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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朵想起自己的父母。父親常年不在家,母親象家裏的神一樣,親手安排好每一個孩子的生活,為米朵他們做出每一個選擇。米朵一直隻是想,那是因為母親愛他們,是對他們無私的奉獻。米朵從來沒有想過,母親那樣做,也許是在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

“小時候,”陳誌宇接著說,“父母倒是幾乎從來沒打過我,他們說,隻有沒文化的人才奉行棍棒教育。你知道當我做了他們認為我不應該做的事時,他們用什麼方法來懲罰我嗎?”

米朵想,母親也從不打自己。自己做錯了事時,母親隻是一直地傷心抱怨,流淚哭泣,直到自己陷入完全的罪惡感而嚎啕大哭,在她麵前懺悔並且許諾再也不會那樣做時,母親的哭泣才算結束。而米朵直到現在才意識到,原來那就是母親對自己的一種懲罰方式。

“他們,把我關進一間……黑屋子裏,完全漆黑的屋子,沒有窗戶,沒有燈,很小,堆放著一些破舊的雜物。隻要門一關,裏麵就像我想象中的墳墓一樣,摸不到頭的黑暗。我被關在那裏,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最長的一次,從中午吃過午飯,一直關到放我出去吃晚飯,他們說,他們隻是想讓我在黑暗裏,能夠安靜地反思自己犯下的錯誤,並不想讓我的身體受到傷害,所以飯是一定要吃的。”陳誌宇說的很慢,說的有點咬牙切齒。他似乎已經忘記了米朵這個聽眾,隻是在黑暗中對著自己的心訴說。

“那種感覺,一個小孩子獨自被關在黑暗裏的感覺……每到那時候,我就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你能想象出一個孩子被整個世界遺棄的感覺麼?一個孩子!一個沒有能力照顧自己,不能獨立,以為沒有父母的愛,自己的世界就會毀滅的孩子!你說,你能不能想象!”

陳誌宇喉嚨裏爆發出的那種聲音,與他平時的溫和鎮定截然不同。而他定定的眼神裏,分明讓米朵捕捉到一種米朵很少真正體會過的情緒。米朵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那種情緒是仇恨。

陳誌宇沉默了一會兒,有點恢複了淡然的語氣,說:“我記得自己第一次被關時,才隻有三歲。”

米朵看著陳誌宇說:“也許,他們隻是真的覺得那樣是為你好。”

陳誌宇笑了笑,說:“所有的父母都會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個父母會承認自己的做法不是為了孩子好。他們當然不可能把自己的私心暴露出來,讓孩子知道,原來他們對孩子的愛,是建立在對他們自己有利的基礎上。”

米朵有點囁嚅地說:“難道真是這樣?所有的父母,都是這樣愛孩子的?”

陳誌宇譏諷地說:“不僅是父母對孩子的愛,還是男女之間所謂的愛情,包括朋友之間的友愛,揭開那層漂亮的包裝,其實都是大同小異。人和人之間的愛,隻不過是一種語言上的矯飾,一種欺騙和自我欺騙。人其實愛的,永遠都隻是自己。隻有別人的存在對自己有利時,他才會去愛別人。而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幾個人敢於宣稱,他真正愛的,永遠放在第一位去愛的,其實隻是他自己。”

米朵茫然地看著前麵,說:“你的看法太偏激。我不相信,真是這樣,這個世界豈不是太殘酷了?”

陳誌宇的語調漸漸恢複了平靜。他微微笑著對米朵說:“你是個聰明敏感的女人,浪漫,追求完美,崇尚純潔,崇尚淨化的精神世界,輕視拜金主義,在生活中淡化物質對人的吸引力。你知道為什麼嗎?你太年輕,沒吃過苦,沒有真正體驗過物質的匱乏帶給人的痛苦和折磨。那種痛苦和折磨,不僅是肉體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因為它讓你感到羞辱,否定自身的價值,懷疑生存的意義。你為什麼會辭職?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不過我想你不會是因為錢的原因。你可以幾個月沒有工作,卻沒有因此而真正焦慮,恐懼,你甚至提都不提錢這個字眼,因為這個字讓你感到俗氣。我想你從小到大,是沒有真正吃過什麼苦的,到了現在,生活也沒有因為金錢的匱乏,將你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你不用向我說明,隻要自己心裏想想就會有數。”

陳誌宇停了一會兒,接著說:“而我,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麼不吃葷嗎?現在我告訴你原因,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原因。我在部隊時,有一次我們這個班被一架直升飛機放到山裏。那山不是我們現在坐著的山,這不叫山,這最多隻能叫做一個比較大點的土堆而已。我們每個人被分開放到山裏的不同地點,每人隻有一個指北針,一個望遠鏡,一張簡易地圖,還有一天的幹糧。然後,飛機飛走了,把我們剩在那兒,那是個被原始野獸控製住的世界。我們手裏隻有少得可憐的東西,而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同伴在哪裏。我看著直升飛機搖搖晃晃地越升越高,強大的氣流將飛機下方的高大樹木刮得如同海浪一樣,然後它,連同它裏麵操縱它飛行的人,如同真正的機器一般,不帶任何情感地飛走了。在那個瞬間,我一下子又體驗到小時被關在黑屋子裏的感覺,那種被整個世界遺棄的感覺。”

米朵聽著,不知被什麼力量驅使,她把自己的手伸過去,握住陳誌宇的一隻手。那隻手不像現在大部分坐辦公室的男人的手那麼柔軟,而是稍稍堅硬、粗糙而有力。

陳誌宇隻是拿起米朵的手,放在自己的掌中看了看,說:“拿手術刀的手,多美的手。要是把這手的主人放到一個深不可測的山裏,沒有足夠的糧食,沒有武器,沒有援助,甚至沒有可以分擔恐懼的同伴,讓他隻憑著他的頭腦和這雙手,在充滿各種各樣根本無法預料的危險中,找到出去的路,重新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不知他是不是能成功?如果成功,那時候他的手是不是還這麼柔嫩、細膩、光滑?”

米朵覺得自己被蠱惑了一般,隻是怔怔地看著陳誌宇,聽著他大段大段的講話。

“我用了六天的時間逃出去了。我知道隻能靠我自己,才能逃出去,等著別人的憐憫是沒用的。就像小時候,我被關在黑屋子裏,開始我覺得自己沒做錯,我隻是害怕黑。我拚命地敲門,拚命哭叫,拚命哀求他們放我出去……可是他們說,我不承認錯誤,不保證再也不重犯這個錯誤,他們就會一直把我關下去。後來我學聰明了,一被關進去,我很快就按他們的要求去做,馬上就會被放出來,還會被他們表揚我有進步,說知錯就改是好孩子。漸漸我知道怎麼當好孩子了,我被關得越來越少,到最後再也沒被關進去過。我成了我們那一片家長們眼裏孩子的榜樣,他們說,你們看,人家陳誌宇多乖,多懂事,多讓爸爸媽媽省心,學習多自覺……我父母當然覺得我的進步是他們的功勞,他們對我說,你看,我們當初就告訴你,爸爸媽媽做的都是為你好,現在你知道了吧?等以後你有出息了,事業有成就了,你就更明白父母的一片苦心了。我馬上會說,我一定不會忘記你們的養育和心血,等我長大有出息了,一定會第一個報答你們的。這樣的回答當然更令他們高興,他們自己也會以我為驕傲了。而我長大以後,事業上真的很順利,我也常常給予父母物質和經濟上的回報。可我從來不想回家,逼不得已回家時,夜裏我總是睡不著覺,一到黑暗中就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那間黑屋子,就想趕快逃出去……”

停了一會兒,陳誌宇說:“我又說遠了。我隻是想告訴你為什麼我會不吃葷的。剛才我說了,我用了六天的時間逃出去,規定的時間是七天,隻有在七天之後,他們才會派飛機來把剩下的人接出去,當然這些被飛機接出去的就是失敗者了。可是如果有誰在這七天之內,餓死,病死,摔死,或是被野獸吃掉的話,那他就不僅僅是失敗者,而是犧牲者了。我既不想當失敗者,更不想犧牲在那裏,所以我調動自己全部的潛能,包括體力和智慧,甚至還有本能的獸性,去想盡辦法地生存。沒有槍,我用樹枝和內褲上的橡皮筋自製了彈弓,殺傷鳥類和小的動物,沒有火,就那麼血淋淋地生吃了。我用自製的木叉在小溪裏叉魚,叉到的魚也是血淋淋地吃了,在那之前,我從來不知道生肉和生魚會那麼血腥。我活著出來了,我是第一個出來的,後來又出來兩個,他們回去接回了五個。有一個受傷的,等他們去接的時候已經瘋了,看到飛機來,又哭又笑又叫地在山地上亂跑,飛機上的人眼看著他從一塊大岩石上掉下去摔死了。他們又把我立為標兵,要我在部隊繼續幹下去,我拒絕了,就那樣離開了部隊,我覺得自己經曆過這樣的事之後,已經完全有能力在這個社會生存得很好,可以取得我想要的成功。就是從那次以後,我再也不沾葷腥的邊兒,我討厭看到鮮血,厭惡聞到血腥的氣味。現在你知道原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