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石秀回來,見收過店麵,便要辭別出門。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兩夜不曾回家,今日回家,見收拾過了家夥什物,叔叔一定心裏隻道不開店了,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叔叔在家。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了兩日買賣。明日請下報恩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和叔叔說和。”石秀道:“既然丈人恁地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後並不要疑心,隻顧隨分且過。”當時了幾杯酒並些素食,收過不提。明早,果見道人挑將經擔到來,鋪設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鍾磬,香花燈燭。廚下一麵安排齋食。楊雄在外邊回家來,吩咐石秀道:“賢弟,我今夜恨當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自然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了。石秀自在門前管。此時甫得清清天亮,隻見一個年紀小的和尚揭起子入來,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
隨背後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人,有個師父在這裏。”潘公聽得,從裏麵出來。那小和尚便道:“幹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了這些店麵,沒工夫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掛,幾包京棗。”老子道:“阿也!什麼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了。”
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和尚。隻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隻是淡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人做幹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黎裴如海。一個老實的和尚。他是裴家絨線鋪裏小官人,出家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家裏門徒,結拜我父做幹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隻聽他請佛念經,有這般好聲音。”石秀道:“原來恁地。”自肚裏已瞧科一分了。那婦人便下樓來見和尚。石秀背叉著手,隨後跟出來,布裏張看。隻見婦人出到外麵,那和尚便起身向前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什麼道理教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微物,不足掛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了,要來請賢妹隨喜,隻恐節級見怪。”
那婦人道:“家下拙夫也不恁地計較。我娘死時,亦曾許下血盆願心,早晚也要來寺裏相煩還了。”和尚道:“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吩咐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念幾經便好。”隻見裏麵丫捧出茶來。
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袖子去茶鍾口邊抹一杯,雙手遞與和尚。那和尚連手接茶,兩隻眼涎瞪瞪的隻顧那婦人的眼。這婦人一雙眼也笑迷迷的隻顧這和尚的眼。人道“色膽如天。”不防石秀在布裏一眼張見,早瞧科了二分,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幾番見那婆娘常常的隻顧對我說些風話,我隻以親嫂嫂一般相待。
原來這婆娘倒不是個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裏,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得!”石秀一想,一發有三分瞧科了,便揭起布,撞將出來。那賊禿連忙放茶,便道:“大郎請坐。”這淫婦便插口道:“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義的兄弟。”那賊禿虛心冷氣,連忙問道:“大郎,貴鄉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麼?姓石,名秀!
金陵人氏!為要閑管替人出力,又叫拚命三郎!我是個鹵漢子,禮教不到,和尚休怪!”賊禿連忙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眾僧來赴道場。”連忙出門去了。那淫婦道:“師兄,早來些個。”那賊禿連忙走,更不答應。淫婦送了賊禿出門,自入裏麵去了。石秀在門前低了頭隻顧尋思,其實心中已瞧科四分。多時,方見行者來點燭燒香,少刻。這賊禿引領眾僧都來赴道場。潘公央石秀接著。相待茶湯已罷,打動鼓,歌詠讚揚。隻見這海黎同一個一般年紀小和尚做黎,搖動鈴杵,發牒請佛,獻齋讚,供諸天護法,監壇主盟,追薦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隻見那淫婦喬素梳,來到法壇上,手捉香爐拈香禮佛。那賊禿越逞精神,搖著鈴杵,唱動真言。那一堂和尚見他兩個並肩摩椅,這等模樣,也都七顛八倒。證盟已畢,請眾和尚裏麵齋。
那賊禿讓在眾僧背後,轉過頭來看著這淫婦笑。那淫婦也掩著口笑。兩個處處眉來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瞧科了,足有五分來不快意。眾僧都坐了齋。先飲了幾杯素酒,搬出齋來,都下了襯錢。潘公致了不安,先入去睡了。少刻,眾僧齋罷,都起身行食去了。轉過一遭,再入道場。石秀不快,此時真到六分,隻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後了。那淫婦一點情動,那裏顧得防備人看見,便自去支持眾僧,又打了一回鼓友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那賊禿著眾僧用心看經,請天王拜懺,設浴召亡,參禮三寶。追薦到三更時分,眾僧困倦,那賊禿越逞精神,高聲念誦。那淫婦在布下久立,欲熾盛,不覺情動,便教丫環請海師兄說話。那賊一頭念經,一頭趨到淫婦前麵。這淫婦扯住賊禿袖子,說道:“師兄,明日來取功德錢時就對爹爹說血盆願心一事,不要忘了。”賊禿道:“做哥哥的記得。隻說‘要還願也還了好’。”
賊禿又道:“你家這個叔叔好生厲害!”淫婦把頭一搖,道:“這個睬他則甚!並不是親骨肉!”賊禿道:“恁地,小僧放心。”一頭說,一頭就袖子裏捏那淫婦的手。淫婦假意把布來隔。那賊禿笑了一聲,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在板壁後假睡,正瞧得看,已看到七分了。當夜五更道場滿散,送佛化紙已了,眾僧作謝回去。
那淫婦自上樓去睡了。石秀自尋思了,氣道:“哥哥恁的豪傑,恨撞了這個淫婦!”
忍了一肚皮鳥氣,自去作坊裏睡了。次日,楊雄回家,俱各不提。飯後,楊雄又出去了,隻見那賊禿又換了一套整整齊齊的僧衣,徑到潘公家來。那淫婦聽得是和尚來了,慌忙下樓,出來迎接著,邀入裏麵坐地,便叫點茶來。淫婦謝道:“夜來多教師兄勞神,功德錢未曾拜納。”賊禿道:“不足掛齒;小僧夜來所說血盆懺願心這一事,特稟知賢妹:要還時,小僧寺裏見在念經,隻要寫疏一道就是。”淫婦便道:“好,好。”忙叫丫請父請出來商量。潘公便出來謝道:“老漢打熬不得,夜來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無人管待。是休怪,休怪。”賊禿道:“幹爺正當自在。”淫婦便道:“我要替娘還了血懺舊願;師兄說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還了。先教師兄去寺裏念經,我和你明日飯罷去寺裏,隻要證盟懺疏,也是了當一頭事。”潘公道:“也好。明日隻怕買賣緊,櫃上無人。”淫婦道:“放著石叔叔在家照管,怕怎的?”潘公道:“我兒出口為願,明日隻得要去。”
淫婦就取些銀子做功果錢與賊禿去,“有勞師兄,莫責輕微。明日準來上刹討素麵。”
賊禿道:“謹候拈香。”收了銀子,便起身謝道:“多承布施,小僧將去分表眾僧。
來日專等賢妹來證盟。”那婦人直送和尚到門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裏安歇,起來宰豬趕趁。是日,楊雄至晚方回,婦人待他了晚飯,洗了手,教潘公對楊雄說道:“我的阿婆臨死時,孩兒許下血盆經懺願心在這報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兒去那裏證盟了便回,說與你知道。”楊雄道:“大嫂,你便自說與我,何妨?”那婦人道:“我對你說,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與你說。”當晚無話,各自歇了。次自歇了。
次日五更,楊雄起來,自去畫卯,承應官府。石秀起來自理會做買賣。隻見淫婦起來梳頭,裏,薰衣裳;洗項,迎兒起來尋香盒,催早飯,潘公起來買紙燭,討轎子。
石秀自一早晨顧買賣,也不來管他。飯罷,把丫環迎兒也打扮了。已牌時候,潘公換了一身衣裳,來對石秀道:“相煩叔叔照管門前。老漢和拙女同去還些願心便回。”
石秀笑道:“小人自當照管。丈人但照管嫂嫂,多燒些好香,早早來。”石秀自瞧科八分了。且說潘公和迎兒跟著轎子,一徑望報恩寺裏來。說海黎這賊禿單為這婦人,結拜潘公做幹爺,隻吃楊雄阻滯礙眼,因此不能彀上手,自從和這婦人結拜起,隻是眉來眼去送情,示見真實的事。因這一夜道場裏,見他十分照有意。期日約定了,那賊禿磨備劍,整頓精神。已先在山門下伺候;看見轎子到來,喜不自勝,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勞和尚。”那淫婦人轎來,謝道:‘多多有勞師兄。’賊禿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眾僧都在水陸堂上。從五更起來誦經,到如今未曾住歇,隻等賢妹來證賢妹來證盟。是多有功德。”把這婦人和老子引到水陸堂上,已自先安排下香花燈燭之類,有十數個僧人在彼看經。那淫婦都道了萬禮,參禮了三寶。賊禿引到地藏菩薩麵前,證盟懺悔。通罷疏頭,便化了紙,請眾僧自去齋,著徒弟陪侍。那賊禿請,幹爺和賢妹去小僧房裏拜茶。一引把這淫婦引到僧房裏深處,-預先都準備下了-叫聲“師哥,茶來。”隻見兩個侍者捧出茶來,白雪錠器盞內,朱紅托子,絕細好茶。罷,放下盞子,“請賢妹裏麵坐一坐。”又引到一個小小閣兒裏。琴光黑漆春台,掛幾幅名人書畫,小桌兒上焚一爐妙香。潘公和女兒一台坐了,賊禿對席,迎兒立在側邊。那淫婦道:“師兄,端的是好個出家人去處,清、幽、靜、樂。”賊禿道:“妹子休笑話;怎生比得貴宅上!”潘公道:“生受了師兄一日,我們回去。”那賊禿那裏肯,便道:“難得幹爺在此,又不是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