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切了塊放在鍋裏,怎麼也尋不著花椒生薑一類的調料,西夏去堂屋問三嬸,卻見淑芬領著三個娃娃立在南驢伯炕前,南驢伯見是淑芬,鼻子哼了一聲,頭卻轉向了炕裏。淑芬說:“伯,伯!”南驢伯隻是不吭聲。三嬸說:“他爹,淑芬他爹和娘不在家,淑芬替他爹娘來看你了。”南驢伯突然轉過來,一口唾沫吐在三嬸臉上,罵道:“你羞先人哩!你嫌我還沒死嗎,你拿一包老鼠藥來毒死我算了!”罵得三嬸、淑芬的臉上紅一塊紫一塊。三嬸就把淑芬拉出臥房,說:“你甭上怪,他罵我哩。”淑芬說:“我上什麼怪,老的也該罵小的,罵著也不疼麼。”卻要告辭走。驥林娘趕緊拉住,說:“這怎麼能走,來了就得吃飯呀,今日你是不能走的!”淑芬拗不過,在堂屋又都沒甚話要說,坐了一會兒,說:“我不走啦,在這兒我給咱們做頓飯呀,是子路和他媳婦在廚房吧,怎麼能讓他們忙活?”眾人都去了廚房,淘米,洗蘿卜,泡粉條。一忙起廚房事,淑芬似乎活泛了些,就說:“嬸,我伯這病或許就會沒事的,蔡老黑在領著修白塔哩。”驥林娘說:“這誰說的?”淑芬說:“你還不知道呀?今早磚瓦窯上人多得很,開始往牛川溝運磚哩,這塔一修,白雲湫的邪氣就衝不著咱這兒了。”驥林娘說:“那年白塔一倒,我就夢著起了一場龍卷風,吹得天搖地動的,人都懸在半空,牛也懸在半空,碾盤碌碡都在半空……”淑芬說:“你老還真做了這夢?”三嬸說:“她一年四季愛做夢,做了噩夢就往寺裏去燒香哩。”驥林娘說:“也怪,常常是做了夢不久就靈驗了。前年春上,我夢見從公路上開來一輛車停在蠍子尾村口,下來了一群娃娃,都是頭上紮了個蒜苗小辮兒,穿著紅兜兜。我還說,這麼多娃,都是誰家的女孩子。到跟前一看,腿縫裏都有個小牛牛。哎,那一年,咱村裏生娃娃,都是男孩!”聽驥林娘說夢,西夏也就驀地想起了昨夜她做的夢,已經是幾次了,夢境裏曲折綺麗,醒來卻忘了,現在想到了那夢裏的一幕,臉上泛了紅暈,不覺輕輕地笑起來。子路戳了她一下說:“發什麼呆的?火溜出來啦!”西夏忙把柴火往灶口裏塞了塞。三嬸還在說:“淑芬,這塔真的修呀,不知幾時能修好?蔡老黑能出錢,那我怎麼也得去背背磚呀!”娘說:“你應該去背背磚!”西夏說:“你能背動幾塊磚?與其去背三塊四塊磚,不如去給蔡老黑投一票哩!”三嬸說:“這我要給蔡老黑投的!”扭過頭卻給娘說:“蔡老黑惡是惡,心腸倒還好,他四娘,你當初也……”話未說完,娘瞪了一眼,三嬸立即不言語了,娘說:“子路,你和西夏給咱到門外喊娃娃去,不要他們跑遠,吃飯時到處尋不著。”兩人出來,西夏說:“三嬸一句話沒說完,你知道她要說啥呀?”子路說:“我怎麼知道?”西夏說:“你心裏明得像鏡一樣!蔡老黑當時來找菊娃,咱娘還不願意?”子路說:“不知道。”西夏吆喝著已經在籬笆前你一拳我一腳打鬧開了的兩個孩子。
飯熟了,是六菜一湯,菜有紅蘿卜粉條炒肉片,紅燒條子肉,酸菜煎豆腐,炒土豆絲,白菜燴腸子,燒粉腸,湯是黃花木耳湯。飯菜端上桌,把南驢伯從炕上攙扶下來,先給他盛了一疙瘩米飯,又夾了兩片肉,大家就都坐下來吃。原本買了肉要招待一些貼近的老親戚的,但老親戚們送了禮都沒吃飯就走了,好吃好喝偏讓淑芬他們享用了。三個孩子像狼一樣,見肉上來就都去搶,又相互叫鬧誰的多了誰的少了,碗裏肉少的就把碗磕在桌上,飯菜灑了一攤。三嬸忙幫著把碗收拾好讓孩子端了,自己低子頭用嘴去吸桌上的菜水湯,淑芬也便銳聲訓斥,讓孩子們端了飯碗都到院子裏去。南驢伯還是不看淑芬的臉,也不搭言,將肉片塞進口裏,西夏看見他把肉放在嘴裏嚼了又嚼,後來就叫三嬸扶他到院裏去,好大一會兒,南驢伯被攙回來,坐在那裏再沒端碗,隻看著門外院子裏三個孩子在那裏狼吞虎咽,而麵前的雞一直在觀察著動靜,不時伸脖子去碗裏啄那麼一嘴。三嬸就噙著眼淚走出堂屋,攆開了圍著孩子們的雞,西夏跟出來,三嬸說:“你伯一輩子愛吃肉呀,肉總沒吃夠過,可現在把肉在嘴裏嚼了半天,就是咽不下,到院裏又吐了。”西夏聽了,眼淚不覺也流下來。重新回到堂屋,那些孩子又進去嚷著要夾肉,西夏給他們夾了,就說:“伯,你不吃了,我攙你到炕上去。”南驢伯沒說話,用手從盤子裏捏了一塊肉,扶著椅子往起站,西夏就把他扶到臥房去,他把肉在鼻子前聞了聞,又放在嘴裏,說:“讓我慢慢嚼,慢慢嚼。”西夏出來悄聲說:“以後吃飯都不要到伯麵前去,他見別人吃得那麼香,心裏就更難受哩。”
半後晌,三嬸一定要到磚瓦窯去背磚,西夏也跟著去那裏看。經過鎮街上的鎮政府門口,那裏擁了六七個人,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票箱,賀主任就坐在票箱後。幾個人仰了頭看牆上貼著的候選人名單和簡曆,然後和賀主任說什麼,賀主任就在登記冊上記下來人的名姓,發一張選票,識字的就立在那裏畫了圓圈,不識字的讓旁人代畫,一一投在箱中。三嬸說:“咱投不投?”西夏說:“這是你的權利麼,該投的。”三嬸就立在那一大片貼紙前嚷道:“蔡老黑在哪?蔡老黑在哪?”賀主任說:“你要投誰,我這兒有票的。”三嬸說:“我選蔡老黑!”賀主任把表交給西夏,讓西夏代畫票,說:“要選十個人哩,你還要選誰?”三嬸說:“誰給高老莊辦事就選誰!”賀主任說:“給高老莊辦事的人多了,咱的鎮長呀,副鎮長呀,派出所所長呀,計劃生育專幹呀,還有王文龍,蘇紅,蘇紅是給了你一千元的,你要選誰呀?”三嬸把西夏拉到一邊,說:“選不選蘇紅?”西夏說:“你看哩。”三嬸說:“她是給了我一千元,可得得是死在地板廠裏的,我不選她。你瞧賀主任的意思讓我選蘇紅哩,我就說蘇紅名,你不要給她畫的。”就高聲說:“我還選鎮長,副鎮長,雷剛,順善,蘇紅,還有咱賀主任!”賀主任說:“我不是候選人,你不要選我!”三嬸說:“這是我的意見麼,要選你賀主任!”把西夏畫好的選票拿過去塞進了票箱。
兩人才要離開,迷胡叔卻來了,他是夾了那把胡琴要往太陽坡林子去的,老遠就喊:“誰把順善狗日的作了候選人了?高老莊的人都死完了,沒人了?”賀主任說:“迷胡,迷胡,你嚷嚷啥哩,這是國家的大事,你要破壞,派出所的人就把你先銬起來!”迷胡叔說:“你就是拿槍崩了我,我也不選順善!”賀主任說:“你不選他那是你的事,你要胡來卻不行!”迷胡叔說:“那我誰都不選!”很得意地往過走。走過一丈遠了,賀主任卻說:“迷胡迷胡,你這往哪兒去呀?”迷胡叔說:“看守林子呀!”賀主任說:“你不要去啦,你到各村吆喝著讓人來投票,我給你發勞務費的。”迷胡叔說:“我不去,讓我坐在你那兒拿胡琴招人,我就留下!”賀主任說:“那你來吧。”迷胡叔真的坐在了票箱後的凳子上,開始拉他的胡琴,果然就招來一堆人,賀主任說:“迷胡你行!”迷胡叔說:“鎮長就是在這兒講話,也不一定有人來哩!”張狂起來,一邊拉就一邊喝開了:“黑山喲白雲湫,河水喲往西流,家無三代富喲,清官的不到喲頭!”賀主任說:“唱這不好,你唱革命歌曲!”西夏笑著,拉了三嬸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