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經被廠裏除名的人就成了骨幹,而更多的人要看熱鬧,看熱鬧的人一多,骨幹分子越發來勁,群情就這麼激發了,呼呼隆隆去了廠裏。順善說:“這和文化大革命中的武鬥是一樣了麼,人人腦子熱了,控製不住了!前年縣上來的氣功師講什麼氣功場,我那時還理解不了什麼是場,現在我知道了!當年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一招手,幾百萬人都哭呀叫呀,瘋了似的,這就是有了大氣功場麼!蔡老黑那麼一起頭,人都去了,誰要是不去,誰就好像不配做高老莊的人了!我一看眾怒難犯,有了氣功場了,我也不好再勸說,也跟了去,走到半路,我想這一去非出了亂子不可,我是黨員,我又是人大代表呀,我就在上廁所時溜跑了的,跑來向你報個信兒,人在事中迷。子路你是清醒的,你說這怎麼辦?是不是應該去找鎮政府和派出所,但我知道前天下午吳鎮長是到縣上開會了,朱所長他娘昨天過七十大壽哩,也不知今天回來了沒有?”子路先是聽順善講菊娃的嫂子當眾辱罵菊娃,也就忍不住恨那修子,罵起修子昏了頭,獅子大張口,哪有索賠五萬元的理兒,得得死時才給了多少錢,背梁成了什麼革命烈士不成?
但順善說到了王文龍把菊娃拉上了汽車,猛地就出了一頭汗來,心裏想:這不是完完全全把他們的關係暴露給公眾了嗎?菊娃口口聲聲說與廠長是朋友,可這個時候她倒聽廠長的話,廠長又敢拉她上車,這關係就不是單單朋友二字能解釋的了!子路一時心口針紮一樣地發疼,臉也漲紅,不敢看順善也不敢看西夏,低了頭隻是大聲吸鼻涕。西夏從口袋掏了手紙遞給他,他擦了鼻涕,卻又想,這也好,她畢竟不是自己的老婆了,這麼久的日子他之所以靈魂不得安妥,就是擔心著菊娃的日子難過,而後半生的日子更難過,如今他們能這樣公開他們的關係,她真的選中了王文龍,以後的生活倒比自己更好,那他也就安然了,平平靜靜和西夏活人了。這麼想過,臉色恢複了常態,頭上的汗水也不再大出。順善瞧著子路木木呆呆的樣子,說:“子路,叫你拿個主意哩,你倒成沒嘴的葫蘆了!”西夏說:“他有什麼主意?!事情八成得弄大了,蔡老黑早就謀著起事呀,正好碰上背梁死,我看去廠裏不僅僅是要討說法,怕就轟了廠子哩,當然得找鎮政府和派出所!”子路說:“你沒聽順善說鎮長在縣上開會嗎?”西夏說:“蔡老黑怕正是知道鎮長不在高老莊他才敢這麼鬧的。吳鎮長不在,就找朱所長,朱所長即就是也沒在,所裏總還有警察吧?”子路說:“讓派出所去抓那些人?這是民事糾紛,若讓警察去弄出個敵我矛盾來,你還嫌不亂嗎?”西夏說:“真要是亂子怎麼辦?!”子路說:“去去去,這事你不要管!”西夏也生了氣,轉身去廚房燒洗臉水了。子路和順善嘰嘰咕咕商量了一會兒,派出所不能找,子路就要和順善一塊兒去廠裏看看,但順善卻說他不去,子路便到廚房來叫西夏和他去,西夏說:“別叫我,我不管的!”子路說:“你在人麵前倒能比我會說話,求上你了你就拿架子?!”西夏也就不再燒水,胡亂地梳了頭發,叮嚀娘不要出門,石頭醒來了也不要把菊娃的事告訴他,兩人就出了門。
才走到村口大土場上,坡坎上許多人小跑著往鎮街方向去,有的一邊跑一邊係衣服扣子,有的跑過那一片栽著籬笆的地邊了,又折回頭,在籬笆上使勁地抽拔了一根木棍,然後在空中霍霍霍地揮了幾下,吆喝著去了。來正也跑過去,上一個地塄,先想著一個躍子就能撲上去的,但用力小,身子到了塄下,又站住了,連躍撲了幾次,幾次都沒成功,腰裏的腰帶一頭就溜下來,叫攆他來的三個孩子拽住。來正說:“都回去,都回去,你們去幹啥,罵仗沒好口,打仗沒好手,尋著挨亂棒槌呀?回去!”自己就後退數步,一個躍子撲上了地塄。瞧見子路和西夏了,說:“這麼大的事,竟然不叫我,我和地板廠也不共戴天哩!”子路說:“去是給廠裏施加些壓力,不是要武鬥的,你別瘋!”來正說:“這是策略,這我懂,電影上國共談判,是先兵臨城下了才談的!”子路說:“來正,你不要腦子熱,你和別人比不得,你是娃娃還小哩。”來正卻說:“這我知道,咱也是為了孩子們而戰!”自個兒先跑前去了。清早也熱哄哄的,西夏額上就沁了汗,一邊小跑一邊對子路說:“頭發亂了嗎?”子路說:“又不是去趕會呀!”西夏說:“總是出門見人麼,隻要你不嫌丟了人,那我就不管啦!”西夏是已經養成了習慣,在外行走或跑動,胸挺著,鬆了腰,收緊著屁股,姿勢一直是非常美的,她看不順眼高老莊的女人手乍拉著,敞了懷,咕咕湧湧走路,但她這樣的姿勢小跑,速度卻攆不上子路,子路腿短是短,但步子換得快,就已經拉開她一大截路,她索性也不追了,坐下來歇腳喘氣。田野裏,越來越多的人抄著近道兒往鎮街跑,孩子們更是快樂得如過年過節,他們在大聲地叫喊著跑在前邊的父親,他們的母親又在後邊大聲地叫喊著他們,三條狗,五條狗,十條狗也夾雜在人群裏跑,吠聲暴烈,時不時那黃的白的黑的身子就騰空躍起。
晨堂也挑著一對糞筐往前跑,他是早早起來到學校的廁所裏去偷糞的,偏偏廁所裏蹲著來順,來順說:“你怎麼到學校偷糞了?學校裏的糞喂著三頭豬的!”晨堂沒有理他,隻是拿鏟子在蹲坑裏鏟。來順又說:“我得給校長說了!”晨堂說:“我卸了你的腿!”來順突然意識到慶升和晨堂是堂兄堂弟,自己心就怯了,嘿嘿嘿地諂笑了,說:“其實校長沒在呢。”晨堂說:“你來,把那個坑裏的鏟到筐裏!”來順果然過去鏟了,說:“每天早晨你來早些,老師都沒起床哩。”晨堂說:“老師不起床,大門也不開的。”來順說:“你來了往我宿舍門口丟個石頭,我聽見了給你開門。”晨堂說:“我沒你那習慣!”說得來順臉紅成火炭。但晨堂挑著糞筐離開學校的時候,來順卻說一句:“晨堂哥,你沒去地板廠?”晨堂問去地板廠幹啥的,來順就說了剛才見一群人抬著背梁的屍體去地板廠鬧事去了。晨堂聽罷,立馬轉身往地板廠來,半路上見了那麼多人,又挑著糞筐。絆絆磕磕走不前去,就喊:“屎來了!屎來了!”眾人忙躲閃出條道兒,讓他過去。西夏喊:“晨堂晨堂,那裏又不是戲場子,誰給你屙呀尿呀?!”晨堂說:“我臭他地板廠去!”
在鎮街東的丁字路口,老頭老太太和婦女兒童就一堆一簇地站在那裏,有的拿著線拐子拐線,有的納著襪底,一會兒這一堆往前跑,一會兒又一簇跑後來,西夏在那裏見著了她許多認識的人,譬如三嬸,驥林娘,香香,麥花,銀秀,三治的禿頭婆娘,理發店的小姑娘,還有慶來家的,慶升家的,還有蔡老黑的老婆。她們都說:“你來了!”個個並不是憤怒和怨恨,而是快活而親熱,似乎是來看社火吃宴席。她一直往前走,吵鬧聲越來越大,那些長的方的高的矮的屋舍之後,這一排那一片的樹木、麥秸垛過去;穿著黑與灰衣褲的農民就擁擠在工廠的大門外,人的語言是聲的節奏的效果,而人一多,節奏一亂,什麼語言也沒有了,隻是嗡嗡轟轟如風如雷。才走到那一幢房子的後牆根,前邊的一群男人呼啦啦往後跑,這邊的一跑,屋前屋後和遠處站在一排碌碡上的人刷地也跑,一個人竟與西夏撞了個滿懷,西夏被撞的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那人立住問:“前邊怎麼啦?”西夏沒好氣地說:“你從前邊跑過來的,你問誰呢?”話未落點,人群又蜂一樣向前跑。西夏在狗剩家見過的那個光頭站在一個土堆上大聲喊:“都集中到一塊兒!集中到一塊兒!”西夏忙叫:“喂,喂,光頭!”光頭吃了一驚,跑近來說:“子路呢,他沒來?”西夏說:“早來了,你沒有見到嗎?怎麼樣呀,廠裏什麼意見?”光頭說:“廠大門關了,王文龍裝烏龜王八蛋哩,前邊砸門,往廠院子裏撂石頭瓦片,廠裏也往這邊扔石頭哩!”西夏說:“石頭瓦片長什麼眼睛,砸著誰怎麼了得!蔡老黑呢,是他指揮的嗎?”光頭說:“他在前頭抬著屍體哩,你不要去,打著別人沒事,可不敢打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