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節 服食風波(1 / 1)

人常言:做人難,做名人更難。

難到什麼程度?難到連死都不得安寧。李白明明是病死的,好事者卻編造出他醉酒入江捉月而溺死的故事;杜甫明明是貧病交加而死,好事者卻言之鑿鑿地說他是吃牛肉撐死的。韓愈也未能免此厄運。

韓愈是怎麼死的?關於韓愈患病、休養、病重及卒、葬等事,其摯友張籍的《祭退之》一詩述之甚詳。寫其臨終狀況:“自是將重危,車馬候縱橫。門仆皆逆遣(謝絕人們探視),獨我到寢房。公有曠達識,生死為一綱。及當臨終晨,意色亦不荒。贈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公比欲為書,遺約有修章。令我署其末,以為後事程。家人號於前,其書果不成。”說明韓愈心胸曠達,視死如歸。臨終意態平靜,從容交代後事,欲為遺書,因家人痛哭而遺書未成。張籍是唯一陪伴韓愈走完人生曆程的人,所述當不是謊言。然而後世多有不以此言為信者,造出了韓愈服食而死的故事。

服食,即道家的煉丹吃藥,求長生不老的把戲,秦皇、漢武都親身試之,至魏晉遂成風氣。唐代的一些信奉道教者也熱衷於此道。關於韓愈服食之說,最早見於白居易的《思舊》一詩,其中雲:“退之服硫磺,一病訖不痊。”五代人陶穀又據此附會出一段離奇的故事,其《清異錄》雲:“昌黎公晚年頗親脂粉(近女色),故事服食。用硫磺末攪粥飯啖雞男(公雞),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靈庫’。公間日(隔天)進一隻焉,始亦見功,終至絕命。”後世一些人認為:白居易和韓愈是同時代人,二人也有過交往,所言當是第一手材料;陶穀是五代人,距韓愈時代不遠,所言當亦有據。殊不知中國古代有一批樂聞邪說、善造新聞的文人,他們的話往往不大靠得住。

關於白居易詩中所說的“退之”,後世有兩種不同看法,一種認為就是指的韓愈,其主要理由就是說韓愈晚年有聲色之好而服金石藥;另一種認為是指衛中立。衛中立,字退之,係服食而死。後人因其字同,張冠李戴,誤將衛退之當作韓退之。方崧卿、呂大防、陳景雲、錢大昕等均持此說,認為說韓愈好聲色而服食是“出於附會”。

韓愈到底服食不服食,我們很難下不可移易的結論,但從實際情況看,韓愈不服食的可信度較大。就韓愈本人而言,一生堅決反道,在其很多詩文中猛烈批判道家的神仙不死和服食長生之道。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在其給他的侄孫女婿所寫的《故太學博士李君墓誌銘》中,以大量具體事例抨擊道教徒們的服食自誤之舉,指出服食是“殺人不可勝計”,批評服食者是“祈不死,乃速得死。”而他居然在一年後身試其禍,因服食喪命,實在難以讓人相信。再者,韓愈交遊極廣,甚至一些信道者都是他的朋友,但和他交往的人,包括唐代所有的史籍、文獻資料,均未見有韓愈服食之事的記載。而相反的記載卻屢見。如王讜的《唐語林》卷三即載:“退之病將卒,召群僧曰:‘吾不藥(不吃藥,指服食),今將病死矣。汝詳視吾手足肢體,無誑(蒙騙)人雲韓愈癩死也。’”如果認為小說家言不足憑信的話,那麼韓愈的大弟子李翱的話大概就不是出於編造了。李翱在《韓吏部行狀》中記載了韓愈病危時說過的一段話:“某伯兄(大哥韓會)德行高,曉方藥(懂得服食之事),食必視《本草》(吃飯都照藥書上講的辦),年止於四十二(隻活了四十二歲)。某疏忽(我粗疏大意),食不擇禁忌,位為侍郎(官至副部長),年出伯兄十五歲(享年比大哥多出十五歲)矣。如又不足,於何而足?且獲終於牖(yǒu)下(窗下,指死於家裏),幸不至失大節(一生大節不虧),以下見先人,可謂榮矣。”這段記載,再清楚不過地表明韓愈不但不服食,而且深以為榮。據此,我們可以說,韓愈確因病故,非為食誤。

當然,迄今仍有人認為韓愈是服食中毒而死,堅信白居易所說“退之”即指韓愈,並指韓愈《寄隨州周員外》詩為證,說明韓愈確因好色而服食。

古人已逝,不可能有確鑿的鐵案,韓愈服食與否的餘波尚未平息。對於古人古事,見仁見智,各持己見,也不必勉強“輿論一律”。