦得好,高老莊的人是能富裕的,可十年八年,以後更長的時間,高老莊還會有些什麼呢?順善在問:“子路,你說王廠長厲害不厲害?有人說王廠長是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侵略高老莊了,嗨,就是要侵略哩,東南沿海現在為什麼發展快,就是當年日本人侵略過,英國法國人侵略過,人經見得多了,思想就活嘛!”子路說:“廠長,你來找我順善哥是找對了,他就是腦子活,高老莊著名的智多星哩!”順善的媳婦水蘭從廚房裏炒了一盤蕨菜燴臘肉,一盤油炸的蝦蟆,端進堂屋說:“子路你回來啦,瞧你把你哥誇的,別人不誇自家誇,蕎麥地裏刺薊花!他有本事,咋不到城裏去當了教授,不去辦工廠,倒窩在山裏戳牛尻子!”子路說:“咦,你油炸了蝦蟆,你看看,高老莊水泉裏一直有這蝦蟆,世世代代沒人吃的,倒是你們家敢吃哩!”水蘭說:“沒想到這玩意兒油炸了好吃哩,越嚼越香!”子路說:“你是眼睛離眉毛太近了就看不見了眉毛,順善哥要是個不行的,你也不會嫁他!現在是王廠長來請教他了,當教授的也得求他了!”水蘭說:“求他?他能幹了個屁,連他叔也整日拿了石頭要打他哩!”子路說:“迷胡叔是老糊塗了,剛才我在澇池邊還遇著他來。”水蘭說:“那老家夥不好好地看護著林子的,瘋來癲去地罵人,閻王爺還把他留在人世幹啥哩嗎?!”順善推了水蘭一把,說:“說這些事幹啥!你再取個盅子,讓子路喝幾盅。子路,你爹三周年是準備大過呀還是小過呀?”子路說:“我就為這事來請你去我家拿主意哩!今日逢集,商量個規模了,趁集得辦貨啊!”順善拍著腦門,他的腦門亮光光地凸著,像個壽星佬,說:“日子是後天吧,那今日就是最後一個集了。這可是大事,來,你和王廠長喝幾盅了,咱與你娘商定去。王廠長,這就慢怠你了,你和子路劃六拳!”王文龍說:“你們是急事,需要不需要我幫忙?”子路說:“不用不用,多謝你了!”王文龍端了盅子,沒有和子路劃拳,但對喝了三盅,子路一再說對不起,三人便出門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