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永遠生活在一個黑洞裏,前人的發明如導引深入的火把,我們似乎並不關心火把的存在,一任地往裏走吧,心裏儲滿了平庸和輕狂。今夜裏,房東鄰居的大兒子,鎮上惟一在州城工作的馬先生回家探親,聽說了我是從省城來的幹部,便到小樓的房間裏吃茶聊天。舅舅和爛頭先是和我們一塊坐著,後見我們盡說文化方麵的事,便覺無聊,起身回他們房間去了,但這時候,電停了,以為是房東家的跳了閘,出來看看,整個街道一片漆黑,便感覺裏我們是在半空的一朵烏雲上,上不著天,下不挨地,我真的有點恐懼了。這種恐懼是瞬間的,因為我知道這種斷電是暫時的,鎮子上有人會著急,或許電工正在檢查線路了,“咱吃咱的茶吧。”我說,話頭也就轉到了電上。
電給我們帶來了什麼?當然是生活的方便。但是,電也帶來了我們生活的淺薄。當沒有電話的年月,我們與家人的聯係是寫信,一封“家書抵萬金”,每一個字都常常使寫信人和收信人熱淚長流。現在隻是撥一個號碼問候一下便行了,有誰還抱著個電話筒泣不成聲呢?馬先生講他初到州城,正逢春節,有人在電話裏向他拜年,他立即上街買了豐盛的食品在家設宴,等待著客人到來,但客人終未光臨。年後見著了那人,他還說:你說拜年怎的不見來啊?那人說:不是已經拜過年了嗎?鄉下人要提著四包禮籠去親朋家拜年的,城裏人嘴一說拜年就拜年了?!更簡單的是出現了漢顯傳呼機,電話裏也不願多說了,幹脆留個言,“給你拜年了”,就沒事了。馬先生還說,以前村裏演戲,戲報出來,前幾日就通知方圓十幾裏地的親戚朋友,演戲那天半下午就端了凳子去戲台下占地位,若沒有占下地位,就疊羅漢一般爬到戲台的兩邊台口上,自然被人三番五次往下攆,有時人家用髒水潑,慌不及地跌下台口,一瘸一拐又蹲在戲台後的木柱下聽戲了,一邊聽一邊隨著鑼鼓點子哼著唱,一邊瞄著是否有穿著戲裝的演員從後台出來小便。我說,如今有電視了,城裏人連電影也懶得去電影院看,即便窩在沙發裏看電視,也從未專注一個頻道,整夜用遙控器翻檢。更要命的,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就可以有大學問的,現在的味道全變了!古人那是騎一隻毛驢飲風餐雪,一路上飽受著艱難也飽受著山光水色,又是走到哪住到哪,采集風物,體察民情;現在呢,除了這次我特意地要尋找狼,別的人和我別的時候不是坐了電氣火車和飛機,萬裏路幾個小時就到了呢,早晨在這個城市,晚上又到了那個城市,城市與城市還不一樣是水泥的街道和水泥的房間嗎?再是又普及開電腦了,我那讀小學的孩子懶得去做加減乘除的筆算,而手術式導彈戰爭再也不能產生浴血搏殺的英雄,天下這個詞越來越沒了意思,太陽真的是一滴水裏的太陽,一葉就是秋。
我和馬先生說著說著,小樓上的電是來了,我們就停止了說電,但我的心底卻驀地泛了一陣驚悸,今夜的斷電是我明白鎮子上的線路發生了障故,而如果這個世界突然地沒了電,徹底地沒有了,怎麼辦?我看著馬先生,又生了懷疑,坐在對麵凳子上的他,是房東鄰居的兒子嗎,機器人呢還是克隆人和精怪?!
“馬先生。”我說,我一時竟沒了詞,“我該說什麼呢?”馬先生看著我,他不知道我要說什麼,我也不知道我要說什麼。
“吃油糕嘍!”爛頭不知什麼時候去了街上的小藥鋪裏買“芬必得”,回來捎了幾塊熱炸的油糕。馬先生連聲道謝,但他沒有吃油糕,便起身告辭回家去了。我吃了油糕,卻在包油糕的州城報紙上讀到了兩則消息:一則是北街口開了一家最大的涮蛇館,店名:過山風。四人席一頓用蛇十六條者,優惠價一仟捌佰捌拾捌元,六人席一頓用蛇二十六條者,優惠價貳仟捌佰捌拾捌元。另一則卻是商州熊貓繁殖基地解散,一批專家下崗在家待業。不禁歎喟良久。又趕忙將報紙揉成一團從小樓窗中拋掉,沒想在街上遊逛的富貴發現了拋物,又將它叼了回來,我罵了一句:狗東西不識字!卻不見了翠花。翠花在白天裏總往磚飾了二餅的二狗子家門前叫,是不是二狗子家也有了什麼貓?爛頭說,它怎麼就知道了那家有貓?我說它和你一個樣,前世怕都是嫖客吧,爛頭發了一聲狠,下樓去了。我和舅舅商量晚上去不去牛肉店門前的土台等候狼,屋外又有了大聲的吵鬧,我們都以為是爛頭和什麼人吵架了,忙從樓上下來,老頭靠在堂屋的框上一邊吸煙一邊往街麵上看,問外邊怎麼啦,他說:又撞車了。又撞車了,這鬼地方怎麼如此容易出交通事故?!這次出事故的地點在坡街的下邊,而驚奇的是被撞了車的又是白天的那個小女孩,小女孩的父親仍是扯著一個司機問公了呀還是私了?可怕的是這次小女孩被撞傷了一條腿。舅舅抱了孩子到近處的一家店門口借了燈光包紮,一解孩子的衣服,身上竟傷痕累累,就問:“這麼多傷,是誰打了你?”孩子說:“車撞的。”舅舅說:“都是車撞的,你怎麼老被車撞?!”司機和孩子的父親卻爭吵得更厲害了,司機認為一個子兒都不給的,燈光裏他瞧見了孩子的父親把孩子推了過來,這明明是訛錢!那男人說:你見過有父母將自己的孩子推著去撞車嗎?司機卻指著那男人說你就是這樣的父親!兩人越吵越凶,幾乎要動手。我忽然記起了下午似乎看到的一幕,我也被這樣的父親震驚了,舅舅還在問小女孩:是不是這樣?小女孩哇哇大哭。舅舅一下子瘋了一般撲過去,揪住了那男人的頭發,吼叫:“你拿孩子訛錢?!”
男人說:“馬槽裏哪兒伸出你這個驢嘴?”
出言不遜,這男人欠揍了,果然砰地一拳,我感覺裏那男人的腦袋裂了,榔頭般的拳頭隱在裂口裏拔不出來,後來男人向後仰,後仰,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
我忙過去抱住了舅舅,爛頭也跑來了,我們倆好不容易把舅舅拉回屋裏,舅舅還在大聲叫罵那男人不是人,是狼,狼變的,“你瞧瞧,他那三白眼,他不是狼變是啥變的?子明,子明,你為狼拍照哩,你去把他的嘴臉拍下來!”
可是,我出去真的給那男人拍照的時候,他還躺在地上,但他沒有死,一腳踢飛了我的相機,我的相機掉在地上摔壞了。
相機是我工作的工具,雖然我出來是帶著兩個相機的,但拍照工作還剛剛開始,如果以後再壞了一隻怎麼辦,所以,趁還在鎮上必須得修好這隻機子。我跑遍了鎮子,鎮子上竟沒一家修理相機的鋪店。房東的兒媳請來個叫“十三能”的人,能修自行車能釘鍋,也能在木頭火裏熔了銀毫子打製戒指,他打開了相機蓋把零件拆下來卻怎麼也組裝不起來。“我陪你去尋我師傅吧。”他隻好說。師傅家在劉公鎮,十五裏地,“十三能”騎了自行車帶我,也就用不著富貴廝跟,舅舅卻把他戴著的金香玉掛在我的脖子上,叮嚀黑夜出門,要多生個心。舅舅顯然對“十三能”有疑心,但“十三能”長得雖賊眉鼠眼,其實人還厚道。一路上他都在罵那個扔孩子撞車的男人,“你瞧著吧,他不得好死!”他說那男的姓郭,先是在縣城東大橋收費站裏當了一年臨時工,與警察打交道多了他便以為他也是警察,回家來在鎮子路口也設卡收取過境費,被鄉政府取締了,就也做香火生意,但他生意做得不好,做得不好慢慢做就是了,但他是那種得不到就破壞的人,夜裏擔了糞尿倒在別人家攤晾的柏朵裏,如今又想出這點子,在公路上扔孩子撞車訛錢。孩子也命苦,是他抱養來的,估計被扔撞過十多次了,每次訛得二百元或五百元,去年冬天斷過一次腿,那次訛到了一千五百元。我問出了這種事鎮上也沒人管管?“怎麼管呀,他扔撞的是他家的孩子。”“十三能”說,“你們來教訓了他,能打斷他一條腿就好了!”趕到了劉公鎮,不巧的是“十三能”的師傅偏偏去了丈人家,又用掉了數個小時尋到他丈人家,待將相機修好,差不多已是第二天的清早。當我們終於返回了鎮上,舅舅和爛頭卻正在那棵很奇怪的樹上剝一隻狼,狼皮剝下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