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黑下來,鎮街邊的人家,牽回了在地裏勞動了的驢在門前打滾,雞開始進雞棚或者沒棚的就飛到了門前的樹枝上縮成一團棲去。出了鎮街往蠍子尾村的路上,四下無人,子路掏了東西撒尿,就尿在當路上,還搖晃著寫字,就聽見老遠裏娘在喊:“石頭,石頭――!子路――子路!”忙收拾好褲子,見娘披頭散發地跑過來,見著他們,撲塌坐在地上,說是石頭不見了,就嗚嗚地哭。子路和西夏忙扶起娘,問是怎麼回事,娘說:“你們走後,石頭還坐著輪椅在院裏的櫻桃樹下,我說石頭,奶到你狗鎖叔家借些辣麵去,回來給咱做辣子油餅吃!石頭還說‘嗯’,可我借了辣麵回來,石頭就不見了。輪椅還在櫻桃樹下,人不見了,我以為誰抱了他出去玩了,也沒在意,可在廚房和著麵,覺得不對,出來到左鄰右舍去問了,根本沒人抱了石頭去玩的……”娘說著,渾身發抖,又嗚嗚地哭,又站起來喊:“石頭――!石頭――!”田野裏沒有人,有一隻狗立在那邊的水渠上汪汪地叫。娘就往狗那兒跑,但水渠裏並沒有什麼,那狗又跑遠到三丈外的樹下叫,娘又跑過去,還是一無所有。子路就撿了石頭把狗打跑了,說:“娘,娘,你不要急,鄉裏沒有多少汽車不怕他被撞著,也沒狼呀豹呀的,不會出事的。他是走不成路,能去哪兒,是不是藏在院子的什麼地方故意嚇你哩!”三人跑回院來,把牆角的玉米稈移開,把雞棚打開,又去了廁所,磨棚,甚至還用棍攪了攪門前屋後自家的和鄰居的水尿窖。都沒有見著石頭。
子路和西夏也有些慌,翻動那輪椅,輪椅好好的,椅下是一張畫成的畫,畫麵上畫得密密麻麻,似乎很亂,子路看不出畫了什麼。西夏又看了一會兒,終於發現順著看是一條龍,龍盤來繞去,龍身上有一棵向日葵,龍須長長的是兩根繩子,一個人雙手抓著龍須作牽引上升狀。把紙又倒過來,則有一棵樹,樹沒有長任何葉子,也是彎來彎去,樹根有一隻青蛙,旁邊就是坐著臥著有下棋的,有吃飯的,有抱在一塊打的,有兩隻雞,雞在啄仗。西夏想,龍和那個向日葵可能是代表天吧,人獸可能代表地吧,她突然覺得石頭是沒事的,說:“沒事,娘!”娘說:“怎麼沒事,這孩子平日不出門的,他舅死了也不肯去的,他能到哪兒去,怎麼是沒事?”西夏卻說不出為什麼會沒事。子路說:“去他舅家不可能,去蔡老先生那兒也不可能,會不會是菊娃回來了接走的?”西夏就不敢堅持說“沒事”的話,子路就轉身向雜貨店跑去,約莫有半個小時,滿頭大汗地和菊娃返回來,菊娃說她沒有接石頭,誰也沒有把石頭給她送去。一家人就慌了,菊娃提出要報案,自個兒就去了鎮街派出所。
消息很快傳遍村子,村裏人差不多來家裏問情況,娘隻是哭,一聲一聲叫喊著石頭,說石頭要是沒了,她也就不活了,竟一頭往牆上撞。眾人忙抱住,千說萬勸,就等菊娃回來。菊娃終於回來了,她說:“是土匪蔡老黑幹的事,娃就在他手裏!”原來菊娃在派出所剛剛報完案,王文龍也去了派出所,說白雲寨一個賣木頭的人給他捎了一封信,竟是蔡老黑寫的。蔡老黑信上寫得明白,是他綁架了石頭,要放還孩子必須有兩個條件,一是地板廠兩天內將五萬元賠償費交給修子,二是不賠償五萬元就遷出高老莊,何去何從,二者擇一。眾人聽了,又驚又氣又喜了,說:“這就好了,蔡老黑也疼愛石頭的,他不會傷了孩子一根毫毛!”娘說:“這天殺的土匪,你扳東牆補西牆,就這樣為背梁謀事?你是想不出個辦法了?!”眾人說:“這倒真是個好辦法!”就拿眼睛看菊娃,菊娃臉就紅了,子路也返身去了臥屋。西夏取出紙煙來,一一給眾人散了,說:“隻要石頭有下落,這人心裏就踏實了!我想他蔡老黑再是惡人,諒他也不會傷著孩子的。謝謝大家關心,夜也深了,大家回去歇著吧,出不了兩天,石頭就回來,我們抱了孩子給你們去磕頭呀!”眾人就散了。
人一散去,一家人又坐著說話,子路說:“蔡老黑現在人在哪兒?”菊娃說:“王文龍問那個白雲寨的人,那人說,他路過牛川溝,一個光頭黑臉讓他把信交給廠長,付給他了二十元錢。我之所以回來晚,是朱所長立即派人去了牛川溝,但沒碰到蔡老黑,誰知道他躲在哪裏?”西夏說:“那信你看了嗎,是寫著石頭在他手裏?”菊娃說,“我看了,信寫得不短,是說石頭在他手裏,剛才人多,話我沒有說全,他的條件其實三條,除了讓兩日內把五萬元交給我那嫂子,他也是要王文龍把我交出來,這土匪坯子,他以為王文龍把我拿車拉到省城裏去了,再不回來了。”子路聽罷,脫口說道:“你看你,都粘係些啥人麼,高老莊鬧了這麼大一場事,最後卻落腳到咱們身上!”菊娃臉色通紅,卻不滿地說:“這是我的錯嗎?他蔡老黑這回敢動石頭一根頭發,我就一輩子和他沒個完!”子路說:“你……”西夏在身後戳了他一指頭,後邊的話就沒說出來。一家人雖都相信蔡老黑不會傷害石頭,綁架石頭是為了對付地板廠的沒辦法的辦法,但地板廠能不能按蔡老黑的條件去辦,蔡老黑又什麼時候才能把石頭送回來,誰心裏也沒底。娘又哭哭啼啼說蔡老黑即使不傷害石頭,可他東藏西躲,能給石頭吃上飯嗎,能吃飽嗎,受熱還是受冷?就要子路西夏再去派出所,就住到他朱所長的宿舍裏,隨時配合警察捉拿蔡老黑,要菊娃快到工廠找那個王文龍付修子的錢。子路西夏菊娃分頭一走,娘就設了香案在院子裏祭天祭地,祭菩薩,也祭那亡故的老伴。
菊娃到了廠裏,和王文龍商量著如何對付蔡老黑,菊娃的負擔裏,若不把五萬元給其嫂子,蔡老黑不放石頭,而將五萬元給了嫂子,又怎麼就這樣滿足那狼虎嫂子的欲坑呢,開此先例,以後地板廠的事就難辦了,雖說蔡老黑最後一定會被派出所捉住的,先拿五萬元給了嫂子誘出蔡老黑,但嫂子能再將五萬元退還工廠嗎?從關係上講,一個是菊娃的嫂子一個是菊娃的兒子,全都給王文龍出難題,菊娃又急又氣就流下淚來。王文龍卻也明白這都是因他愛著了菊娃所致,菊娃越是痛哭流涕,他越內疚,越覺得菊娃淑賢可愛,就當下拿了五萬元,著人要送去給修子,說:“五萬元沒什麼,權當一筆小生意賠了麼,再說,出了五萬元,就心裏清靜,再沒絆撻的事了!”他的意思菊娃聽得明白,卻沒接話茬,似乎在糊塗著,說:“你救了我的孩子,這恩情我今生今世不忘的,但這錢我要還你,我下力氣掙錢得還你!”就去蘇紅的辦公室看望蘇紅。衝擊地板廠的人一散去,蘇紅呆在辦公室裏就不出門,精神恍惚,癡癡呆呆。後來被王文龍百般勸慰,能在院子裏走動了,一見人多就緊張起來,出汗,臉脖通紅,甚至全身通紅。當天夜裏眉宇中間竟長出一個大紅痣來。突然間生出大紅痣,王文龍擔心蘇紅受了刺激,一口悶氣要憋出什麼腫瘤來,派車去縣醫院請了一位醫生診查,醫生說並不是腫瘤,但為什麼會長出一顆大紅痣,他也無法解釋。菊娃去看望她的時候,她正用鏡子照自己眉宇間的痣,倒歡樂起來,一下子抱住笑,笑著笑著眼淚卻流下來。菊娃說:“蘇紅,是姐害了你,姐這命苦,拖累的人多了。”蘇紅說:“這與你屁事?”菊娃說:“背梁畢竟是我的哥哥……讓我瞧瞧痣,醫生是說沒事嗎?”蘇紅說:“沒事,我長痣倒會長地方呢,這是個美人痣!”菊娃說:“是美人痣……蘇紅,你比我堅強,你得挺住哩。”蘇紅說:“那一天我羞辱得真不想活了,可一長出這個痣來,廠長擔心是不是癌變,我倒全然沒羞辱感廠,你說怪不怪,不被他們糟踐我,這個痣怕還生不出來!”兩人說了一陣話,蘇紅就鋪展了那單人床,自己拿了毛毯去沙發上,說不要回去了,咱睡一會兒吧,菊娃哪裏能睡著,說:“還睡什麼呀,天怕快要亮了!”一拉窗簾,天已經大亮。蘇紅也就不睡了,開始梳頭化妝,王文龍就過來敲門,端著一鍋豆漿和四個油餅。蘇紅說:“菊娃,這我就沾你光了,王廠長可是從來沒給我送過飯的!”菊娃說:“你可別胡說!你還嫌惹的事不多嗎?”蘇紅說:“惹就惹吧,惹得你也長出個美人痣來!”王文龍說:“蘇紅,你今日特別漂亮,我倒想起一句古語了:‘從汙泥裏長出的蓮花是聖潔的蓮花!’”蘇紅說:“那我成了菩薩得是?!廠長現在說話會討女人喜歡了,在哪兒練的?”菊娃卻平靜著臉,隻是問王文龍:“錢送去了嗎?”王文龍說:“已經送去了。”蘇紅說:“錢一送去,石頭就回來了,菊娃姐你不要悲悲切切的,吃罷飯咱們到鎮街美容美發店作個美容去,瞧你這幾日,眼圈都黑了。”菊娃說:“我這是老毛病。”卻猛地聞到了一股惡臭味,以為是開著房間的門,過道對麵的廁所裏飄來的,就閉了門,和蘇紅坐在沙發上,又聞到了惡臭,而且味兒就是從蘇紅身上散發的,但菊娃沒有說。吃罷飯,菊娃並沒有和蘇紅去美容,她操心著家裏等消息的人,就先回去,果然子路和西夏還在派出所沒回來,卻來了許多人在勸娘,娘抱著石頭的衣服隻是一個勁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