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著痔瘡,又中了漆毒,舅舅就不執意直接到商南縣去,船在一片樺樹林子邊靠岸了。現在輪到了舅舅扛負所有的行李,爛頭則將我背起來往遠遠的一處鎮子上走。天已經大亮了,而且很快就出了太陽,天地一派清明。沿著河灘地的小路上去,爬一個大的緩坡,轉過山峁彎兒,有公路就彎彎曲曲在那兒,路邊分別有一裏半裏相隔的小店,門前懸掛著無數的紅燈籠。爛頭小聲說:“瞧見沒,凡是遠離村鎮而掛紅燈籠的,店裏都有那個!”我說:“哪個?”他笑笑地不說話了。後來他把我放在路邊,自己先跑去了,過會又跑來,說店裏能住能吃,是住呀還是吃呀?舅舅的意見是要住得住在鎮上,吃的是些啥吃貨?爛頭說:“啥都有,偏偏沒有消毒餐巾紙,可有好東西哩,書記你吃不吃?”我說什麼好東西,在商州山裏能有什麼好吃的呢?爛頭說:“正因為山裏沒大菜,這店裏才變著法兒出彩呢,頭明搭早的已經有了兩桌人了!”起身要走時,富貴從後邊碎步跑過來,它是叼著狼皮卷兒的,把狼皮卷兒一放下,就汪汪地叫,我看見了狼皮上的毛豎?起來了。舅舅登時怔住,扭頭環顧,指著近旁的一個土台子說:“那裏是臥過狼的,你聞聞這騷臭味!”富貴遂也附和著,汪汪地叫。
舅舅的話說得邪乎,即使最厲害的獵人,也不至於在狼呆過的地方就能聞出狼味?爛頭也就立定了腳,皺著鼻子,說了句“我有鼻炎”,跑到土台子上去,果然撿到一撮狼毛。舅舅催著爛頭去店裏,我托著屁股上到土台上拍照,土台子正遠遠的對著那家飯店,甚至能看見店的後院,倒奇怪離店這麼近的,狼竟敢臥在這裏,它臥在這裏要幹什麼?
待我進了店,店裏有五張桌子,兩桌上坐了人,模樣像是過往的司機,吃著蒸饃和炒牛肉片兒,並沒什麼特別的。一個三角眼的人是店主吧,哈腰暢亮地說:“來嘍!上坐――,來一盤炒牛舌!”一個小夥計就提了明晃晃的刀往後院去。我說:“還有什麼菜,難道就隻有牛肉?”店主說:“先生是第一回來吧?牛肉是牛肉,可這天下也就咱這一家。”我說:“你家牛肉難道不是牛身上的肉?!”店主說:“說得好,它正是牛身上的肉!”話未落,後院傳來一陣牛的嚎叫聲,爛頭已喊我,叫著書記你吃啥呀,吃啥補啥,要不要大腸頭子?兩張桌上吃飯的人都住了筷子看我,交頭接耳:這是個書記!
我繞過一攤腥紅的汙水,進了後院,後院非常大,堆著無數的牛完整的骨骼架,一個粗糙的木架子裏固定著一條肥而不大的小牛,牛的一條後胯已見骨骼,肉全沒有了,血在地上流著,而木架上垂吊著兩串香草繩,點燃了冒著青煙,使嗡嗡飛來的蒼蠅蚊蟲不能靠近。那位小夥計高挽了袖子,口裏叼著柳葉刀,提一桶水過來了,桶水放下,卻彎腰打開木架旁的碌碡上的收音機,《二泉映月》的胡琴聲便彌漫在空中,像吸煙人口鼻裏飄出的煙霧,像悄然飛來的蝴蝶,我看見小夥計突然提起了那桶水,嘩地潑向牛的右前腿,牛沒有叫,卻張大了嘴,渾身抖動。牛的四肢完全是沒有了力氣,但木架子固定了它,使它不得屈跪下腿去,而那一對眼睛卻流著淚水,是粘稠的泛黃的液體,從臉頰上滑下去。小夥計似乎看也沒看,柳葉刀在牛背上備了備,問道:“要牛舌嗎?”
“不,要紅燒的牛尾!”舅舅說。
刀一起落,牛尾就斷了,快捷得好像牛尾是安接上去的。牛尾在地上動著,撲上來的蒼蠅蚊蟲被它扇遠。
“我得要牛鞭!”
爛頭彎下身去,用手摩搓著牛的生殖器,一根東西就長出來,他的後脖子裏便爬上了一隻八腳蚊蟲,小夥計一掌按下去,後脖上沒有血,是一攤黑墨的東西。
“從根來割,從根割!”
刀尖沒有伸向牛的胯下,而是在牛的肛門下紮進去,用力一攪,小夥計說:“從前邊拽吧!”爛頭再次彎下身去,將牛鞭抽了出來,足足有一尺長。
“書記。”爛頭叫我,“你害痔瘡,來大腸頭吧?”
“不,不……”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算吃算割活牛肉的,隻覺得自己周身都在疼痛著,“這太殘酷了,這怎麼吃呢?”我趕緊逃出後院,又逃出了前廳,一撲遝坐在店前公路邊,店裏的《二泉映月》還在悠悠地飄浮,我看見天空一片燦爛,朝陽染紅了一道一道雲彩,這些雲彩不停地變幻,像是爐膛中的火焰一層一層向外輻射,而店的上空卻漸漸凝聚著一團黑雲。回頭四顧,店的周圍是有一些樹的,而樹都已經半枯,連路邊的草也黃蠟蠟的沒一點綠氣。舅舅和爛頭從店裏出來叫我,他們一臉的疑惑,說:“你不吃?”
“不吃!”我說。
“你要不吃葷,給你盤豆腐吧,這裏的豆腐嫩哩。”
“不吃!”
“什麼都不吃啦?!”
“這是什麼地方?”
“前邊的鎮子是生龍鎮,這裏叫英雄砭。”
抬頭看那店門上的牌子,一塊本色桐木板上,用黑墨寫著“英雄砭牛肉店”,字跡惡劣透頂,而店左邊緊靠著的紅石崖,崖壁上卻鑿刻的什麼,密密麻麻一片。舅舅和爛頭無奈地又進店去了,爛頭還特意扔給我一包煙來。我站在崖壁下,認清了那是一段刻文,許多字跡已經駁脫,但內容大概是闖王李自成屯兵在商州的時候,他的妻子在前邊的鎮子裏臨盆生子,明朝的官兵突然撲來圍剿,李自成手下有個叫李義的在這裏與明兵搏殺,他如《水滸傳》中的李逵一樣,也是使著板斧,連劈了二百名敵人。待官兵潰退,他割下每一個死者的左耳,用繩子串了,懸掛在這石崖壁上。我不禁感歎了:英雄就是屠殺嗎?李義斧劈了二百人他是英雄,舅舅捕獵了半輩子他也是英雄,如今一個牛肉店,來吃活牛肉的也都是英雄嗎?身後來了兩個人,正是剛才店裏吃飯的顧客,他們也像是過來看刻文,一個卻說:“在這兒住不?後院東邊那一排店裏,新來了個婊子,嫩得很,奶卻大哩!”一個說:“又當嫖客呀?小心你老婆知道了又和你鬧!”一個說:“我給她明說了,和婊子上床快活麼,人家會叫床,和你在一搭,我是奸屍哩麼。老婆說,叫床,叫床誰不會?可我們幹起來了,她雙手拍打著床沿叫:床呀,床呀!氣得我一腳把她蹬開了。不一樣麼,老婆和婊子那是兩回事嘛!”我趕緊遠離了他們,坐到了路邊石頭上吸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