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高老莊(18)(2 / 3)

磚瓦窯上的人確實很多,有用架子車拉的,有用籠擔挑的,也有毛驢馱的,背簍背的,人人都是滿臉肮髒,黑水汗流,卻高興得像過節一樣。三嬸一去,蔡老黑說:“我叔回來怎麼樣了?”三嬸說:“脾氣越發壞了。老黑,你叔一輩子老好人,沒作什麼孽麼,咋害下這病?”蔡老黑說:“……癌病也不是不能好的,把塔修了,但願他康複。”三嬸說:“老黑,你積德哩,嬸子沒錢,嬸子一定要來出些力的。”她在懷裏抱了三頁磚,顫顫巍巍往牛川溝去。西夏沒有運磚,她瞧見運磚的人群裏有慶來,晨堂,也有牛坤,就問蔡老黑,他們今日沒去地板廠上班?蔡老黑說:“起碼有二十多個在地板廠做工的都來了,蘇紅和王文龍以為他們是救世主哩,讓他們來瞧瞧麼,看群眾到底跟誰哩?!”正說著,蘇紅站在了磚瓦窯對麵的坡沿上,在尖聲喊:“慶來,高慶來!”慶來裝著沒聽見。蘇紅就又喊:“地板廠的人都快去上班,誰沒請假擅自離開廠的,下午再不回去,明日廠裏就宣布除名!”當下有三個人放下磚擔子,要走,另一些人就低聲說:“你要那幾個錢呀還是要命呀,南驢伯已經噎食了,今年還有兩三個指標,就輪到你們了!”要走的就又返回去。蘇紅再在那裏叫喊了一通,仍沒能叫過人去,蔡老黑就十分得意,從懷裏取了紙煙,吸了,便坐在了那一疊磚瓦上,大聲指揮著出窯的出窯,裝車的裝車,嚷道興宇伯你這麼大歲數了千萬別動,你能來看看就是對我們最高的獎賞了!又叫喊跛子叔你也來啦,小三說你是在飯店裏吃羊肉泡饃哩你怎麼也來了?一瘸一瘸的跛子說我是吃了羊肉泡饃,克化不了,來運磚消消食呀!旁邊人說好你個跛子叔你吃了羊肉泡饃不投票,人家要人家的羊肉泡饃哩!跛子說那我就給吐出來!惡惡惡做著嘔吐狀。窯場上一片歡樂。

那個大肚子江老板恰好路過磚瓦窯,拿眼看見了西夏,就收住腳。蔡老黑小聲問西夏:“他說他認識你?”西夏說:“認識子路。”蔡老黑說:“他死眼兒盯你,想說話哩。”西夏說:“我裝著沒看見他。”低頭往窯門走去。蔡老黑卻大聲說:“江老板呀,來吸根煙吧!”江老板竟走過來,說:“聽說修塔呀,磚錢是你掏的?”蔡老黑說:“給群眾辦些事麼。”江老板說:“有氣魄!”蔡老黑說:“這有什麼呀?你是大老板,我比不得你,可我蔡老黑能有多少錢就辦多大的事,錢麼,夠自己吃喝就對了,要那麼多幹啥,咱又不是要當黑了心的資本家!”江老板的眼睛還瞟著西夏,後來就看見了坡沿上的蘇紅,似乎有些吃驚,說:“那女人是誰?”蔡老黑說:“叫蘇紅,地板廠的二老板,她的人都來運磚了,你瞧她氣得嘴都歪了!”江老板說:“蘇紅?是不是前幾年在省城歌舞廳坐台的?”蔡老黑說:“不是她是誰?”旁邊人說:“啥叫坐台?”蔡老黑說:“快搬你的磚!”那人說:“不管咋說,是個人物哩。”江老板就叫起來:“蘇紅,蘇紅小姐!”蘇紅在那邊聽到,定睛往這邊看,江老板又叫道:“高小姐,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你江哥!原來你是這兒人?!”蘇紅卻立即轉了身,很快從坡沿上走掉了。江老板落了個無趣,就罵起來:“當了二老板就認不得我了,哼!”蔡老黑說:“你認識她?”江老板說:“豈是認識!”附過身說:“她在城裏出過我的台哩,沒想她賺了錢回來辦了廠子?!”蔡老黑卻故意大聲說:“是不是,出過你的台?!”

西夏聽蔡老黑那麼說,心裏就不高興了,走進窯裏,窯裏的溫度早已降下來,但還是熱騰騰的嗆味刺鼻,七八個男人光著脊梁一車一車往出拉磚,進來的人說:“哎,你知道不知道歌舞廳的坐台和出台?”一個說:“她是演出嗎?”這個說:“演她娘的×!我說蘇紅怎麼就發了,她原來是賣×哩!”西夏咳嗽了一聲,那些人回頭見是西夏,扭頭就往窯深處走,西夏也就退出窯來,卻看見那姓江的還在那裏罵蘇紅,蔡老黑一夥又跟著起哄,偏要問省城的歌舞廳裏都有什麼,第一次是怎麼認識蘇紅的?江老板說:“我在包廂裏問她,小姐貴姓?她說,鬆下褲帶子。我說,哦,我也有個日本名哩,我叫龜頭正雄……”西夏走近去,變了臉,說:“江老板,說這話掉不掉你的份兒?你不要你的尊嚴了,跑到高老莊來糟踐高老莊的人啊?”江老板噎了個滿臉通紅,說:“我哪裏是胡說了?她為啥見我跑哩,你如果了解她,你就該知道她是個白虎哩,我這是冤枉了她嗎?”西夏罵了一句:“卑鄙!”弄得蔡老黑一夥難堪不已,蔡老黑說:“算了算了,都不說了,說那婊子還嫌丟人哩!”西夏說:“你還知道丟人哩?!”一甩手從磚瓦窯上走掉了。

西夏回來,與子路吵了一架。西夏要子路去找那個江老板,解鈴還得係鈴人,他得為蘇紅平反,他在人稠廣眾中羞辱一個女人,即就是蘇紅當初真的是在歌舞廳坐台出台,妓女也是人嘛!何況這個有錢的人有了錢吃喝嫖賭,他羞辱蘇紅他就崇高啦,偉大啦,他也是個惡心的嫖客嘛!西夏最有意見的是姓江這麼個德性,子路竟與其認識,還叫到家來熱情款待,是不是子路也跟了他曾去過歌舞廳,泡過妞,嫖過妓?子路當然矢口否認,說明認識是認識,可各人是各人的生活方式,管人家的事幹什麼?至於他當眾羞辱蘇紅是不對,可怎麼去讓人家又給蘇紅平反呢,又怎麼個平反法?兩人都很激動,就吵起來。嚇得娘先去關了院門,又關了堂屋門,過去?了子路一個耳光,罵道:“你逞什麼能,你欺負西夏哩?你這是仗著你回到老家了嗎,仗著你有你娘嗎?是西夏配不上你,還是西夏不孝敬我不愛石頭,又還是西夏說的不在理上?!”子路說:“娘,娘,你甭生氣,這與你無關,你又不知道事體!”娘說:“我是聾子,我聽不來你們吵什麼?把你得能的,你在屋裏吵呢,一個吵得人走了,你又要讓這一個也走呀?那個姓江的我不是沒見過,鷹嘴鼻子吊吊眼,說話蠻聲蠻氣,就不是個厚道人,你交這樣的朋友?是你與蘇紅熟還是西夏與蘇紅熟,外人說蘇紅難聽話,西夏能出來阻止而你還和她吵哩?吵你娘的腳!”罵得氣又上來,再?了子路一巴掌。西夏見娘真的生氣了,趕忙就把娘抱住,說:“娘,你甭生氣,都是我不好,不該紅脖子漲臉和子路吵。”就拉了娘往院門外走,說是陪娘去南驢伯那兒坐去。

兩人才走出院門,門外的石頭上卻坐著菊娃。菊娃已經來了多時,走到門口,聽到裏邊先是子路和西夏吵架,再是娘也摻和了,說到“你吵得一個走了”,進去不是,要走也不是,就坐在石頭上不知所措。見娘和西夏出來,忙裝出才到的樣子,一邊脫下鞋倒裏邊的沙土,一邊笑著說:“娘和西夏要出門呀?”娘冷不丁一怔,與西夏交換了眼神,也就笑道:“菊娃,你咋才回來,吃了沒?”菊娃說:“吃了。”西夏拉住了菊娃的手,說:“這麼些日子也不見你回來,我還說要去商店裏看看你……這件衣服多合身的,是做的還是買的?”菊娃穿了一件淺白花淡藍衫子,人顯得雅淨秀氣。菊娃也便說:“別人從省城買的衣服,回來穿著太瘦,就讓給我了,你說還可以噢?人家買回來的衣服一批哩,讓我掛在店裏幫他賣賣,我這身材穿什麼都不好看,你改日來麼,你挑一件肯定穿了好看哩!”西夏說:“行麼,我一定是要去看的。”菊娃的頭發上落著一個小樹葉兒,西夏伸手去取了,發現她戴的還是自己送給的那枚發卡,猛地就想起了蘇紅的話,心裏想:她知道這發卡是王文龍的亡妻的,不是不肯再戴了嗎,怎麼現在又戴上了?菊娃渾身有些不自在,說:“你瞧,你送我的發卡我還戴著,人都說這發卡好哩。”西夏說:“這活該是你的發卡,戴上就是好!快進去吧,子路在家裏,我陪娘去南驢伯那兒去。”菊娃說:“聽說南驢伯是病了?我還說要去看看,卻總是走不脫身。西夏,你等等,我有些話對你和子路說了,咱和娘一塊去南驢伯家好不?”娘就說:“那回到屋裏說話。”一手拉了一個進門,西夏笑著說:“什麼事兒,還得讓我參加?子路,你看誰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