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懷念狼(12)(1 / 3)

就在我們換新鞋的中午,準確地說,是太陽剛剛從屋簷上跌到台階下,郭財蹬了蹬腿,喉嚨裏發了一聲痰響死了。據村人說,舅舅再次拉動了槍栓而我把他拉走後,郭財是逃走了,逃走了還拿著那張狼皮,回到家裏對老婆說:“他傅山怎不往我身上打呢,他不敢麼,他踢了我一腳權當是踢他爹,我可是白白得了一張狼皮哩!”晚上,他將狼皮鋪在身下,但狼皮卻裹住了他,狼皮見熱收縮,越收縮越裹得緊,幾乎要把他約束窒息,他老婆用刀子一條一條割那狼皮才解脫出來。可從此身上生出血泡,起不了炕,第三天從炕上往下爬,一頭卻從炕上栽下來就死了。

消息傳開來,爛頭有些緊張:這會不會與我們有關呢?我說,從死的情況看可能是死於心肌梗塞或腦溢血吧,舅舅冷冷笑了三聲,就拉著我們去小酒館喝酒。

殺死了二號狼,舅舅的情緒似乎好轉,雖然沒有了寬長腰帶,又係上了一條買來的極寬的生牛皮帶。生龍鎮子上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那個捕狼隊的隊長傅山,這一家那一家輪流著叫他去吃飯,那情景真有些景陽岡上打了虎回到陽穀縣的武鬆,舅舅完全被這種崇拜陶醉了,終日酒喝得昏昏沉沉。住過了三天,他竟再不提離開鎮子的話。我穿上了專員送來的旅行膠鞋,心就急如火焚,更是對鎮子上的生活無法忍受,街麵上店鋪極少,除了兩家是從州城販來的低檔服裝出售外,幾乎所有人家在後院晾曬搗碎著柏朵,而門麵上從事的小吃買賣,種類又不外乎是鍋盔、燴麵和餃子,再就是平底鏊鍋裏烙豆腐塊,澆上辣子醋水汁兒。我第一次吃覺得蠻有味道,可連吃了三頓,胃口就全倒了,一看見那賣豆腐的人黑乎乎的手和在胳膊下夾著擦擦遞過來的筷子,大腸小腸都在痙攣。我們住的這家基本上還算幹淨,但一次吃蒸饃時突然發現了饃裏有一個幹癟了的虱子,我說:掌櫃掌櫃,你這是怎麼搞的,饃裏有虱子啊?!老頭拿過看了看,把虱子摳下來,說:這有啥呀,摳掉不是沒有了嗎!酵麵是在炕上焐了被子發的,能沒一半個虱子跑進去?舅舅開心笑:吃吧吃吧,權當吃沒骨頭的肉哩!我嘟囔著幾時離開啊,總不能在這裏呆十天八天吧。

“這是飯沒吃好發躁了哩!”舅舅說,“我總覺得別的地方的狼要跑過來的。”

“這可是真的嗎?”

“真不真就得問狼它舅哩。”

民間的意識裏,狗是狼的舅,爛頭就把富貴摟到懷裏,問狼來不來?富貴說:汪。又說了一句:汪。是來還是不來,爛頭聽不懂,一口濃煙噴在富貴的臉上,富貴跑到門口咳嗽了半天。

這一天,鎮子上過“廟會”,廟是指山根處的一座荒廢不堪的李義廟,李義不就是在“英雄嶺”那兒為著李闖王的夫人生育而殺了幾百人嗎,竟然給他還修了廟,過的什麼廟會?但廟會其實成了另一種集市,隻是多了一項:請戲班子唱戲。村人如何在土廟前祭奠,我懶得去看,待搭了台子叮叮哐哐戲已演開後,我們是被請了去看戲的。舅舅沒有讓富貴去,因為富貴沒有尾巴,那兒人多,怕孩子們逗富貴,會惹出一些事來,但爛頭說他也不去。舅舅一虎眼說:“你不去幹啥?”爛頭就跟著一塊走。到了那裏,才知道廟小得可憐,那個李義不是泥塑的,也不是石鑿的,竟為一塊木雕。此時木雕前的案桌上插了香,還點了蠟,蠟油流了一攤。疑惑的是木雕兩邊又有木架,上麵放著四根棗木棍棒。我走過九州十八縣的各類廟宇,從未見過有放棍棒的,問旁邊的人,他們說這是祈雨時用的。祈雨應該給神位貢獻豬頭羊頭,瓜果香酒,反複歌頌,百般祈求的,哪有棍棒相逼?旁邊人就嘿嘿笑,說李義在沒成為英雄前,隨隊伍駐紮在鎮上,他看上了鎮西頭魏家的女兒,常去魏家幹活或送東西,但李義麵貌醜陋,魏家並不願將女兒嫁給他,但凡他再去就遭到毆打。李義成了英雄後,由李自成出麵,才算與魏家女兒完了婚。這麼一說,我倒覺得這李義還有點可愛了,便點了一把香在案桌上插了。出了小廟,卻發現廟門扇上有一個碩大的狼畫,這就好玩,是誰畫的呢,是在舅舅打死了狼後畫的,還是在我們來之前就畫上了,畫在這裏是為狼祈禱呢還是對狼的凶殘無奈了而又把狼當了神來敬著?我尋不著答案,隻覺得這畫畫得非常誇張和生動,用手去擦,也擦不掉,似乎像是長在門扇的木質裏,突然就有了奇思妙想:這是一隻狼曾經靠過了門扇,或許是狼被壓扁了貼在這裏?那麼,饃是虛的,把饃壓扁了就成了餅幹,人是活的,把人壓扁了就是照片吧。這麼一想,忙掏出相機來拍照,但相機卻又出了毛病,擺弄了半天,它又好了,哢嚓一聲,我把這狼畫和李義木雕裝進我的相機裏了。

在廟門口前的場子上,就是新搭的戲台,戲台前排了一溜桌子,我去的時候,桌前早坐了那個村長和一幫白胡子和黑胡子老者,桌麵上放著酒壇子和核桃花生棗,場邊的小吃攤上有人正一碗一碗盛了醪糟往上端。看戲還擺酒席,這是我第一回所見,還納悶,村長悄聲問我:傅山隊長除了獵狼隊隊長還有什麼官銜兒?我說現在沒有獵狼隊了,他已不是隊長,但他是商州生態環境保護委員會的委員。村長說:是科級還是處級?我說算個副處吧。村長又問:他是名人,政協裏沒安排個位兒?我說:那就看以後吧,問這些幹啥?村長笑著,秘而不宣。

戲是《殺禿子》,一個頭套著豬尿泡,豬尿泡上滿是彩泥做出來的癩疔瘡的人在台子上跳呀唱呀的,好像是做壞事,後來就有人提了繩索來捉拿他,他的妻便從幕簾後跑上來要奪他,妻是大男人扮的女相,粗大的腳上纏綁了木刻的金蓮鞋,鑼鼓在“吃打,打打打打,匡匡,一匡,一才,匡”地敲,金蓮鞋一拐人就摔在地上,台下的人哄地笑。我覺得無聊,爛頭更是坐立不安,我說你貪吃麼咋不吃核桃棗兒,他說我尿呀,起身就離開桌子。戲台上開始演了要鍘禿子,抬出來的果然是明晃晃的鍘刀,禿子被按在了鍘板上,才驚疑真要鍘人?但見押禿子的人把禿子一抱,禿子的頭朝了台裏抬起來的下半身已不是了禿子身,是半個假身,而假身擱在刀口下的部分是豬的脖頸部肉,刀按下去,肉明顯鍘斷,而舉了假半身的人極快捅破一個紅彩水袋兒,血就瀝瀝淋淋地灑在戲台上,眾人一聲叫好。或許我坐得離戲台太近,一切都瞧得太明白,更覺得粗俗不堪,見爛頭久時不複來,知道他去街上逛了,也想溜走。卻見村長就上了台子,對著戲台上的一人耳語,立即,演出中斷,一個演員戴了笑臉麵具,身著大紅袍,手持“天官賜福”的條幅走向台中,而村長在幕布邊高聲喊道:“今日看戲的有商州生態環境保護委員會的委員,副處級,以後的政協委員傅山傅委員,給傅委員加官嘍!”鑼鼓大作,滿場喝彩鼓掌。突如其來的事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舅舅也措手不及,站起悄聲對我說:“你裝錢了沒?”我說:“有二百元,他們這是啥意思?”舅舅說:“這是‘跳加官’,山裏的風俗,我得賞錢呢!”他走上台把二百元交給了那個“天官”,朗聲說:“我傅山感謝各位,但我不是什麼委員,也不要什麼官位,我隻是個獵人!”走下台來,眾老者就開壇倒酒相賀,台上的戲繼續演,舅舅和村長、老者們就不停地喝酒。我是不能喝酒的,應酬了幾杯後,就喝了那碗醪糟,趁他們不注意也溜了出來,回往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