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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朵很久沒有說話。她聽著陳誌宇對過去的講述,卻象自己的內心也在經曆著一場風暴。陳誌宇講到他被關在黑屋子裏,內心那種孩子式的狂暴感受時,米朵又想起自己的夢。她覺得有什麼東西是似曾相識的,可她又無力捕捉到那種東西究竟是什麼。

陳誌宇在米朵沒有覺察的時候,重新變得溫存體貼了:“怎麼回事,本來是想讓你分享美麗的城市夜景的,竟成了我的憶苦思甜會了。不過,關於你的夢,既然給你帶來那麼大的困擾,說不定可以幫你分析分析。我相信重複的夢都會有重要的信息藏在裏麵,可能會對做夢者的真實生活起到至關重要的影響。”

米朵歎了一口氣,說:“我自己是學醫的,看過一些心理學方麵的書,後來病急亂求醫,連某些明顯唯心的江湖解夢都看過不少,也沒辦法解釋清楚,這個夢到底代表什麼,為什麼這麼多年會一直出現。”

陳誌宇笑著說:“就當作消遣嘍。假裝我是心理醫生,你是被惡夢纏繞前來求治的病人,說不定會有點什麼新發現呢。”

米朵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說:“好吧。醫生,你有什麼要問的?”

陳誌宇說:“這個夢有多少年了?”

米朵說:“具體的時間記不清了,大概從我小學快畢業時開始的吧。”

“那時你多大?”

“十二歲。”

“第一次做這個夢,你就記往了?還是以後重複出現時才意識到?”

“第一次就有點感覺,因為夢裏太傷心,傷心到喘不過氣來。當時我記得我還告訴母親了,她沒在意,隻說可能是我睡覺姿勢不對,比如說手壓在胸上什麼的,讓我以後睡覺注意姿勢。後來我就沒再對她講過。”

“第一次做這個夢前幾天,你能不能想起來,生活裏發生過什麼事?”

“那時候是學生,好像除了學習,也沒別的什麼特別的事了。”

“不一定是發生在你身上的,也許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你看到的,或是聽到的?”

“好像,想不太起來,沒有印象特別深刻的。”

“你那時除了課本,看課外書嗎?”

“我認字早,很小就開始看課外書。我想起來了,那時我剛剛開始讀《紅樓夢》了,有些字不認識,就拚命查字典。”

“是剛開始看,就做那個夢了嗎?”

“好像看了沒幾章吧。不過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看書才做夢。”

“沒關係,我們隻是在說一種可能性。接著來,你看《紅樓夢》時,年齡還小,對書裏的人物有感覺嗎?有認識嗎?”

“有啊。雖然還不夠鮮明,但寶玉、黛玉這些人之間有特別的感情,我還是知道的。”

“他們之間的感情是什麼,我是問你當時的感覺?”

“覺得,覺得……怎麼說呢?好像就是覺得挺美好的,讓人牽腸掛肚,有點令人想往。太早的事兒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加進了自己現在的意識。”

“你說你剛開始看幾章,就做了那個夢。而在當時,這本書給你的感覺主要是寶玉、黛玉這些人物情感方麵的,可以這麼說嗎?”

米朵認真地想了想,點頭說:“我想可以。”

陳誌宇繼續說:“好。《紅樓夢》我看的算比較熟,開始的部分,明顯牽涉到感情部分的,就是寶玉夢遊景幻仙境,巧遇景幻仙子那一段。你還記得麼?”

“對,開頭隻有那一段。讓我想想,好像正是那一段。當時因為裏麵有些描寫,我不太懂,但又隱隱約約覺得不好,怕被別人看到,從那時起看那本書,就都有點偷偷摸摸的了。”

“那是關於性的。寶玉在夢裏第一次品嚐男女性愛。”陳誌宇研究地看了看米朵,問:“那時你有過初潮了麼?”

米朵覺得臉有點熱,低聲說:“還沒有。”

陳誌宇不再看著米朵,也許看出米朵的羞澀,但是問話的語氣卻很嚴肅:“有沒有過性方麵的衝動、幻想什麼的?這不好笑,現在有的女孩子十二、三歲就去醫院打胎了。”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看到那段時,是緊張,興奮,好奇,還是什麼其它感覺?”

“好像有點好奇,但又覺得很害怕,而且,說不出為什麼,又有點傷心。對,應該就是這樣的感覺。”

陳誌宇轉過臉看著米朵,說:“你的那個夢,可能與性有關。在那之前,在性的方麵有過什麼經曆嗎?”

米朵說:“當然沒有,那麼小,又是那個年代,我們家很保守的。我母親常對我說女孩子一定要潔身自好,很小的時候就說起,開始不知道什麼是潔身自好,後來漸漸明白就是男女有別,在這方麵要當心。而且我母親管我管得很嚴,怎麼可能會有那方麵的問題?”

陳誌宇沒再堅持,微笑著說:“你現在還沒結婚,為什麼?”

米朵鬆了一口氣,幾乎是同時,她就意識到自己鬆了一口氣。米朵心裏馬上問自己,為什麼自己會有鬆一口氣的感覺,是因為陳誌宇剛才那一段問話嗎?還是自己潛意識裏知道,那一段對話裏隱藏著一種看不見的危險,不能再進一步去挖掘。

就在米朵這樣想的時候,陳誌宇也問:“你對我們剛才的對話感到緊張嗎?我想你不是在有意隱瞞,而應該是有種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壓力,是嗎?”

米朵有點驚愕地看著陳誌宇,半晌才說:“你讓我覺得有點可怕了。”

陳誌宇說:“不是我讓你覺得可怕,是你自己的秘密讓你感到可怕。”

米朵承認說:“我也是剛才才發覺,好像這一段讓我感到有壓力,但我真的不知道是為什麼。”她覺得很苦惱。

陳誌宇說:“那就算了,以後再慢慢想。回想過去有時是很殘酷的事情,但不回想,不代表過去就不存在。隻不過,大多數人都寧願選擇自欺欺人的方式,因為這樣比較輕鬆。”

米朵說:“也許真是這樣。”她抱膝沉思著。

陳誌宇忽然問:“米朵,你是不是有點怕我?”

米朵微微一驚,說:“為什麼要怕你?”

陳誌宇淡淡一笑,轉了話頭說:“你知道嗎,你是個不怎麼向別人提要求的女人,不管是用直接的方式還是用間接的方式。我指的不隻是具體的物質金錢方麵的要求,也指的是精神方麵的。很少看到人這樣,尤其是女人。你似乎有點聽天由命的消極態度,不大願意去努力爭取也許本來應該、也可以屬於你的東西。你的欲望呢?我不相信一個人會沒有欲望。你把欲望藏到哪兒去了?”

米朵說:“你不這麼說,我似乎還沒想過,原來自己是這樣的。現在想想,的確不是沒有欲望,隻是……”

米朵停下來,她也說不清這其中的原因。她想起那天送普克下樓時,她心裏明明很希望普克能吻自己,但她也明白,普克一天不主動這樣做,她一天不會有所表示。普克永遠這樣對她,他們便永遠隻能做朋友。

米朵問自己,真的是沒有欲望麼?當然不會,否則自己填報大學誌願時,為什麼一定堅持要報考外地的學校,不是因為她想離開家麼?為什麼想要離開家,不是因為她覺得隻有離開家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麼?她當然想要些什麼,是屬於她自己內心真正需要的,可她卻一直不知道,這些東西究竟是什麼?!

米朵想,自己難道對愛情沒有欲望麼?當然不是。她和章子群在一起時,她清楚自己並不愛章子群,但並不是因為她不想去愛,而隻是因為她從章子群身上感覺不到愛的存在。不僅章子群,多年來遇到那麼多的男人,她都無法去愛。即使是現在,普克出現在她的生活中,成為她情感中一個重要的部分,但米朵仍然隻是等待著愛的降臨,而不是主動去追求愛。這究竟是為什麼,別人都可以愛,她米朵就不能去愛呢?

米朵陷入一片茫然。

陳誌宇忽然憐惜地拍拍她的手,溫柔地說:“小姑娘,你有一副成熟的外表,卻有一顆躲在童年時期的心。”

陳誌宇拉著米朵的手站起來,深深地呼吸著秋夜山崗上清涼的空氣。“走吧,太晚了,城市都睡了。”

遠處,初時還閃耀著繁茂星光的城市,燈火已變得稀疏黯淡,整個城市已在不知何時悄悄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