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高老莊(32)(1 / 3)

工廠院子裏的煙還在冒著,大門前已沒有了什麼人,王文龍的那輛小車就停在路邊,仍是過一陣兒響響喇叭,再過一陣兒又響響喇叭,像是一個嘟嘟囔囔罵人的沒牙老太太。工廠裏出出進進了一些工人在提了水桶小跑,可能是在撲滅著電鋸棚裏的煙火,個個黑臉髒衣,如同小鬼夜叉,而又有一些人彎腰撿拾著滿地的石頭瓦片,一筐一筐抬了填倒在被挖開的門前一道深溝,偶爾就撿到一隻半新不舊的鞋,看了看,日地扔過來,掛在一家門前的籬笆上。有電工站在院牆頭上安接鉸斷了的電線,然後走過牆頭從鐵門處溜下來,身上沾著了大糞,像被門夾住了尾巴的狗,在那裏一跳一跳齜牙咧嘴甩打著手。一切似乎極為平靜,太陽在楊樹梢上,狗吐了舌頭臥在了牆根,惟有淒厲的婦人的哭聲,一聲高一聲低,高高低低不絕。子路和西夏走到了那座麥秸積後,沙石路上,瞧見了一輛架子車上拉著背梁的屍體,修子扶著車幫哭得很傷心,不停地用手捏了鼻子,將眼淚鼻涕抹在車轅杆上,抹在胯腰上。拉車人是派出所的黃警察和劉警察。子路和西夏就小步攆上去,也扶住了架子車,修子用力地推開他們,說:“你們來幹啥呀,你們幫蘇紅麼,現在稱心了吧,廠長又回來了,警察也來了,你們高興了吧?!”子路說:“嫂子,我們又不是沒幫你?你聽他們給你煽火著鬧哩,可事情能鬧出個結果嗎,人被抬出來,往回抬就沒人管啦?”修子說:“你不要叫我嫂子,我也不是你嫂子!沒人管是警察來了麼,警察是人家工廠的狗麼,誰還敢來管?!”兩個拉車子的警察立時咚地扔下車子,屍體在車上的門板上跳了一下,幾乎要掉到地上,他們訓斥道:“你罵誰的,誰是工廠的狗?!告訴你,把你不抓起來就算饒了你,要不是執行任務,我們來給你當搬屍工?”話是這麼說著,兩人卻蹲下來點火吸煙,不肯拉了。子路便捉住了架子車拉杆,但修子奪過自己拉,姓黃的警察就吼道:“過會兒把車子送回來!”子路和西夏呆呆地立在路邊,看著修子把車子一步步拉著走去,那縛在門板上的白公雞就撲撲啦啦地掙紮,一股稀糞噴出來,順著車輪灑下了一長道。

這一個下午,高老莊依然是平靜,平靜得似乎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一家人坐在院裏,誰也沒有提說上午的故事,連家常話也沒說,娘就把臥在台階上竹筐裏的帽疙瘩母雞往出趕,帽疙瘩母雞在罩窩,趕出去了又回來臥進去。西夏終於說:“不應該這般安靜吧?”子路說:“我也覺得太安靜了。”門口就有個腦袋探了一下,又沒有了。娘停止趕雞,說:“誰?”子路和西夏驚了一下,看門口並沒什麼動靜,就說:“娘你把人嚇了一跳!”娘說:“誰好像在門口?”西夏說:“哪兒有人?”過去要關了門,門剛關了,卻被推開,是迷胡叔戴著一頂破草帽。西夏說:“你什麼時候這麼小心了?要進來就進來呀!”迷胡叔還立在門外,說:“西夏,我來給你說個事哩,早晨鬧事,我去是去了,可我沒有放火,也沒有扔石頭,這你是看見了的。”西夏偏故意說:“我明明看你扔了石頭,不但點火有你,在門前挖深溝也是你拿的钁頭。”迷胡叔立即說:“我沒有!我沒有!”西夏就笑了:“我故意說,你怕什麼呀?”迷胡叔說:“人一散,我在那裏撿遺下的東西哩,我撿了一個煙袋,撿了一隻打火機,撿了三隻鞋,廠長就領著派出所所長回來了,他們把我扣住了。我把煙袋給他們了,那鞋一隻是蘇紅的,我也交給了,那兩隻鞋一大一小,我不知道是誰的,就扔到院牆背後去了,可他們硬說我手裏拿著打火機,是我點的火,說我拿著蘇紅的鞋也是我參與了剝蘇紅衣服的流氓事件的。我領過你和蘇紅去白雲湫哩,我能流氓蘇紅?”子路說:“噢,迷胡叔,是你領著西夏和蘇紅去的白雲湫?那你膽子大哩,都敢把兩個女人領去白雲湫,還有啥不敢幹的?”就拿眼看西夏。西夏說:“就是迷胡叔領去的,怎麼啦?什麼都給你說了,就少說了個迷胡叔麼!”迷胡叔說:“可我真的沒點火,也沒剝蘇紅衣服,我老老的人了,我造孽呀?火是順善點的,衣服也是順善剝的,他剝蘇紅衣服給他老婆穿呀!”西夏就笑了,說:“沒事沒事,人家不會再尋你的。”迷胡叔說:“他們是讓我回來了,但我害怕他們又來尋我,這你要給我作證,你知道不,他們現在在尋蔡老黑,但蔡老黑卻跑得沒蹤影!”

原來派出所在四處抓蔡老黑哩,平靜裏果然有大動作,而朱所長這一回並沒有大張旗鼓地抓一群一夥,隻是要抓蔡老黑,擒賊先擒王,這一手使子路和西夏知道了朱所長的厲害。娘說:“抓蔡老黑,這事情不是越弄越爛子大嗎?”但娘的話子路沒回應,西夏也沒回應,迷胡叔還在嘟囔他沒扔石頭,他沒放火,他怎麼肯去剝蘇紅的衣服呢?娘說:“好了好了,西夏給你作證,你走吧。”把迷胡叔推出院門,把門關了。

三人又坐了一會兒,子路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咱不是朱所長,也不是蔡老黑,咱倒坐在家裏發什麼熬煎?西夏你不去收集畫像磚和碑文了,指導指導石頭畫畫吧!”西夏瞪了子路一眼,沒有言傳。子路怏怏地,說:“那我去整理我的方言土語了!”果然搬了一張桌子在堂屋窗下,翻動他那些采訪記錄本了。西夏卻走過來,站在了桌子邊,子路以為她對他的整理工作也來了興趣,說:“‘仁義’這個詞是書麵語言吧,可昨日去石頭他舅家,見到鹿茂他二姨和雷剛的姑,都是八十歲的人了,一個字不識的,從給背梁做什麼棺材說起,鹿茂他二姨說她的棺材早做好了,是八大板的,生漆油過五遍,雷剛的姑說她先做了一副,是鬆木的,她的娘家人來說不行,須用紅心柏木不可,兒女們已商量重做柏木的了,準備高價買了蠍子尾村的扁枝柏。鹿茂他二姨就撇嘴,說,買扁枝柏呀,看把你仁義的!老太太竟能說‘仁義’這個詞,這詞在高老莊是土語,是逞能得意能行的意思。”西夏卻從桌上取了香煙盒,抽出一根自己點著吸了一口,子路說:“你也要吸煙?”西夏卻拿著煙去了臥屋。

天近黃昏,娘突然說,不管怎樣,背梁死得怪可憐的,雖然修子不講理,畢竟曾經還是一門親戚,而且石頭動不動也去那裏吃呀住呀的,讓子路和西夏買些燒紙去行行門戶,如果修子還說難聽話,都不要還嘴,就是唾在臉上,擦擦也就罷了。西夏想想也是,還有一個念頭是去鎮街上看看動靜,就說:“是我一個去還是子路也去?子路正做他的學問哩!”子路就笑了一下,收拾了筆紙,雙雙去鎮街上買了一刀麻紙,一捆印著冥國銀行字樣的錢票,兩把香。鎮街上的人都一簇一堆坐在門口高台階上低聲議論蔡老黑,有的說派出所人去蔡老黑家抓人,蔡老黑不在家,去了蔡老先生的藥鋪,也沒見到蔡老黑,就猜想蔡老黑一定是逃跑了。有的說看見蔡老黑爬上了公路邊停著的一輛卡車,八成是搭車往省城去了,有的說,德發榮燒餅店的掌櫃賣給了蔡老黑十三個燒餅,蔡老黑用一根葛條拴了十二個,另一個一邊走一邊吃,是進了牛川溝。說這話的時候,旁邊人說鑽溝鑽山好,鑽溝鑽山就像虱在羊皮襖裏你捉不到,去省城尋死呀?立即就遭到諷刺:你真是沒文化,書上都寫著的,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對牛彈琴了,你哪裏又知道什麼是野什麼是市?有人說,蔡老黑眼兒亮,一看時下不對就跑了,他這一跑甭想抓住,現在經濟社會,流動人員多,而派出所人力有限,資金不足,十個案子能破一個兩個就不得了了,前幾年雷剛的五叔判了刑,竟能越獄出來,至今還沒捉住的,蔡老黑算什麼事,誰肯下力氣去捉呀?恐怕派出所也是應付一下地板廠,多半是王文龍去縣上找了吳鎮長,吳鎮長不想讓這事捅到全縣,吳鎮長才讓派出所出來管管,派出所不管不行,雷聲大雨點小,應付一下罷了。西夏聽了,心想但願這些話都是真的,蔡老黑是不對,是應該處罰的,但派出所真若抓住了蔡老黑,要打要關,高老莊的人與地板廠的矛盾就更大了,以後工廠也越發難在這裏開辦了。但西夏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子路,也不與子路提說蔡老黑。到了修子家,背梁的屍體還停在院中的靈棚裏,靈棚裏沒有焚紙和燒香,連蠟燭也未點燃,已經有工廠的那個姓方的和派出所的人同修子在屋裏再次談判,修子仍是連哭帶叫:“不給五萬,也得給三萬吧,三萬不給總得給兩萬呀,還是一萬五我就不埋,他臭了就臭了,臭得蛆滾了蛋蛋那是廠裏的事!”子路和西夏就在靈棚裏燒了紙,焚了香,又掏出二百元錢算是上的禮錢,讓旁邊人轉交給修子,便退出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