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說:“說的盡是孩子和時裝。”蔡老黑說:“噢,那你多聽聽。子路做學問,做的太高太大了,也該接觸接觸社會基層麼。”子路說:“在學校裏,沒那個環境。小時候隻是聽說白雲寺有個和尚外號就叫三條腿,是不是白雲寺在白雲湫,那和尚也受了影響了?”蔡老黑說:“恐怕是,一弘和尚就是我把肉胎背回到太壺寺的,人死了幾十年了,那東西還夠大的。”西夏說:“你胡說的,人死幾十年了,那還好好的?”蔡老黑說:“子路沒給你說過這事?一弘和尚修行好,死了不腐,十三年前我從白雲寺背了回來,至今還在太壺寺敬著的。我背的時候,白雲寺是毀了,他坐化在寺後的一個土洞裏的,為這事我坐過兩年牢哩。”黃秘書說:“你坐過牢?”蔡老黑說:“一弘和尚肉身不化,白雲寨的一個遊醫也到那裏去看肉身,對我說,和尚身不腐敗是一生積德,他是醫生,一生也積了善德,死了身子也不腐敗的,就在寺後的山坡上做了個木頭箱子,他坐進去,讓我用釘子在上邊把箱蓋釘死。我不幹,他求我,我那時小,就成全了他,把箱子釘死了。後來過了幾個月去看,木箱子被雨淋散了,他成了一堆白骨。這事有人告發我犯了殺人罪,不管怎麼說,那遊醫是死在我手裏,我就坐了兩年牢的。”西夏聽得迷迷瞪瞪,說:“這都是真的?”蔡老黑說:“我哄你幹啥,你問子路。”子路說:“嗯。”西夏說:“那好,你幾時帶我去白雲湫一趟,我就弄不明白石頭怎麼能畫了崖畫,白雲湫的崖畫又是個什麼樣兒?”
蔡老黑說:“隻要子路舍得你,我行麼。”子路裝了個聾子傻子,站起來要到樓邊去擤鼻,隨便往街上一看,不遠處停了一輛卡車,車上裝著高高的麻袋包,派出所的朱所長和兩個人正把司機從駕駛室往下拉,周圍亂哄哄站了許多看客,同時有一人從一家旅社門口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叫喊。子路說:“街上發生了什麼事?那不是江老板嗎?”桌上的人全過來,吳鎮長看了那麼一下,返回桌前,招呼大家喝酒吃菜,說:“是江海山,不法商人,他今日的車得扣下。”蔡老黑和西夏還站在樓邊往下看,但見江老板一撲一撲要往朱所長跟前去,幾個警察就把他擋住了,江老板推搡警察,朱所長走過去,一個耳光倒?得江老板老實了,遂被警察扯著衣領拉進派出所的院子。蔡老黑說:“鎮長,這怎麼就把人家扣下了?人家是生意人。”鎮長說:“我已經知道他的情況了,他來收山貨,哄抬物價,擾亂市場,而且這人是個流氓,他到高老莊地界了,竟糟踐高老莊人,不給他點顏色要這鎮政府幹啥?老黑你和他熟?!”蔡老黑忙說:“他在這裏好些天了。”再也沒說什麼。吳鎮長就嚷道:“喝酒喝酒,老黑你是海量,你再給咱打個通關!”蔡老黑坐莊打關,卻連打連輸。
酒席馬拉鬆似的,四五個小時過去,黃秘書直喊頭疼,大家才說“就喝到這兒吧”,散了。吳鎮長先安排黃秘書在他的屋裏睡下,送子路西夏和蔡老黑到大院門口,才要出門,江老板垂頭喪氣地從門外走過,後邊是朱所長,朱所長還在警告:“一個小時後,人和車必須離開高老莊,否則還要罰五千元!”三人忙閃身在門口的磚柱後,待江老板走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出來。蔡老黑說:“子路,我現在恨我哩!”子路說:“恨你什麼?”蔡老黑說:“恨我不是女的。今日這場酒,鎮長請你是為他壯臉哩,基層人大代表一選出,縣人代會就要開呀,領導班子大調整,黃秘書不知是來為他拉選票的還是替哪個頭兒拉選票的,可請我來,卻是鴻門宴,要我眼看著怎麼收拾江老板哩!”子路和西夏也猛地醒悟過來,回味鎮長曾說過的話,知道收拾江老板是早預謀安排好的。那麼,是蘇紅搬動了鎮長呢,還是先搬動了黃秘書,然後由黃秘書指示鎮長整治了江老板?可憐那個江老板,壞在他一張嘴上,也活該!西夏就說:“老黑,江老板和你意氣相投,結為知己,隻恨相見太晚,如今他成了不受歡迎的人要被驅逐出境了,你不去送送?”蔡老黑說:“西夏你刀子嘴!你作踐我吧,看我的笑話吧,得罪下我了誰領你去白雲湫呀?”西夏忙說:“哎,說正經的,你男人大丈夫的說話得算話,幾時去呀?”蔡老黑笑笑:“這我得研究研究。”
西夏等著蔡老黑的消息,但蔡老黑並沒傳過幾時去白雲湫的話來,急得她在家罵農民沒信用。子路仍是沒個精神,今日說頭痛,明日又說肚子疼,一不舒服就呻吟,但吃些止痛片卻又沒事了,出去收集方言土語,竟也就又歸納出了一些特點來。這日給西夏講合音詞,如“孬”為“不要”的合音,表示禁止或勸阻,“賃”為“連陰”的合音,“陣”為“致門”的合音。又講高老莊土話中的“子”尾如何豐富,如涼皮子,雞娃子,耍貨子,牙花子。再講重疊式名詞和量詞多麼豐富,如盆盆兒,棍棍兒,襖襖兒,板板兒,量詞重疊作賓語的,如數攤攤兒,稱斤斤兒,賣根根兒。指示代詞有近指的如:這,致兒,致些,致樣兒,遠指的如:□,□兒,務樣兒,疑問的如:咋,啥,啊嗒,啊些等等。子路一講開這些,就進入了境界,有手勢,有表情,一嘴白沫,西夏本是玩弄那些元磚和石頭的畫,停下來聽子路教導,但聽著聽著,味如嚼蠟,腦子裏就拋錨了,想:這些古畫像磚圖案和石頭的畫與白雲湫有沒有關係呢?看到的碑刻,為什麼沒一處記載著有關白雲湫的事呢?白雲湫到底是個什麼神秘地,是那裏地理構造的原因,還是有什麼礦物放射,還是真有神的力量?她問子路:“都說白雲湫有野人,誰見過?”子路說:“迷胡叔吧。”西夏說;“還有誰?”子路說:“我爺的爺見過。”西夏說:“那是人還是熊或猴?”子路說:“我給你講新歸納出的方言土語特點哩,你就是這態度?”西夏說:“那用得著歸納?我來不了幾天,我都知道了。”子路說:“你逞能啥哩,高老莊人說‘我很想你’怎麼說?‘今日是不是初一’怎麼說?‘你去了沒有’怎麼說?”西夏說:“‘我想你得很!’‘今日得是初一?’‘你去來嗎沒去?’對不對?”子路瓷在那裏。西夏又說:“我感興趣的是白雲湫有那麼厲害的野人,可離白雲湫這麼近,高老莊的人卻老化成這樣,你不覺得這有意思嗎?蔡老黑要肯領我去了,你也得去哩!”子路說:“我懶得去,你別跟他跑,小心讓他把你拐跑了!”西夏說:“蔡老黑能行,拐了你兩個老婆!”子路氣得不再理她,轉過頭高聲問娘:“娘,咱這兒的語氣助詞都有哪些?”娘在院子捶布石上坐著梳頭,梳下一團花白頭發,揉成彈兒,塞在院牆縫裏,說:“嗯?”子路說:“就是問‘你吃啥呢’的呢,一句話最後的音都有哪些?”娘說:“我聽不懂。”西夏咯咯笑起來,說:“你兒有文化,給你咬文嚼字哩!你就說:天晴咧,我去來麼,我上街去呀,趕緊走些,小心把腳□著,還有啥吃呀的,人都跌倒了你還不拉一把嗎?”子路吃驚地看著西夏,眼睛睜得像銅鈴,西夏偏不理他,起身說:“娘,中午飯不給我做了,我去鎮街上找蔡老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