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屋門卻緊關著,搖了搖門環,仍是紋絲不動,樓上的小揭窗裏富貴伸出了頭,它的脖子上拴著繩,隻努力地將前爪向我招搖。
“富貴,富貴!”我叫。
“汪!”富貴應著。
“屋裏有人嗎?”
“汪!汪!”
“噢,兩個人,怎麼不開門,幹啥哩?”
“嘿哧嘿哧嘿嘿嘿!”
門終於打開了,開門的正是爛頭,他滿頭熱汗,頭發亂糟糟的,我同時瞧見裏邊的小房門門簾下有一雙花鞋腳,立即不見了。我醒悟了舅舅出門時對爛頭所說的話,拿眼睛瞪他,爛頭說:“我頭疼,先回來了。戲散了嗎?”
我沒有理他,徑直上了樓,坐在床上。
爛頭也跟著上來,上來踢了富貴一腳,還對我說:“其實啥事都沒有,這兒媳肯定不是正經貨,是狐狸變的,你沒聞見她有狐臭嗎,你要回來晚些,我或許就犯錯誤了,你回來得正好!隊長呢,他還在喝酒看戲?”
我歪在床上,取出了帶在包裏的那本《聊齋誌異》讀,爛頭覺得沒趣,說句“街上人越來越多了,你去不去”自個下樓了。隨便一翻,《聊齋誌異》裏的一篇正好也是寫狼的故事,說是一個人從集上買了一吊肉回家,路上遇見了兩隻狼,他把肉掛在身後的腰帶上,舉了扁擔打狼,兩隻狼不停地向他進攻,但總是不能近身,一隻狼就垂頭逃走了。剩下的那隻仍是齜牙咧嘴和他糾纏,並且向他撲一下,伏在那裏,他才鬆一口氣,又撲一下,他鼓足了勁才要舉了扁擔打過去,不想身後猛地被撞了一下。擰頭看時,原來另一隻狼不知從什麼地方繞到了他的身後,從後腰帶上將肉叼走了,才明白前邊的那狼一直在迷惑他,掩護著另一隻狼從後邊攻擊。看著看著,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一陣急喊:“書記,書記!”睜開眼,爛頭理了發,塗著摩絲,用電熱風吹成個大背頭的,但變臉失色地說:“街東頭核桃樹下有一隻狼哩!”
“狼?”我叫道,“大白天街上有狼?你怕是讓我欣賞你的大背頭吧,理的是不錯,可頭不像你的頭了!”
“誰哄你誰死在五黃六月!”
“這還是真的?!”
“可不就是真的!我出去後在酒館喝了二兩酒,喝畢去理發店理了個發,理完後就在街上走,才到坡那邊的店門口,店的窗子是玻璃的,在玻璃上照看我的發型,玻璃上照出個狼來,一回頭,斜對麵土塄上有棵核桃樹,樹下臥著一隻狼哩。”
我忙拿了照相機和他往核桃樹下跑,但是,樹下並沒有什麼狼,我聞了聞爛頭的嘴,一股酒氣,我說你是喝醉酒了說醉話,還是自己做了錯事要討我高興了給你封口是不是?爛頭說二兩酒能醉了我,我沒攔路強奸又不是誘奸幼女,我讓你封什麼口?我說好好好,是你看見狗了吧。他更生氣了:“你這不是打我的臉嗎,我好賴也是個獵人的,我不認識是狼是狗?!”我們從核桃樹下往前走,不遠處的一個土場子上,那裏有許多人在買賣,一副剃頭挑子邊圍著一圈人看剃頭匠給一個孩子剃頭,孩子是個梆子頭,或許難剃,或許剃頭匠的刀子鈍了,孩子殺豬一樣地叫喊,他的父母就強按著孩子的腦袋。我就分明看見了站在那裏也伸長脖子往裏看的一個人肩上挑著一根扁擔的,扁擔上的牛皮繩一頭垂下來;他看了一會,轉身走去,繩頭就磕打著他的屁股,而扁擔頭上挑著一張狼皮。我的反應是爛頭一定喝多了,錯將這張狼皮當作活狼了。但頒布了禁令後,竟還有人挑著狼皮來出售,這狼皮是哪兒來的,在哪兒打死了狼?我們撥開人群,追趕那人,一直追了差不多兩千多米,追上了再看,扁擔頭上挑著的卻不是什麼狼皮而是一件髒兮兮的粗布褂子。真是怪事,難道我也看花了眼?
“一定是活狼。”爛頭說,“狼在給咱施幻術哩,這人群裏肯定有狼?”
我想起了在劉家壩子鎮上遇見的金絲猴女人,不能立即否定爛頭的話。幾年前在省城,我見過一位氣功師,他問我願意不願意見見鬼,我當然願意,他是幾個晚上領我去城河岸上,但一個鬼也沒有見到。我也是在電視上看過一個關於西藏山區牧民的專題片,那裏的人崇尚神靈,祭祀大山,現實的生活裏確也發生著離奇的事。於是我想,世上確實有種種奇異發生,如果不是迷信,那都是大自然的力的影響,這種大自然的力的影響隨著人氣的增多在減弱著,因此古代的比現代的多,鄉村的比城市的多,邊區的比內地的多。生龍鎮正該是這樣吧。我和爛頭就觀察著每一個人,企圖看出哪一個人是狼所幻變的,我甚至尾隨著每一個人看他的衣襟,衣襟下有沒有毛烘烘的尾巴露出來。沒有。一直這麼走過了整個鎮街,戲場上的戲已經散了,終沒能發現某個人有狼的破綻。而舅舅卻喝醉了,醉成一攤爛泥,被人架著,從一條巷裏出來,喃喃地說:“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早晨起來,舅舅在後院裏練拳腳,他的套路我識不來,也並沒有電影電視裏武打好看,但爛頭就端一杯熱茶坐在一邊叫好了。舅舅把劈柴墩子抓起來舉過頭頂,能連舉三四十下,爛頭也叫好三四十聲。老頭的兒媳一直是靠在後門扇上,一邊也附和了爛頭叫,一邊用手抹抹頭發,扯扯衣襟,和爛頭時不時地瞟眼兒。也就在這個時候,老頭叫喊著兒媳去打水呀,打了水,兒媳又倚著門扇,老頭又叫喊:你去刮土豆皮呀!兒媳回坐到灶火口拿刀子刮土豆皮,皮刮得很厚。爛頭還在叫:肚子扛碌碡!舅舅也真的邁了馬步走到院牆根的一個舊碌碡前,手剛一搭上,爛頭便是一聲:好!我說你咋唬啥的,碌碡還沒挨身就喊?!爛頭說這和唱戲一樣叫著彩,彩也就來了。我罵爛頭你隻會當你的隊長,他倒說他是不斷培養他的獵人意識呀!但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撲地一聲,舅舅憋足了勁要用肚子扛碌碡,卻泄氣了,放了一個響屁。“爛頭,你嘴也爛了!我要你培養獵人意識?!”舅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