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朱所長今天是一身的警服,他臉上長著許多粉刺,黑色的帽帶緊緊地係在下巴上,表情凶狠,而刺眼的背有手槍,槍套的帶子長長的,一走動槍同套子就拍打著屁股。他領著人從某一家的後院裏,簷笸上,把偷砍的木頭抬出來,甚至在那一堆堆的禾稈裏,土裏,牛圈的糞草裏刨出木頭,竟也把晨堂已經鋸成一節一節的木頭從尿窖子裏撈上來。當然是晨堂親自站在尿窖裏撈的,渾身上下卻沾了屎與尿的髒東西,他哭喪著臉說他錯了,他受人影響了,朱所長用槍頭戳他的脊梁,西夏真擔心朱所長一不小心扳動扳機,晨堂就要倒在地上死了。朱所長說:“受影響,受誰的影響?”晨堂說:“這說得清嗎?前年鬧地震,頭天晚上門環搖響,嚇得人都不敢進屋,過了一天沒動靜了,才住了進去,可雙魚家的小兒子喊一下:地震啦!所有人就又全跑出來啦!”說完了,晨堂還笑笑,那個賴勁逗得大家都笑了,西夏也笑了一下,但朱所長沒有笑,他用槍頭又戳了晨堂的脊梁,晨堂這下再沒話了,蹲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叫喚。朱所長就往土場上去了,兩個警察又把晨堂拉起來,跟著朱所長走,西夏瞧見路上有一攤稀乎乎的牛糞,晨堂就踩上去,臭氣哄地散開,蒼蠅也飛了來,兩個警察就放開了晨堂,讓他自個兒走。土場上,站著了許多麵如土色的人,在他們的身邊是一大堆橫七豎八的木頭。西夏看見了有禿子叔,有狗鎖和他的婆娘竹青,有來正,還有牛坤和慶來,慶來拿著一片子鍋盔在吃。朱所長在大聲訓話,夾雜著十分難聽的罵,然後喝問誰還砍伐過林子,是自動交出來還是讓挨家挨戶去搜,如果不自動交出來而被搜出來,那麼就輕者罰三百元重者刑事拘留。便有人回家去把藏在家裏的木頭扛來了,除過銀秀的那個男人領了警察去那孔廢棄的磚瓦窯裏抬出了一棵大樹,又叫嚷他是藏了兩棵的怎麼成了一棵,另一棵是哪一個不要臉的又偷走了,西夏沒有想到的是,主動交出木頭的多是些老頭和孩子,又都是一些細椽,碾杆一類的小木頭,三嬸也把那根做簷笸用的小樹幹扛來了。迷胡叔是坐在木頭堆前大聲地哭,拿他的頭在木頭上撞,他檢討著自己貪嘴,在蔡老黑家喝醉了,沒能守住林子,如果他守在林子邊,誰也不敢來的,為了集體的林業資源,他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竹青卻說:“迷胡叔你多虧喝醉了酒,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著什麼,恐怕你被捆在樹上,狼吃不了你,蚊子也把你一夜叮死了!”迷胡叔說,“我死了也是為革命死的,死得重如泰山!”眾人忍不住笑了一下,臉又鐵青著,狗鎖就啪地?了竹青一個嘴巴,罵道:“你話這麼多,不說話別人以為你是啞巴?!”竹青的臉立時起了五道紅印,她愣住了,眾人連同警察也愣住了,但她餓狼一樣撲著了狗鎖,兩人廝打開來,誰都想一下子把對方治服,卻治不服,突然間狗鎖就倒在地上,捂著交襠哎喲。眾人一時騷亂,叫道:“抓著×蛋了!”朱所長大吼了一聲,土場上立即安靜下來,他要人們供出誰是這次哄搶事件的帶頭人,如果都不開口,就誰也不能走!迷胡叔就說:“一定是順善起的頭,他是黨員!”朱所長說:“你住嘴!”迷胡叔噎住了,卻又說:“不是順善起頭又是誰,他要陷害我哩!”又撲倒在木頭上哭起來。
一個警察已經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各人的名字,每一個名字下列清了砍伐的樹木的大小粗細和件數,然後挨著讓蘸了紅油泥去按指印,他們大概覺得事情真有了嚴重性,先是說看見蠍子腰的人去砍伐了他們才去的,後來就說看見了你去我也才去的,你又說看見他去才去的,爭爭吵吵,末了就對罵開來。而朱所長卻坐了下來,開始把手槍部件拆開,又組裝,再拆開,再組裝,天太熱了,大蓋帽卸下來放在了木頭上。西夏決意要離開土場,她拍打著屁股上的土,從朱所長的麵前走過,朱所長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朱所長,一步跨過了另一堆牛糞,回家去了。
石頭坐在了院門的門檻上,他對著西夏燦爛地笑。自西夏回到高老莊,石頭還沒有這麼微笑著對待她,西夏立即就回報了微笑,石頭說:“姨,這樹上有蛇吃過鳥哩!”西夏說:“你叫我姨?!”立即俯下身抱住了石頭,眼裏幾乎要有淚水了,說:“哪棵樹,蛇在哪兒?”石頭指著門。孩子把門不叫門,叫樹,孩子看到的是根本的東西,但做門的這棵樹怎麼就能看出曾經爬過蛇,而且蛇吃過小鳥,西夏覺得離奇不已。在高老莊,西夏也是遇到了她以前從未遇見過的怪事,是因為也受到了石頭的什麼影響呢,還是這一塊土地使她發生了變化?西夏說:“怎麼看見門上是有過蛇呢?”但石頭卻並沒回答她,手腳並用地從門檻上往院裏爬,那棵櫻桃樹梢上靜落著一隻白粉蝶,樹亭亭臨風如人,像是車站上遇見的王文龍的前妻。
這一天裏,派出所共抓去了二十人,關在派出所後院的一間小平屋裏,無法睡下也沒法坐下就那麼麵對麵地站著,我呼出的熱氣你吸,你呼出的熱氣我吸,汗臭腳臭口臭屁臭,臭氣熏天。小平屋裏不送飯和水,小便就輪換著到前邊門縫,尿水如小溪一樣一直在流,大便就苦了,先是有人掏出紙或手巾鋪在那裏,大便在上邊了,提著紙和手巾的四個角兒從門縫扔出去,後來沒有了紙和手巾,就撕自己的衣服,但門縫外的屎尿卻堵起來,空氣越發惡臭,有人就歇斯底裏地呐喊,用頭撞牆。鎮政府召開著會議,以朱所長的主意,立即向縣委和縣政府彙報,將這些人送往縣公安局收審,但吳鎮長卻寬大為懷了,說:“朱所長,派出所的經費不是特別緊張嗎,每人罰上三百元,怎麼樣?”朱所長有些吃驚,因為天未明是鎮長電話把他從睡夢中叫醒,責令他立即到太陽坡去製止毀林事件,嚴懲不法農民的,現在人犯抓起來了,僅僅是罰個款就了事了?朱所長說:“你的意思?”吳鎮長的意思是他絕沒有想到太陽坡的林子被毀得如此嚴重,也沒有想到參與毀林的人如此多,這樣惡性事件的發生,雖然與鎮政府沒直接關係,卻也極大危害了鎮政府的政績,縣上正籌備著召開人大會議,他吳鎮長已內定為七個副縣長候選人之一,若將事件呈報上去,必然震動全縣,那麼他在參選時還能被選舉上嗎?吳鎮長的意思當然不能講的,他說:“為官一任,富民一方嘛,發生這樣的事件說到底還是農民窮麼,如果把他們判刑坐牢,那二十個家庭就更貧困不堪了,咱們做地方領導的,其實也就是土地爺,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他講到這裏,突然想起了一個道理,開始為在基層做領導的難處發牢騷,他舉中國的戲劇裏縣官的形象總是醜角,為什麼是醜角,因為他們與老百姓近麼,做好事是他們,做壞事也是他們,老百姓要罵皇帝是罵不上的,罵州官也是罵不上的,所以什麼事要罵就罵縣官。但現在縣官已不是最基層的官了,鄉鎮一級的領導在第一線,豬屙的狗屙的都是他們屙的!一九四九年共產黨坐天下,那些國民黨政府做大官的人可以安全無恙,還能繼續在共產黨政府裏做官,國民黨政府裏那些鄉長鎮長呢,一半卻被殺頭了,一半沒有被鎮壓的卻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為什麼?他們民憤大?!吳鎮長說:“為什麼他們的民憤大呢?”他提問那幾位副鎮長,提問朱所長。副鎮長和朱所長沒有回答,因為一是他們明白吳鎮長說話的含義而又用口無法說出,二是吳鎮長的講話有自問自答的習慣,但吳鎮長一揮手卻說:“不說了。”朱所長的年齡並不大,但上齶的四個牙卻是裝了假的,他用舌頭把假牙套頂下來,又用舌頭頂著裝上去,又頂下來,再一次裝上去,說:“我同意吳鎮長的意見。”幾個副鎮長也就說:“同意。”鎮黨委副書記是個老者,他沒有表態。吳鎮長說:“老袁,你說呢?”老袁說:“你是黨政一把手,我聽你的,隻是咱要考慮……”朱所長卻說:“吳鎮長,你是說過了的,派出所的經費確實緊張,罰款的錢政府就不要再抽去一部分。”吳鎮長說:“好吧好吧,你們吃肉就看著我們喝湯吧!老袁你說要考慮的是什麼?”老袁說:“如果咱們不上報,這麼大的事情一時是可以捂住,日子一長,難免不會被人捅出去,如果被捅出去,有些人會不會借題發揮呢?你是鎮長,又是黨委書記……”吳鎮長勾了頭沉思了從口袋掏出個小鐵夾子,在下巴上拔胡子,拔一根粘在桌麵上,又拔一根粘在桌麵上,粘到第四根了,他決定立即去把蠍子尾村,蠍子腰村,蠍子南北二夾村的村委會負責人和一些有威望的老者叫來開會,群策群力,集體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