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高老莊(27)(1 / 3)

太陽坡原來在牛川溝山西邊,溝壑在白塔下是拐了一個大彎的,彎的左邊有一個土坡,那日在尋找畫像磚的時候,西夏是遠遠看見過這一片樹林子的。但現在月光明麗,十步之外,卻看不清什麼,隻傳來哐哐哐的砍伐聲和樹倒下的哢嚓聲。西夏走近去,到處是被砍伐過的樹樁,發著白刺刺的硬光,有相當多的人用斧子砍,用鋸子鋸,有人在叫:“閃開,閃開!”西夏遂被人推開,一棵樹就嘎炸炸倒下來,似乎如天塌落,月光倏忽黑暗,那樹的巨大樹冠架在了別的樹上,粗大的樹幹就搖搖欲墜在半空。立即有兩三個人猴子般地爬到近旁的樹上,猛地淩空撲去,降落時雙手抓住了半空的樹幹,樹幹就被壓下來,同時有人的腳脖子□了,哎喲哎喲地叫痛。西夏聽見誰在低粗著聲喊雷剛,又有幾個黑影嘩啦嘩啦用手撥樹枝,然後鋸響起來,一棵樹就被呼哧呼哧地抬走了。一棵樹在一個人的肩上左右調動方向,但仍被卡在樹叢中,西夏過去那麼使勁搖動了一下,木頭忽地前去,但扛木頭的人卻怎麼也邁不開了步,回頭看看,衣服被後邊的樹樁勾住,嘶啦一聲,衣服裂開,人和木頭就跌在地上,將西夏也撞倒了。有人問:“傷了嗎?”西夏說:“沒。”那人說:“你也看得上出這份苦?”西夏說:“我看看……”但西夏沒有認清他是誰。西夏從來沒有見過人的能量這麼地大,黑黝黝的林子裏,高高低低地地麵,他們扛著沉重的濕木橫衝直撞,她聽見的粗粗的喘氣聲,空氣熱騰騰散發著落葉的腐敗味,人的口臭味和汗味屁味。又是一陣腳步從林子外跑進來,有人在接連地唾唾沫,一定是蚊子和飛蟲鑽進了口裏,有人在低低的罵,突然有了一道手電的光,光裏似乎看見了林子外的架子車,但嗬斥聲起:車子拉到路畔去,這裏能拉成嗎?一個女人突然哭起來,叫喚著胳膊傷了,接著是男人罵:你能幹個□!□了一下,死不了!西夏在半明半暗的蒙□中感到了十分恐懼,似乎覺得進入了一個魔鬼世界,她原本出於一種好奇,要看看人們是怎樣砍伐林子,要問一問他們為什麼要砍伐林子,但她現在一句話也不敢問,甚至一語不發。她明白了什麼是一種場,人進了這種場是失去理智的,容易感染的,發瘋發狂的,如果這個時候迷胡叔出現,他將無法阻止,甚至就遭到毆打,即便是派出所人來,對峙和流血的事件也很可能發生。她開始在幽暗中尋找來正和慶來,但沒有見到,而差不多的人對於她的在場並不理會,有的人在擦肩而過的時候認出了她,隻那麼愣了一下,並不說話,匆匆就忙活去了。再往林子的深處走,幽暗越發濃重,腳步聲和喘氣聲,斧聲鋸聲和倒塌聲,猶如在電影院裏突然機器發生了故障,幕布上隻有聲響而沒了圖像。她是從林子的那邊進來的,走出了林子的這邊,她覺得她應該回去了,但她不知道從林子這邊出來怎麼往回走,就茫然隨了扛木頭的人走,從一個土坎上往下跳。土坎並不特別高,許多人扛著木頭都跳下去了,她卻不敢跳,蹲下來雙手著地往下溜,剛溜到坎下,上邊有人也往下溜,但肩上的木頭的一頭卻擔在了坎沿上,人便趔趔趄趄往下跌,她在慌亂中拉住了,卻聽到小聲說:“西夏,你怎麼也能來?”西夏定睛看時,卻是三嬸,她扛的僅僅是一根茶碗口粗細的樹,能做個碾杆。兩人把擔在坎沿的木頭拉下來,西夏要替三嬸扛,三嬸不讓,最後兩人抬著小跑步往回走,遠遠的地方有了雞啼。三嬸說:“雞都叫頭遍了?夜這短的!”西夏說:“不急不急,你慢些!”在想,三嬸是什麼時候來的呢?三嬸說:“我砍不了大的,弄一根回去架簷笸的。子路呢?”西夏說:“我偷著跑來的。”三嬸說:“人家都發財了,西夏,人家都發財了!”西夏沒有言語,她看見了遠遠的什麼地方有一團光,光在移動著,是架子車前的小馬燈還是磷火?她這麼想著,不知怎地眼裏卻有一顆大的淚滴了下來。

這一夜,高老莊不時地有狗咬仗,西夏推開了虛掩的院門,沒有弄出聲響,悄悄地脫衣上床睡下,子路沒有醒,在咬著牙根子,時不時地吹氣。子路今晚上竟睡得這麼沉,是白天太疲乏了,還是心裏再不惦記著她,在她沒有回來也能放心睡著?心裏倒恨這個矮丈夫:哼,如果他沒有工作,一直在農村,他絕不是個能幹的男人,今晚他即使也想去砍樹,也不會有人來通知他的,明天起來知道別人都砍了樹了,他隻會在家裏發脾氣,踢雞打狗,摔碟子砸碗。

果然到了天明,子路吃驚地在問:“你昨晚到哪兒去了”西夏說:“在你身邊睡著哩。”子路說:“衣服髒成這樣,你也去砍樹了?你給咱砍了個什麼樹回來?”西夏說:“在院子的台階上靠著呢。”子路跑出去,拿回來一個木棍兒,說:“我要是還是農民,我昨晚能弄回來個屋大梁呢!”西夏說:“你背了一夜炕麵土坯也夠累的!”子路說:“你嘲笑我呢?我在農村的時候,是沒有別人有氣力,但我勤苦,是有名的‘耙耙子哩’!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不怕耙耙沒齒,就怕匣匣沒底,你要是農村婦女,過日子肯定是沒底兒的匣匣。”西夏說:“可我不是農村婦女,我是教授的夫人嘛!”子路就笑了笑,說:“當了教授夫人了,你也去當強盜了,這是一個毀林事件,政府絕不會不管的,要查起來,查到你也去了,看你還有臉皮沒?!”西夏說:“沒臉皮了,我貼個臉皮招領廣告去!”一家人起來,洗臉,梳頭,灑地掃院,娘提了半桶生尿又往自留地去,急忙忙卻返回來,砰地就關了院門,說:“鎮長和派出所所長在村裏收繳木料哩!天神,咋就砍了那麼多樹,土場子那兒堆得像小山一樣!”西夏一聽,就要開門出去,子路唬道:“你又要往哪兒去?”西夏說:“我去看看。”子路說:“今日哪兒也不能去!”西夏撅了嘴,不去就不去,三人都坐在了院裏,都不說話,拿耳朵逮著外邊的動靜。院外就有人急促地跑,接著聽見隔壁的院子裏,狗鎖在說:“我就弄了這一根,我知道不對。我是昨天到我丈人家的,回來是後半夜了,我看見人家都去了,我不去,還怕人家說我要告密哩!”就有人說:“就這一根?鬼信的,你狗鎖能不去,過河屁股縫兒都夾水的人你能不去?!院角那些新土是幹了啥的,嗯?!”一陣挖土聲。“這是什麼,你說,這是什麼?往大場上扛!”“我扛不動哩。”“扛不動?往回扛的時候你怎麼扛得動?”“這是我和晨堂抬的,我倆給我抬了這根,又給他抬了……”“晨堂砍了幾棵?”“這我不知道。”叭地一聲。“你怎麼打人?”“我還要捆了你哩!”石頭在炕上喊奶了:“奶,奶,我肚子痛!”娘支著耳朵在聽著院外,說:“睡吧睡吧,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就不痛了。”石頭不吭聲了。院外有狗鎖的媳婦竹青在求告,拉著哭腔。娘已經是很一會兒了,卻問:“還痛嗎,石頭?”石頭說:“不痛了。”娘奇怪:“怎麼就不疼了?”石頭更奇怪:“讓睡就不痛了,痛到哪兒去了?”西夏斜過頭來,看見了在櫻桃樹下有一隻兔子,兔子沒有雜毛,純白如雪,眼睛紅紅的,一蹦一蹦往捶布石前去。西夏叫道:“兔子!兔子!”貓了腰去抓,她一撲,兔子一跳,怎麼也抓不住。脫了衫子猛地去一捂,喜歡地對娘和子路說:“我抓住了!”把衫子慢慢取開,衫子下什麼也沒有。她說:“兔子呢?”她看見娘和子路在拿眼瞪她,子路好像嘟囔了一句“沒個正經!”西夏覺得有些冤枉,她明明是看見了兔子!子路還又瞪了她一下,娘也到她的臥屋給石頭穿衣服去了,推開了那扇窗子,西夏看著那窗扇上的欞格,想:兔子怎麼就不見了呢?娘在窗內訓責著石頭:“越長越沒出息了,衣服也穿不好,頭呢?手呢?”石頭說:“誰的頭,誰的手?”娘說:“這是你的頭,你的手!”石頭說:“那我是啥?”西夏想:身上全都可以說是我的什麼什麼,那我真的是什麼呢?或者說,這頭、手是我的一部分,那麼剪指甲,鉸頭發,那便是將我的一部分丟了?!西夏說:“子路,你看見兔子了嗎?”子路還是瞪了她,說:“發什麼神經?!”西夏知道,她又看見了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她並不遺憾子路沒有看見那隻兔子,但她不愉快子路對她的態度,索性哐啷把院門拉開,走了出來,她跟著村裏許多人一起走,走到了土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